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巷吹来旧时风
2023-11-19水生烟
水生烟
一
周朴第三次发微信约我吃饭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回复,他就跟了一句:“又不来?还加班?”好巧不巧,和前两次不同,这回我是真的加班。
他停顿了几秒,问我:“秦小岭,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嘿!报复谈不上,但同样都是人,谁还不想要个面子呢?
时间拉回六年前。盛夏傍晚,我和周朴看完《大鱼海棠》从电影院里出来,我满脑子都是那段台词:“这短短的一生,我们最终都会失去。你不妨大胆一些,爱一个人、攀一座山、追一个梦。”
我被蛊惑了,连街边美食窜出来的香味都吸引不了我。
周朴晃荡着大个子走在我身边,衣角飘飘,唇角眉梢都带着笑,我想跟他表个白。
然而,还没等我想好怎么开口,他就轻咳一声,告诉我,就在昨天,他倾慕已久的邻居小姐姐向他表白了——他考上了小姐姐所在的大学,被搁浅的微妙情愫得以串联。
周朴满眼期待地看着我,等着我的赞叹,然而不好意思,我脱口而出的是:“你都有女朋友了,还和我一起看电影?”
我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丝惊恐,他瞪圆了眼睛:“咱俩不是哥们儿吗?”我既失落又窘迫,没好气地说:“你瞎呀?我好好一女的,谁和你是哥们儿?”
看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周朴明白了个大概。他连耳根、脖颈也红了,吭哧着说:“你和我抢鸡腿的架势,还有叉着腰在楼下喊我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欢我啊?”
我无话可说,何况是对着一个刚做了人家男朋友的人。
我在路边扫了一辆小蓝车,一阵风似的跑了。就这样吧,周朴,我们就只在QQ群和微信群里做同学算啦!
二
回想起来,十八九岁时的喜欢,即便美好,却也幼稚、单薄。就像未到时令的桂花,蜷如米粒一般,你知道它是桂花,却也知它飘不出香来。
六年后,我和周朴重逢了。在我家巷口的包子铺——那场景真是温暖而简朴,我咬着比拳头还大的肉包子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咬着包子转过脸,又立刻转回来——就当我幻听幻视了吧。
可是周朴坐过来了,很没营养地说:“秦小岭,你可真行!”
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们早就从闲得无聊的少男少女,变成了装模作样的大人,再七情上脸就没意思了,于是我看着他,如梦初醒般叫了一声:“哟,这不是周朴吗?”
他笑着横了我一眼,一瞬间仿佛重回当年,他说:“装什么啊,演技又不好!”
我顺势说道:“我已经磨了六年演技了,还没有进步吗?”
他越发笑开了,摇头:“没有。”我又多看了他一眼——也不见得有多帅,但很奇怪,一个人的样子怎么就能刚好长在另一个人的审美点上?
他也看着我——不过我可没觉得一个刚从巷子里冲出来、正坐在包子铺里大口啃包子的女的能有多好看。
周朴看着我笑,有些没话找话:“挺巧的哈?”
我点点头,可是他又说:“其实我在这里蹲你三天了!”
成年人说的话,有时候又何必当真?然而,大约是豆浆太烫了,我觉得手心里忽然冒出了热汗,咬在嘴里的吸管也不小心发出了“咕噜”一声,吓了我一跳。
三
第二天傍晚,我再次见到了周朴。
天将落黑的光景,视野最是蒙昧。我刚拐进巷子,手机就响了。我伸手在包里翻手机,风里吹来了淡淡香气。是桂花开了吗?我闭了闭眼睛,深深吸气。
电话另一边是周朴,我刚“喂”了一声,就有一辆自行车从胡同里冲出来,我下意识地想躲,然而身侧就是石板墙,我被怼到了墙上。
“咣当!”
两败俱伤。骑车少年摔了,而我惊恐地贴在墙上,一边肩膀、膝盖生疼,而且我感觉我的脸擦破皮了。
周朴就在附近,他很快就来了。我觉得这个事,他至少该负百分之三十三点四的责任!大概他也这样觉得,于是一来就把吓得一脸蒙的少年放走了。
周朴抬了抬我的手臂,又指挥我走两步,问我:“还有哪里疼?”我仰起头,朝他侧过半张脸,问:“是不是流血了?”
“没事,多亏粉底擦得厚。”他笑。我觉得他在找揍!他又说:“明早我请你吃包子,以形补形……”
天黑了,我们俩并肩走在巷子里,他忽然说:“好香啊,是桂花开了吧?”是啊。我家住在巷尾,独门独院,院子里栽了两棵桂花树。
四
加班那晚,周朴来找我了,还给一起加班的同事也带了咖啡和蛋糕。
他在隔壁会议室等我,大家挤眉弄眼,都要看看他長什么样子。
加班加得好没效率。回家路上,我跟他说:“蛋糕很好吃,不过你下次别来了。”
“好。”他答应得挺痛快,忽然说一句,“我和薛羽早就分手了。”
薛羽就是住他家隔壁的小姐姐。他俩的故事我听说过一些,但此刻我想听听当事人会怎么说,要知道,我可不喜欢会抹黑前女友的男人。
周朴说的故事和我听来的大致相同,梗概就是他在停车场捡了一只脏不拉叽的小奶猫,带回去给它洗澡、剪指甲、打疫苗,变身有猫一族。薛羽对他要养一只猫的行径十分不解,周朴固执,薛羽也固执,因为这只猫,他们吵架不断。
后来那只猫丢了,周朴认为是薛羽放走了它,她没有否认。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周朴开着车,将手机扔给我说:“给你看看那只猫的照片。”照片上站立着一只四肢强健、威风凛凛的狸猫,抖擞着一身虎纹,回首中瞪着一双圆眼。
我乐了:“好家伙!这气质确实和薛羽不像一家人啊。”
周朴失笑:“对,它跟你更像一家人。”“一边去!”他愈发笑得厉害:“你看,更像了!”他笑够了,说:“不是猫的事。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小时候的感情和长大以后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就像一个误会,是不是?”
我认真地回答:“不经历是不会懂的。如果你没和她在一起过,她就会成为你一生的意难平。经历过了,也就放下了吧?”
“早就放下了。”他轻声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五
其实,我早就认真梳理过自己对周朴的感情了。年少时奇异的自尊心,娇嫩易折,就像刚从叶管里抽出的花茎。因为对他有过期待,所以会失落、难过。我也有过男朋友,只是我们常常吵架,并且会在吵架之后开启一场“看谁沉默更久”的赛事。他总是赢,于是我累了,一切都结束了。
时间过得很快,人们走走停停,像在行驶的车上打了个盹儿,我回过神,发现周朴仍然在身边,这个结果蛮好!
他问:“你怎么跟同事介绍我的?”
我看着他,忍不住笑了:“我跟他们说,咱俩一起同过窗。”
他有些无语地搓了搓鼻子,失笑:“就这?”
我“嗯”了一声:“不然呢?”
周朴还想再说点什么,然而我到家了。我下车的速度很快,一边冲他摇手,一边转身往家跑,他喊都喊不住,但我听见了他的笑声,他说:“你慢点!”
睡前,我收到了他的消息,他说:“秦小岭,我喜欢你,我十分确定。”
后面还有一些话,我在这里就不赘述了。我想说的是,刚才我跟他撒谎了。其实,当同事跟我说“你男朋友真帅”的时候,我是这样回答的:“那当然!”
(摘自《南风》2022年第11期,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