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一名小学教师自杀身亡之后……

文｜叶承琪

李敏素去世后，每周末都有数万人齐聚首尔，要求教育厅修订法律，保障教师权利——对于他们而言，李敏素身亡的重重迷障尚未散去，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的真实经历同样是切肤之痛

2023年9月4日，韩国首尔瑞草区一小学设置的市民追悼空间里，追悼客们正在写下追悼信息。（图片来源：CFP）

步入9月，韩国首尔的酷暑只留下余温，湿热的30摄氏度被重重树影过滤，传来了让人松口气的秋意。

只是韩国国会议事堂的主干道上，行道树也无法缓解被烤得发白的柏油路面——数十万人盘腿坐在这里，身穿黑衣，手持标语牌。他们直面毒辣的太阳，汗流浃背、睁不开眼。

据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9月2日，约20万名韩国教师从全国各地赶往首尔，涌入国会前的林荫大道，示威游行，要求获得权益保护。

此次示威与一个多月前一起自杀事件有关。7月18日，23岁的小学教师李敏素因不堪家长和学生霸凌，在教室的储物柜里自杀身亡。消息一出，震动全韩。此后的每个周六，首尔都会爆发大规模教师集会，教师们要求修订韩国儿童福利法，惩罚恶意和有霸凌行为的家长，并督促教育部采取更多措施保护他们的权利。这样的集会持续了近7周，在9月2日达到了顶峰。

“我喘不过气来”

“我的胸口好像被攥紧了。我觉得自己要坠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2023年6月5日，李敏素在日记中如此描述自己进入教室后的感受。一个多月后的7月18日，她被同事发现死在教室的储物柜里，后被确认为自杀身亡。

这些日记的内容本不会见光。在李敏素死后的几天内，首尔警方很快将其自杀行为归咎于“最近和男友分手”。舆论揣测纷纷，韩国媒体对死因的报道也均援引自首尔教育厅和警方的说法。

但李敏素的表哥朴都勇在整理了李敏素的手机、电脑和笔记本里的数百篇日记、短信和工作日志后发现，2022年3月刚刚入职、本应前途无量的李敏素，在自杀前的几个月里，一直持续受到学生家长的投诉，日记里充满了她崩溃和压抑的负面情绪。

在收拾李敏素的小公寓时，朴都勇一度哽咽。她的床还没有整理，床边放着一堆一年级学生画的画，下面垫着一摞关于如何应对抑郁症的书籍。朴都勇说，李敏素是为了实现儿时的梦想，跟随母亲从事教师职业的。她非常喜欢孩子们。

“周一上班后，我被一个学生造成的巨大工作量和混乱所困扰。我只想（在那一刻）放下一切，我想放手。”“我喘不过气来。我的手在颤抖，吃饭时我几乎要哭出来了。”……7月3日，李敏素在日记里写道。

韩国公众同样对警方的草率结案疑虑不已，韩国教师和教育工作者工会率先打破了这种沉默。该组织称，李敏素死前长期受到学生家长的骚扰、辱骂和恐吓。有网友称这所位于首尔江南富人区的瑞二小学充斥着对教师的严重霸凌，另有帖子提到霸凌李敏素的学生家长是某韩国知名政客。

巨大的愤怒席卷了韩国教师界。瑞二小学附近的人行道上，有超过300名哀悼者排起200多米的长队，超过3万名抗议者走上街头，要求韩国政府给出说法。

“每年，我都会担心自己将被分配到的班级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任何制度可以保护教师免受家长的投诉，这些投诉往往以辱骂的形式出现，老师们总是会受到这样的斥责和精神折磨。”一位前来吊唁李敏素的35岁小学教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泣不成声。

舆论压力之下，7月24日，韩国教育部和首尔市教育厅宣布成立联合调查组，调查李敏素自杀事件。8月14日，韩国教育部公布了调查结果。

教育部证实，在互联网上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铅笔事件”确有其事：7月12日，即李敏素死亡约一周前，她所教的一年级班级里，一名学生在早读课上用铅笔戳了另一名学生的书包，那名学生试图夺走铅笔，在争执中额头被铅笔划伤。

李敏素的一位同事告诉调查组，在“铅笔事件”发生当天，一位家长多次拨打李敏素的私人手机。让李敏素不安的是，她从未公布过自己的私人号码。“该家长如何得知李敏素的手机号码，以及是否存在相关的辱骂行为，需要通过警方调查来确认。”教育部说道。据内部人士称，李敏素被该家长斥责“无能”“未能阻止欺凌行为的发生”，此说法被瑞二小学校方否认。

李敏素同事的证词显示，除了“铅笔事件”中涉及的两名学生外，李敏素还一直在处理另外两名学生的行为。“从这学期开始，她就一直在与两名捣乱的学生作斗争。其中一名学生在剪纸时尖叫、发脾气并发出号叫声，这让李敏素感到不安。她联系了这名学生的母亲，但这位母亲说：‘他在家里不这样，为什么要在学校这样做？’”韩国教育部副部长张相允说道。

在7月20日校方发表的声明里，瑞二小学否认了李敏素遭到了校园暴力，“今年她所在班级没有发生校园暴力案件，李敏素也没有就校园暴力问题前往首尔市教育厅进行投诉或举报”。

至于这位刚入职的李敏素为何被安排去教最有挑战性的小学一年级，校方称李敏素是“自愿教一年级的”。但瑞二小学的其他老师质疑道，他们被要求按照自己的喜好对年级进行排序，这意味着即使是被分配教自己不喜欢的年级的教师，在技术上也是“自愿的”。

在调查报告里，韩国教育部并未证实因家长欺凌致李敏素自杀的说法。张相允说：“由于联合调查是在学校放假期间进行的，死者的工作电脑、上课日记等已经提交给警方，因此调查的范围有限。”

同时，调查组公布了一组数据：65名受访的瑞草区教师中，70%的人每月至少遭遇1次家长投诉和抗议。6名教师表示，他们每月遭遇7次或7次以上。近一半的教师表示，他们在瑞草曾遇到过教学权利受到侵犯的情况，如“难以与家长打交道，如课外作业问题、班级过于拥挤、家长过多的干涉和言论”“在教师指导情绪不稳定、行为障碍、人际交往焦虑等适应不良学生时缺乏家长支持”等。

但这纸声明并没有让教师们充分信服。李敏素去世后，每周末都有数万人齐聚首尔，要求教育厅修订法律，保障教师权利——对于他们而言，李敏素身亡的重重迷障尚未散去，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的真实经历同样是切肤之痛。

根据韩国政府公布的数据，2018年至2023年6月，全韩约有100名公立学校教师自杀，其中11人死亡发生在2023年上半年。7月25日公布的一项针对2390名韩国小学教师的调查显示，99.2%的教师表示在工作中遇到过权利受到侵犯的情况，其中最常遇到的侵权类型是来自家长的“无理”投诉。

“我们知道李敏素为什么会自杀。”出现在抗议现场的一位小学教师告诉《卫报》，“我们都接到过家长深夜打来的电话，因为学生不上课受到纪律处分，所以家长指责我们不尊重他们的宝贝孩子；有家长对我们大吼大叫，因为我们没有为没带材料的学生提供额外的材料。有的家长认为不做作业的学生不应该受到惩罚，有人抱怨给了一个学生三句话表扬，但只给了另一个学生两句话表扬。”

“我们都经历过这样的挣扎。”她说。

针对教师的霸凌在进一步恶化

小学教师朴珠儿觉得自己好像是另一个“李敏素”。在课堂上，她被学生用水瓶砸过，也遇到过家长闯进她的课堂，一边对她大喊大叫，一边试图打她。

“我现在还活着，”朴珠儿告诉《海峡时报》，“只能说是运气好一点。如果以后遇到更难缠的学生、更难缠的家长和更难缠的校长，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2023年初，29岁的小学教师姜贤珠在一天早晨醒来时突然全身瘫痪，无法动弹。她挣扎着拿起电话请了病假。当天晚些时候，她的精神科医生命令她至少休息6个月，说她如果不休息，就有可能出现严重的精神崩溃。

这已经不是姜贤珠第一次精神崩溃。2019 年，她班上的学生打架将她推倒后，她开始每晚做噩梦，并伴有自杀倾向。

在李敏素自杀身亡后，韩国线上教师论坛Indischool在短短3天内就收到2000多个受到霸凌的故事。一位带四年级学生的教师说，因为学生用裁纸刀威胁同学受到了惩罚，这位学生的父亲带着斧头来到了学校。一位教师在拒绝了一位家长要他每天早上用电话叫醒孩子的要求后，遭到了家长投诉。另一位教师经常被一位学生抓着头发去撞桌子，还用拳头打她的脸，导致她的眼镜碎裂。当她向家长投诉时，家长斥责她为什么不戴隐形眼镜，另一位家长则告诉她，“你赚的是孩子们的钱，所以要好好做”。

就在李敏素自杀一天前，釜山某小学一名女教师被学生拳打脚踢，在其他教师的干预下，这名学生才被制止。被殴打的教师因此骨折，住院3周。

“我们现在非常害怕自己成为‘虐童者’，我们不敢管教学生了。”在论坛上，教师们表示，他们不敢纪律处分学生，因为这种惩罚会被视为对学生人身安全和人格尊严的侵犯。例如，当学生向教师投掷尖锐物品或对同伴挥舞武器时，教师出于自卫的反击行为会被指控身体虐待学生。当教师对学生的错误行为进行训诫时，学生会威胁要举报教师精神虐待。

此外，在一些教师的经历中，校方和教育部似乎不会保护他们的权益。有着26年教学经验的元智英亲眼见证了好友遭受无妄之灾的全过程。好友在制止和训诫一名捣乱的学生时，被学生缝在衣服里的录音机录下了全程。随后，学生的家长将教师的斥责声剪辑在一起，并在该学生转学的第二天投诉该教师虐童。经过长达两年半的法庭审理，这名教师才被宣判无罪。

“这和她花了多少律师费无关，也不是因为学校或教育部没有提供支持，而是关于教师的心理健康。试想一下，当你只想教好你所爱的孩子，却不得不为毫无根据的指控接受审判时，这该是多么大的痛苦。”说到这些时，元智英热泪盈眶。她担心自己有一天会不得不辞职，以防止自己失去理智。“我可以应付班上捣乱的学生，但我不认为我可以应付不讲理的家长。但教师辞职并不能解决问题，我们需要修改法律。”

一名有10年教龄的权姓教师坦言，富人区和贫困社区的教学环境是不一样的。“最近我调职到了一所贫困社区附近的学校。我发现，富人家长们的心态是‘只有我的孩子才重要’，当你只想着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一所好大学时，你就会变得非常自私。”

权老师说，家长的这种压力也会传导给孩子们，影响孩子们的行为。“学生们不知道如何释放这种压力，于是就会通过互相伤害来发泄，从而催生了校园暴力。”

韩国校园内严重的校园暴力早已不是新闻，韩剧《黑暗荣耀》的走红更是点明这一社会问题的严重性。2023年2月，青瓦台迫于压力，宣布将学生的霸凌记录纳入大学申请的考核里。但这加剧了家长的焦虑，导致他们向教师施压，要求消除孩子的错误行为——针对教师的霸凌因此进一步恶化。

一位家长告诉BBC，他担心家长们在滥用投诉权利。他展示了家长群里的聊天记录，家长们商量着要联合对一位教师进行骚扰，就因为反对这名教师的某个决定。一位家长在群聊中说：“如果你的号码被老师屏蔽了，那就用你家人和朋友的电话打。”

2023年9月4日，韩国首尔民众参加集会，悼念李敏素。（图片来源：CFP）

“怪物家长”

曾威胁教师们“上街集会可能会构成非法罢工”的韩国副总理兼教育部部长李周浩最近放软了态度。他在9月4日发布了一封公开信，称“韩国教育部和教师们一样都在致力于恢复教师权威”，并语气温和地要求教师们“不要采取集体行动”。

随后，韩国教育部宣布将推动立法议案，修订儿童福利法，并对恶意投诉教师的行为提起刑事诉讼。该部还承诺每5年对教师权利进行一次审查，并提交给国民议会。

但一些抗议者表示，这些改革仍然太少，且可能为时已晚：“这提出的只是指导方针和立法议案，儿童福利法要优先于这些法律。”

韩国首尔大学教育学教授金奉哲直言，政策的改革只是治标，韩国的整个教育系统都有问题，因为韩国社会对成功的定义太过狭隘。在竞争激烈的韩国，高考同样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以成绩论英雄。校外辅导班从早上5点开课到晚上10点放学，孩子们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在此重压之下，学生和家长们的极端个人中心论和霸凌行为层出不穷。

不平等现象同样是诱因之一。“传统上，韩国有着非常浓厚的尊师重教的文化，但由于韩国经济的快速增长，许多家长现在都受过高等教育，这意味着他们往往看不起教师，并认为自己缴的税款是给教师的工资，这就造成了一种强烈的权力感。”金奉哲说道。

韩国光州教育大学教授朴南基更是直接将江南富人区的家长们称为“怪物家长”。“他们要给孩子最好的精英教育，对教育充满动力和热情，一旦对教师不满，就会起诉教师。”

精英阶层对于教师的权利欺压绝非个例。韩国一名官员曾因给教自己孩子的教师发送了一封包含9条处理学生准则的邮件，而引发舆论哗然。根据这9条规则，教师绝不能对他的孩子使用“不”“停下”等消极词语；绝不能强迫孩子吃任何他不愿意吃的东西；在学生们争论时，总是站在他的孩子一边；绝不能以命令的口吻对孩子讲话；永远对他的孩子赞美和道歉，以及允许孩子拒绝上学……

而李敏素的父亲，时至今日仍然在等待女儿死亡的调查结果。“我的女儿选择在教室里自杀，我觉得她是想向外界传递一些信息。”

9月4日，在李敏素死后49日祭，人们涌入她的学校，用素净的白菊覆盖黑暗，送她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