朱自清散文
2023-11-21张蓉
张蓉
作者名片
朱自清(1898-1948),著名散文家、诗人、学者、民主战士。1922年,与叶圣陶等人创办了我国新文学史上第一个诗刊——《诗》月刊,倡导新诗。1923年,朱自清发表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被誉为“白话美术文的模范”。其散文代表作品有《春》《背影》《荷塘月色》《匆匆》等。
内容介绍
朱自清散文主要表现五个方面的主题:其一,言志表意;其二,览胜记游;其三,抒怀抒情;其四,感悟觉世;其五,指摘时弊。他善于缘情写景,以景衬情,不仅使作品具有绘画美,而且富有情趣美、意境美。他喜爱古典诗词,写散文时能信手拈来,使诗词的意境与散文的意境融为一体,在散文中创造诗情画意的境界。朱自清要求文学语言要“回到朴素、回到自然”,要“变故为新”。他的散文语言读起来使人感到朴实、自然、清新,写景抒情细腻生动,有一种诗味。
精段选读一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节选)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藉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地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选自《东方杂志》1924年1月25日,有删改)
◆赏读感悟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记叙的是作者和友人俞平伯同游秦淮河时的所见、所闻、所遇、所思、所想。朱自清是故地重游,文章里流露着对灯月交辉的十里秦淮热切的依恋之情,而这份浓烈的情感巧妙地融合在了他传神的笔法、诗意的语言中,细腻而深秀。
尤其是文中叠词的使用,使语言丰富、形象且和谐;使景物具象、真实且生动;使感情浓厚、深沉且悠长。如“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郁丛丛的,阴森森的”,短短的一句景物描写包含了多处叠词,树林是稀疏的,月光是冷淡的,而另一边却是苍翠茂盛的,借着淡淡的月光,又衬托出阴森的暗,暗示了作者失落忧郁的心情,令读者随着作者的描述沉浸其中。
精段选读二
儿 女(节选)
你读过鲁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类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饭和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们你来他去地在厨房与饭间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开饭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发出为止。他们一递一个地跑着喊着,将命令传给厨房里佣人;便立刻抢着回来搬凳子。于是这个说,我坐这儿!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却说,小妹打我!我给他们调解,说好话。
但是他们有时候很固执,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这便用着叱责了;叱責还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好;这个要干饭,那个要稀饭,要茶要汤,要鱼要肉,要豆腐,要萝卜;你说他菜多,他说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着他们,但这显然是太迂缓了。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说,用老法子将他们立刻征服了;虽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泪捧起碗了。吃完了,纷纷爬下凳子,桌上是饭粒呀、汤汁呀、骨头呀、渣滓呀,加上纵横的筷子、匙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
吃饭而外,他们的大事便是游戏。游戏时,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坚持不下,于是争执起来;或者大的欺负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负了大的,被欺负得哭着嚷着,到我或妻的面前诉苦;我大抵仍旧要用老法子来判断的,但不理的时候也有。最为难的,是争夺玩具的时候:这一个的与那一个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偏要那一个的;而那一个便偏不答应。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论如何,终于是非哭了不可的。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总有好些起。
我若坐在家里看书或写什么东西,管保一点钟里要分几回心,或站起来一两次的。若是雨天或礼拜日,孩子们在家的多,那么,摊开书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笔也写不出一个字的事,也有过的。我常和妻说,我们家真是成日的千军万马呀!有时是不但成日,连夜里也有兵马在进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时候!
……
正面意义的幸福,其实也未尝没有。正如谁所说,小的总是可爱,孩子们的小模样、小心眼儿,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现在五个月了,你用手指去拨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脸,她便会张开没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开的花。她不愿在屋里待着;待久了,便大声儿嚷。妻常说,姑娘又要出去溜达了。她说她像鸟儿般,每天总得到外面溜一些时候。
闰儿上个月刚过了三岁,笨得很,话还没有学好呢。他只能说三四个字的短语或句子,文法错误,发音模糊,又得费气力说出;我们老是要笑他的。他说好字,总变成小字;问他好不好?他便说小,或不小。我们常常逗着他说这个字玩儿;他似乎有些觉得,近来偶然也能说出正确的好字了——特别在我们故意说成小字的时候。他不好意思,或见着生客时,便咧着嘴痴笑;我们常用了土话,叫他作呆瓜。他是个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来,蹒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时学我,将两手叠在背后,一摇一摆的;那是他自己和我们都要乐的。
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岁多了,在小学校里念着书。在饭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报告些同学或他们父母的事情;气喘喘地说着,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说完了总问我:爸爸认识么?爸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饭时说话,所以她总是问我。她的问题真多:看电影便问电影里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说话?看照相也是一样。不知谁告诉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来便问,兵是人么?为什么打人?诸如此类的问题,每天短不了,常常闹得我不知怎样答才行。
她和闰儿在一处玩儿,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着哭着。但合式的时候也有:譬如这个往床底下躲,那个便钻进去追着;这个钻出来,那个也跟着——从这个床到那个床,只听见笑着、嚷着、喘着,真如妻所说,像小狗似的。
(选自《小说月报》1928年10月10日,有删改)
◆赏读感悟
朱自清的文章,不管是抒写至真、至纯、至厚的父子情,描写至情缠绵的夫妻情还是叙述平常欢乐的儿女情,都能以真挚而热烈的情感叩击读者的心扉,使人产生共鸣,抑或是催人泪下。这种坦诚的真、浓郁的情、朴素的美,是他散文中最闪亮的一笔,也是我们永远追逐的写作真谛。在文章《儿女》如家常聊天一般的叙述中,家的和谐图景如一幅画般展开:“吃饭图”“训子图”“个性图”,流露出父亲浓浓的舐犊之情,让人体味着生活中平常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