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天使
2023-11-20蔡淇华
蔡淇华
1
“你和他聊聊吧,他一直说自己是垃圾。”亲人的眼神绝望,希望我能帮得上忙,“他和同学去书店偷书,被抓到后送警局,从此失去信心。”
我走向男孩,坐下,鼓起勇气说出我的秘密:“我也是小偷。”
男孩抬起头来, 一脸疑惑:“真的假的?”
“真的,而且一偷就是两年。”其实我早已忘了这段尘封的往事,今天能平静地说出来,自己都感到讶异。
“小学时,我看到大哥从妈妈的抽屉里拿了5元,看了一场电影,我也有样学样。但大哥可能只拿一两次,我却拿上瘾,而且越拿越多,最后都是200元、300元地拿。”
男孩眼睛睁得很大,露出清澈的眼神,他对于这位为人师表的亲人竟曾有如此不堪的过往,感到不可思议。他问:“最后怎么被抓到的?”
“是被家里的会计抓到的,他通知我母亲,然后在人来人往的会客室, 我母亲不断地训斥我,告诉每个路过的人:‘他是小偷!”
“好丢脸!”
“真的丢脸,我涨红脸,不断啜泣,只记得我的头摆得好低好低,我以为……”我突然有点激动,“我以为这一辈子,我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
“你很自卑?”
我点点头,我知道“自卑”也是男孩目前的心态。
其实家人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这件“见不得人的事”,但每隔一段时间,那张不敢抬头的脸还是会嚅嚅自语:“别忘了,你是小偷。”
2
不知是谁说的俚语:“细汉偷挽瓠,大汉偷牵牛。”我深信不疑,一直在等待自己灵魂的崩坏,而且相信有天我会偷牵一头大牛来昭告天下,这是一顆“坏种”无误。
大四那年,我知道自己学分补不完,决定延毕,一个人像游魂般走下山,踱到淡江戏院前,也不看上演什么戏,买了票就冲进去,只想把那颗“坏种”藏在黑暗中。
屏幕上,劳勃狄尼洛和西恩·潘两个傻蛋饰演不堪被狱警欺压的逃犯。他们为了不被抓到,逃入教堂,结果误打误撞穿上神父的服装。他们仍是一副痞子样,但被迫要以神父的身份做出指示时,身上善良的本质渐渐显露出来。劳勃狄尼洛在片中回答信徒:“如果上帝让你觉得舒坦……就去相信他,那是你的事。”电影并没有告诉我上帝有多伟大,但它提醒我有个让内心更为“舒坦”的东西存在。
出了电影院,瞄一眼电影海报,才知道刚刚看的片子叫《我们不是天使》(W e'r e N oA n g e l s) 。“是啊,我不是天使!”我知道自己坏。
出社会后,为了还清老家债务和买房的贷款,在私校任教时,我不得不同时跑补习班兼职。同事看我行色匆匆会笑我:“你那么缺钱吗?”我不好意思回答。我知道自己坏。
但有些声音慢慢在身旁出现,“谢谢你,你是改变我一生的老师”“被老师教到好棒,觉得头上有光环”。头上有光环?不可能吧!我只是一个迟到早退、市侩贪财、在补习班卖艺的教书匠。我知道自己坏。
在太平任教时,“误会”我本质的教务主任,竟被眼前瞎忙的我所蒙蔽,一直称赞我:“谢谢你主动扛起这么多责任,谢谢你一起把这所新学校办起来了!”我开始怀疑自己。
转到现在服务的学校后,我突然立志:以后做任何决定时,一定要做“让自己觉得舒坦”的决定。第一个决定就是“上班不要再迟到了”,然后一天接着一天,我每个早上都在床上做抉择。直到八年后某一天,我进校门时看看手表,8点03分,终于迟到了,我不禁微笑:“呵呵,我这个人还不赖,一坚持就是八年。”
然后,我当了主任,常常要上台对几千个人讲话,当下只觉得自己是个骗子,虽然嘴里讲的是规矩,心里却在OS:“别被我骗了,我知道自己坏。”
3
后来在书上读到一种病,叫“假装症候群”,临床定义是:病人无法内化个人成就,总觉得自己是个虚张声势的骗子。我才发觉自己原来得了这种病。
这几年,我痊愈了。我知道因为“不断正确地选择”,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我开始相信自己的出发点是善良的,开始确定自己的言语是真诚的,甚至,知道自己并不坏。
40年前那个偷钱的男孩已抬起头来向我道别了,但我知道另一个男孩心中的“偷书贼”还没离开。
男孩考上大学了,每次看到他,头仍低低的。“他还是自卑,还是不相信自己,还是常说自己烂。”亲人们谈起他时,仍是这样的感觉。
我知道那种沾黏不去的罪恶感,我知道要肯定自己有多么难,但我知道选择能带来改变。就像2014年的电影《如果我留下》(I f I S t a y) 中的台词:“一生中,有时候是你造就了选择,有时候是选择造就了你。”(Sometimes you make choices inlife, sometimes the choices makeyou.)
是啊,是选择造就了现在的我,我仍记得“过去我曾做过坏选择”,但我想告诉即将成为大学生的男孩,只要未来做每一次选择时,我们都能做“让自己觉得舒坦”的善良选择,选择就会造就我们,让我们头上再长出光环。
男孩,光环会再长出来,即使我们不是天使。
梁衍军//摘自《有种,请坐第一排》,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