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偷了你的脑子
2023-11-20徐彦利
徐彦利
1
一个人坐在图书馆,我留恋地看着四周颜色泛黄、破旧不堪的书,再过十几分钟,这间世界上最后一家图书馆就将永久关闭,所有图书都会被当作垃圾处理。数年前,一项划时代的新技术问世,能将世间所有的知识制成芯片,植入人的大脑,变成仓库式副脑。此项技术的发明者是驰名全球的莱诺大师,他被公认为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晚年发疯住进了精神病院,或许他还能破解更多的难题,为人类带来无尽的福祉。
芯片技术成熟后,图书馆日渐成了保守、落后与腐朽的代名词,全世界的图书馆倒闭速度如同北极的雪崩。但不知何故,“芯片之父”莱诺大师却热心地创办了这家私人图书馆,要不是他的豪富与超人的执着,图书馆不可能坚持到今天。
说起莱诺先生,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人,他是天才、疯子与慈善家的矛盾结合体。他一生未婚,天赋极高,每过一段时间便有一项重要的科研成果问世。同时,他在慈善方面达到了狂热的地步,不间断地造福社会,捐款捐物,其贡献就包括这家免费开放的图书馆。然而匪夷所思的是,莱诺先生固执地拒绝任何奖项与荣誉,从不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
只可惜这位泰斗级的人物命运多舛,最后竟然疯了。这位旷世奇才疯掉后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连带他那令人炫目与惊叹的发明创造生涯也戛然而止。
2
去年他病故的消息传出后,人们念及他在多个领域无与伦比的贡献,对他的逝世给予了深沉的哀悼。但即便如此,他身故后也再没有人愿意拿出巨额资金维持这间图书馆的运营。而喜欢怀旧的我,则成为这间图书馆最后的读者。
“先生,闭馆时间到了……”一位满头白发、神情憔悴的老者走过来,他的脸上写满了没落与哀伤。
“好的,我马上就走,”我有些不好意思,“请问,这本书我可以带走吗?我想留个纪念。”我向老者晃了晃手中的书。这本书原本放在离出口处最远的架子上,且在最高、最边缘的地方,落满灰尘。我在图书馆盘桓,晃荡到那排架子前时,突然想如果书有知觉,被胡乱丢弃在不起眼的角落,一定也很沮丧、很寂寞吧!于是我爬上自动升降机,取下了最角落里的那本书。它看上去有些特别,封面上空空如也,没有书名。随意翻动了几下,里面竟然不是印刷字体,而是漂亮的手写体。来不及在这里仔细翻看,我想把它带回去。
“好的,先生,只要您喜欢,请带走吧,明天这些书就会进入焚烧炉,这里也将成为人工智能研究中心。感谢您的光临,您是莱诺图书馆的最后一个读者。”老人落寞地说。
回到家,我翻开那本书。显然,它并不是一本正式出版的书。慢慢摩挲几下书页,我发现书页的材质并不是纸,而应该是仔细鞣制过的羊皮之类。翻过两页空白页后,我在第三页上看到了一行书名:《对不起,我偷了你的脑子》。书名下方署名是莱诺,再下方还标记了一个时间:2055年8月27日。竟然是20年前写的!我迫不及待地读起来,好奇心达到了顶点。下面就是这本手写书的内容,我发誓没有任何篡改和遗漏。
3
有缘人,当你看到这本书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或者已徹底疯掉。在此之前,我必须说出守在心底的秘密。我无时无刻不忍受着忏悔的折磨,我想也许只有彻底坦白,才能让这种折磨变得轻一些。但我又无法承受身败名裂的下场,所以我选择把这些事情写出来,写成一本忏悔录,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本。我开办了一个图书馆,把这本忏悔录夹杂在隐秘的角落,期待有人翻开一阅,但又怕它在我有生之年被他人阅读。处心积虑的隐藏与孤注一掷的坦白像两种不同方向的力,几乎将我的躯体撕裂,让我度日如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我在矛盾中苦苦煎熬。我知道,自己迟早会疯掉。
我的父亲儒雅俊秀、才华横溢,是国内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他的临床经验和手术水平都是一流的。许多患者慕名而来,他微笑着接待每一位患者,像缕缕春风拂过那些焦躁的心田。然而他自己的焦躁却没有人知道,这焦躁如大山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令他焦躁的人就是我——他唯一的儿子。我是个笨蛋,从生下来就是,用医学术语来说叫作“智力发育迟缓”。我三岁时还不会说话,不能和任何人交流,动作笨拙,不会表达情绪。刚入幼儿园没几天,老师便对父亲说:“对不起,您的儿子或许应该送到特殊学校接受教育,这里不适合他。”
父亲只好把我带回去,他很不甘心,和做护士的母亲请了假在家里专心致志地教我识字、算术、画画、音乐,想尽一切办法提高我的智力。但是没用,我的脑子像块沉重的石头,毫无缝隙,没有一丝开窍的可能。多少个夜晚,他俩抱头痛哭,哀叹生活的不公。为什么两个智商很高的人会生下一个笨蛋?将来我的生活何以为继?他们百年之后,又有谁来照顾我?
某一天,父亲突然对母亲说他要出门几天,至于去哪儿、去做什么并没有交代。他一去便是一年。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去了北欧的失魂岛,那里隐居着一位科学怪人——福列,他曾因多项研究触犯法律而被判入狱,出狱后便从公众视线中消失了。父亲阴错阳差知道了福列的下落,之所以千里迢迢地跑去找他,是因为他有一项被法律禁止的发明,叫作“移植脑细胞”——将A大脑中充满活力的脑细胞取出来,放置在B的大脑中,通过输送氧气和营养物质等一系列手段,使这些脑细胞扎根在B的颅腔内,成为其身体的一部分。而这些引进的细胞会逐渐影响接受者的智力水平和思维方式,使其整体智商得到显著改善。
4
从失魂岛回来,父亲开始一步步实施自己的计划。他在我们家的顶层建了一间设备齐全的手术室,和医院里的一模一样。但这里从不允许外人来访,一天到晚都是帘幕低垂。我直到八岁那年才第一次踏进这里。
某天晚上,父亲严肃地对我说:“我们去一下三楼。”后面跟着有些惊慌的母亲。我第一次看到母亲颤巍巍地打开神秘的三楼,一股消毒药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亲爱的,这样行吗?手术安全吗?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母亲惴惴不安地问。
“必须手术了,再不及时干预,他的智力会永远停留在这个水平,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一个比我年龄略大的孩子的活体脑组织植入了我的大脑,他在遭遇车祸后颅骨碎裂,被送到父亲的医院做手术,父亲在征得家属的同意后取下了他的一片脑组织,当晚父亲便在我的头上开了一个极小的窗口,稳稳地把它植入进去。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
手术后的一天,我忽然想要画画,这是八年以来我从未有过的冲动。我画了一幅《我们一家》,上面是我们三个人手拉手转圈圈的样子,每个人都很开心。母亲看到后竟激动地抱着我哭起来,她说,这是有我以来我做过的最让她高兴的一件事。
“果然有效,那个孩子是绘画天才,曾经无数次获奖,他的脑细胞给了你,你也会像他一样出色的。”她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但我听得一清二楚。
家里的气氛明显好了很多,父母脸上有了笑容。而我,脑子也像闪过一丝微光,它照亮了我脚下的路,不再是漆黑一片。第二年,国外出现了先进的智商测试仪。这个仪器帮了父亲很大的忙,通过它可以很快获得患者的智商情况,之后父亲会留意那些智商很高的患者,在给他们进行手术时会特意留下他们的一点脑组织,并尽快移植给我。我混沌的大脑因为这些充满活力的加盟者日渐活跃起来。
我的大脑接纳了越来越多的脑细胞,它们的主人智商大多在160左右,其中有科学家、建筑师、设计师、企业家等,全是各学科的精英人物。他们很多并不知道接受脑手术时被切除了少量脑组织,成了别人的供体。有一次,我偶然听到父亲安慰母亲说,这么做不会影响患者的智力,他会极小心地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但他依然十分内疚,于是他对患者更加用心,更加关爱,并把不低的收入投入各项公益事业中,多年如一日,因此人人都说他是妙手仁心的好医生、医学界的典范。
父亲的秘密一直没有被发现,而我的变化却是翻天覆地的,在学校不仅成绩遥遥领先,且擅长演讲、书写、绘画、逻辑、音乐……将各种令人不可思议的智慧充分展现在众人面前,摇身一变成为天才。
5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感到这种行为的可耻。脑子里那些睿智的见解,并不属于我,而是来自各个不同的生命。我偷了他们的脑子,他们却几乎不知情,这不公平!
二十五岁那年,我已成为生物科学领域的后起之秀,有些研究获得国内外同行的广泛认可,这些成就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爸爸,我的头脑已经够用,我们收手吧!”我乞求着,希望他和我想的一样,我们开始一种崭新的、不被歉疚折磨的平静生活。“再做最后一次吧!你知道,一个临床医生的手术生涯并没有多长,趁我还拿得动手术刀,还可以精准地做完一台手术,再帮你最后一次。”可我需要那么多智慧吗?我从未想过要成为超人啊!
“听我的,要想在事业上有更大发展,必须接受更加聪明的大脑,你不是一直向往诺贝尔奖吗?恰好我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是曾经的诺奖获得者。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父亲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次手术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父亲的状态似乎不太好,我看到他几次捂住胸口,很不舒服的样子。旁边当助手的母亲几次用眼神询问他是否需要休息一下,他都熟视无睹,继续埋头操作。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母亲长长地舒了口气,开始收拾各种器材,把我推到隔壁的观察室。父亲跟着走出来,紧接着我听到“咚”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沉重地倒了下去。母亲赶紧返回察看,接着发出凄厉的尖叫,大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
我的心狂跳起来,预感到发生了意外,但身上的固定带还没来得及给我解开,我无法动弹。“亲爱的,快醒过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声,那种失去一切、痛苦难当的声音至今回响在我的耳畔。
由于长时间的劳累与精神高度紧张,父亲死于心源性猝死,死之前他拼命坚持着做完手术,为了使我拥有更多的智慧,以达到人生的巅峰。我有罪,没有我,父亲就不会死;没有我,那些高智商的患者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失去他们的脑组织。我是所有悲剧的罪魁祸首。
父亲死后,母亲变得郁郁寡欢,她的脸上再没有出现过笑容,抑郁症一天比一天严重。无论后来我取得什么成就,她都没有笑过。每每看到那张呆呆的脸,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提醒自己:你有罪!
因为父亲,我拼命地搞研究,争取在自己的学科领域做到最好。我要名垂青史!因为那是父亲的愿望。但因为母亲,我又无比厌恶自己的成就,厌恶那些滚滚而来的荣誉。对它们的贪婪使我失去了父亲,并把母亲推入了痛苦的深渊。
在人脑中植入芯片以取代漫长的学习,如同以现代流水线取代原始手工操作,是历史的必然。芯片中储存的海量知识来自不同的领域,它们横跨多个学科,这需要一个强大睿智的“母脑”提前进入归类整理,为其后众多的“子脑”开辟出一条阳关大道。毫无疑问,我认为自己是“母脑”的最佳人选。从别人那里取来的东西,我要加倍还回去!我指挥着大脑中所有的细胞背水一战,奋不顾身,它们疯狂地冲锋陷阵,直到精疲力竭,战死沙场。现在,大局已定,成功在望,但我的脑电磁波也越来越异常,常常出现瞬间爆闪或一片空白。我担心情况会不断恶化下去,在头脑还算清醒之际,我要把这些想说的话记录下来。
我終于鼓足勇气讲出了这个秘密,告诉所有人我是个满身罪孽的欺世盗名之徒。请尽情地鄙视我吧!这是我应得的。我还想对每一个被取走脑组织的人说声抱歉,从八岁的那个晚上开始,我无时无刻不在忏悔中度过,如果可以重来,我情愿做一个懵懂无知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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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这本精心制作的手写书,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人人敬仰的莱诺大师竟有这样传奇般的往事,我终于理解了他的古怪与执着。那沉甸甸的父爱,是一份无法承受的负重,它与罪恶交织在一起,无法厘清。但愿世上再不会有以这种方式造就的大师,我相信,这也是莱诺先生的愿望。
豌豆//摘自《中国校园文学》2023年第11期,本刊有删节,胡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