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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西辞

2023-11-19薛浅水色花青

南风 2023年9期
关键词:父皇宇文皇子

文/薛浅 图/水色花青

纵使此般情景,他亦心有不甘。浮生若梦,这一世,终归是他负了云珠。

烟花三月,停云霭霭,王府前挂满了白绸,恭王宇文酂身着白衣,站在王妃云珠的棺椁前,形容枯槁。云琪率着蒙邬的数十武士,进府后直奔宇文酂而去,灵堂旁的姑娘正想拦,就被云琪拂倒在地,如此弱柳扶风的模样,想必就是宇文酂新纳的侧妃了。

“我阿姐是整个蒙邬部落最明艳的姑娘,当年你把她从草原娶走时,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云琪看向宇文酂,想到云珠最终竟郁郁而终,只觉得心如刀绞,抬手狠狠打了宇文酂一巴掌。

灵堂外突然惊雷阵阵,下起瓢泼大雨,宇文酂微微别过脸,瞥了一眼素色蒙服的云琪,就抬眼望向门外迷蒙的烟雨了,双眼也模糊起来。他的云珠也曾是这般恣意的姑娘,可自从嫁给他,便似折断羽翼的雄鹰,被囚禁在京城这只樊笼里了。

记得初遇云珠时,她才不过十七岁,是蒙邬部落最耀眼的公主,而他则是镇守酂城的边关统帅,晋国的四皇子。晋国与蒙邬的关系颇为微妙,数十年来经常发生战乱,直到三年前才得以暂修旧好,换得边陲安宁。

正值荔月时节,蒙邬举行一年一度的盛会,蒙邬王亲笔修书邀宇文酂前往。众将士极力劝阻,只道是送些贺礼便罢了,以免蒙邬使诈,宇文酂斟酌半晌,却欣然应约,若是不敢赴会,岂不令晋国蒙羞。

蒙邬草原上布满欢笑声,嗅着青草的香气,伴着骏马的嘶鸣,宇文酂身着柘黄色长衫,带着两名随从乘马而至。蒙邬王看到从马背跃下的宇文酂,先是大笑起来,随即躬身行了一礼,宇文酂见状连忙还礼。

“四皇子好胆识,比起程老将军,亦不遑多让。”程将军是宇文酂的外祖父,镇守酂城数十年,统领的程家军骁勇善战,曾立下过赫赫战功。

许是赏识宇文酂,蒙邬王竟邀他也参与比试,实在推辞不过,只得飞身上马。随着一阵鼓声,众人骑着骏马向远处的山坡疾驰而去,蒙邬人最擅骑射,宇文酂又不愿多生事端,所以并未去抢夺最高处的白色旗,反而直奔最偏远的红色旗,图个彩头罢了。

云珠一身白衣,骑着雪白的骏马,从宇文酂旁边疾驰而过,随即转过头笑着看了他一眼,眉间尽是得意之色。宇文酂紧紧跟在云珠身后,若论骑马他自然比不过蒙邬人,但胜在武艺高强,身轻如燕,两人竟一时难分伯仲。

并肩行了数十里,谁料云珠身子突然摇晃起来,整个人被马斜甩了出去,宇文酂连忙倾身去拉,云珠趁机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将他从马背上拽了下来,而单脚勾在马镫上的云珠,却倒挂着同马飞驰起来。

宇文酂从草地上起身,拂去衣衫上的灰尘,遥遥望向云珠。只见她拽着缰绳坐回去,又用左脚缠住缰绳,不过用力一蹬,就稳稳站在了马背上,随着疾驰的骏马,拉起满弓射了出去,一箭就射中了红色旗。

暮色笼罩了整个草原,蒙邬王亲手点燃了巨大的篝火,众人纷纷抬出烤羊,羊被烤得通体金黄,油滴在火上啪啪作响。众武士纷纷攥着旗子前去领赏,云珠混在其中,显得那般娇小。

领过赏赐后,诸多女子拥簇在云珠身旁,赏玩她的夜明珠,她瞧见不远处的宇文酂,端起桌前的酒,遥敬了一下,用嘴型道,“兵不厌诈。”宇文酂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端起酒碗回敬了下,随即一饮而尽。

其实纵使是他,也不敢确保能一击即中的。所以此后,他时常会想起那个像狐狸般狡黠的姑娘。

再次遇见云珠,已是第二年春日了。宇文酂在砚山练兵,谁知巡逻的兵丁,竟在峭壁下捉到了蒙邬的细作。砚山本就地势险峻,蒙邬曾多次强攻,都未讨到便宜,虽然两国如今休战,只怕蒙邬也会暗中派人前来探查。

“我就是蒙邬的牧民,迷路了才会闯进砚山的,你们这般强行虏人,难道是要挑起两国纷争吗?”清亮的女声传来,宇文酂抬眸望去,就见到被绳子牢牢捆住双臂的云珠,正拼命想要挣脱两侧将士的束缚。

四目相对,云珠先是一喜,旋即又忙将脸埋了下去。宇文酂看到她沾着泥痕的脸颊,嘴角不免勾了起来,故意沉默良久才道:“我与她相识,想必是弄错了。”说罢上前缓缓解开了云珠身上的绳子。

“不知云珠公主在何处牧羊啊?”宇文酂的声音极小,却清晰地传到了云珠的耳朵里,瞬间让她的脸颊变得滚烫起来。

山路陡峭,云珠气鼓鼓走在前面,宇文酂双手背在身后,悠闲地跟着她。未料云珠竟不慎踩空,险些摔下去,宇文酂忙拽住她,随后揽住她的腰,施展轻功,借着岩石的力,飞了起来。

两人终于到了山脚下,宇文酂本想直接送云珠回蒙邬,云珠却沿着溪流往酂城的方向走去。

“我真不是细作,我是来探望朋友的。”过了许久,云珠才低声说道,眼圈也渐渐红了起来。宇文酂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这才见到光滑的巨石上,摆了一只烤得色泽金黄的羊腿。

原来五年前,云珠的好友奉命进攻砚山,却不幸战死沙场,连尸骨都没能带回去,所以每年她都会背着好友最爱的烤羊腿,偷偷到此祭拜。偏巧今日宇文酂在此练兵,增添了守卫,这才将她抓住。

宇文酂轻轻揉了揉云珠的头,将袖间的鸣镝送给了她,并与她相约,想来祭拜寻他便是。云珠本不想与宇文酂有太多牵扯,谢过宇文酂的好意后,仍想偷偷溜进砚山,可惜每次都被晋国的士兵驱逐了。

作为酂城统帅,宇文酂竟然增强了砚山的防卫……

随着云珠常来砚山,两人渐渐熟识,从草原的云霞,谈到京城的雪景,春去秋来,不过转眼之间。落日余晖下,宇文酂看着侃侃而谈的云珠,突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云珠,你可愿嫁我为妻?”

云珠脸上泛起红晕,想要挣脱又挣不掉,只好悄悄别过头,“想要娶我啊……除非你能猎到戈壁里的棕熊。”

相传,遥远的戈壁里有棕熊,若能将其猎杀,就是整个蒙邬最勇敢的人。晋国与蒙邬不知何时又会重起战火,父王必然不肯将她嫁给宇文酂,所以只有以棕熊为聘,方才能改变父王的心意。

此后,云珠就再也没见到过宇文酂,她怕他葬身于茫茫戈壁,又怕他知难而退不肯前往,不过短短数日就消瘦下来。就连十岁的云琪,都晓得阿姐郁郁不乐,常常拿着新奇的小玩意来逗她。

那日碧空如洗,宇文酂浑身衣衫破烂,身后拖着棕熊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到了蒙邬,凭借长剑的支撑方不曾摔倒。云珠听闻连忙跑了出来,直到看到云珠,宇文酂才终于缓缓笑了起来。

“我宇文酂以棕熊为聘,求娶云珠公主,望蒙邬王准许。”云珠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宇文酂温柔地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直到听到蒙邬王应允后,才终于昏死,径直朝地面摔去。

次年春日,宇文酂身着喜服到蒙邬迎娶云珠,一路上吹吹打打,好生热闹。蒙邬王看着云珠,似有千言,却最终不过叹了口气。云珠依偎在王后的怀里,想到这一别,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不免啜泣起来。

云琪坐在不远处的毡帐前,偷偷望向云珠,察觉到走过来的宇文酂,连忙将眼别开,宇文酂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一字一句道:“我会好好照顾你阿姐的。”云琪眼泪簌簌而下,飞快起身跑进了毡帐里。

归京之路山遥水远,云珠坐在马车内,每逢想起草原,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云琪平日里最爱黏她,晓得她要嫁到晋国,却再不曾同她说过话。旁人都道云琪孩子脾气,因恼她竟连出嫁那日,都躲在毡帐里不肯送行,可她却明白,云琪只是舍不得她。

看着整日愁眉不展的云珠,宇文酂心中涌起了浓浓的愧疚。他本是边关统帅,云珠乃蒙邬公主,就算嫁到酂城,也可以常常回蒙邬的。可他偏偏还是晋国的四皇子,请求父皇赐婚的折子递上去,就仿佛泥牛入海,再无音信。

直到回京守岁,他方明白自身的处境。父皇一生不过育有四子,二皇兄早夭,朝堂之上,就剩太子与三皇兄分庭抗礼。他无意参与皇权之争,借着外祖父程将军的权势,这才得以驻守酂城,远离纷争。

起初两方都曾尝试拉拢他,屡次遭拒后,又开始觊觎起他手中的兵权。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就听闻他欲娶蒙邬公主,群臣纷纷上奏,只道:酂城本就是要塞,他若娶了蒙邬公主,难免生了旁的心思,这边关统帅便当不得了。

那时的他多天真,尚不懂波诡云谲的朝堂,以为将酂城的兵权交付于父皇,在京城随便谋个差事,就能与云珠过上闲云野鹤的日子了。谁知却不过是痴心妄想,他本就贵为皇子,又成为了蒙邬的驸马,不将他彻底踩进淖泥里,那些人怎么会善罢甘休。

想来他与云珠婚后最愉乐的时光,竟是在归京的途中。每逢赶到一处驿站,宇文酂就牵着云珠的手,去带她看那些祖父讲过的风光,秀丽的山水、繁华的长街、鲜美的菜肴……

若是风和日丽,不忍云珠闷在马车内,宇文酂便让云珠也跟着他们骑马。两人常常抛下接亲的队伍,纵马驰骋,看着一路繁花,笑得恣意快活,累了就并肩躺在碧草上看天边的云。

等他们一行人赶到都城时已是秋日了,他与云珠大婚过后,为贺他新婚,父皇大办宫宴。席间,云珠坐在他的身侧,欣赏着大殿内的轻歌曼舞,只觉得新奇极了。

酒过三巡,礼部尚书缓缓起身,奏请道:“听闻恭王妃归京时,出头露面。许是恭王妃来自蒙邬,不知晋国礼数,日后若是仍旧如此行径,只怕有损皇家颜面。”礼部尚书借着礼教,率先诘难。

云珠正欲争辩,就被宇文酂紧紧握住了手,其实他与云珠还未进宫时,参他的折子就堆满了父皇的赭案。礼部尚书乃是太子心腹,这般当众予他难堪,想必有备而来。云珠性子直率,若是开口便更坐实了“不知礼”的罪名。

“父皇,都是儿臣之错,常年镇守边关,疏于礼数,不曾教诲云珠。”宇文酂无视群臣幸灾乐祸的目光,笔直地跪在大殿上,欲将罪责都揽到身上。

殿内雅雀无声,云珠看向宇文酂,满眼心疼,见他微微摇头,也只好焦急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陛下才朗声道:“恭王镇守酂城多年,不曾久居京都,实乃情有可原。不过尚书所言亦是有理,就择日让恭王妃入宫学习礼仪吧。”

宇文酂还想再说,可陛下却已下令奏起乐来,明白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宇文酂垂着头坐回云珠身旁,云珠温柔地覆上了他的手,笑了起来,“无碍的。”

勉强对着云珠扯出一抹笑,转过头的宇文酂却是愁容不减。母妃早逝,不过十余岁,他就被接到外祖父身边教养,与尚仪局之人并不相熟,只怕云珠进宫后,免不得要吃些苦头。

早就听闻晋国礼节繁复,可云珠不忍宇文酂为难,破晓时分,就笑着与宇文酂道别,去了尚仪局。素日宇文酂对尚仪局也有耳闻,因前去的都是京中显贵,倒也不曾有意为难。可教习云珠的女官,却不停地让她请安,一刻不得闲,搞得云珠整日骨软筋酥。

归府后云珠脸上仍旧难掩倦意,宇文酂让她趴在床上,温柔地为她捶背,看着累得早早就熟睡过去的云珠,轻轻为她盖好薄衾。宫中关系盘根错杂,想必尚仪局是得了太子生母--皇后娘娘的令了。

这日午后,云珠头上顶着几本书,在室内缓步走着,空气很是闷热,无尽的来回晃得云珠头晕目眩,书不停掉落下来,又不得不弯腰捡起,就连脚步都虚浮起来,最终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不愧是出身蒙邬,竟然这般粗鄙。”女官嫌弃地看向云珠,好似自言自语,说得却是抑扬顿挫,分明就是想让云珠听见。

云珠捡起地上的书,当即摔在女官脸上,冷声道:“蒙邬与晋国乃是盟国,岂是尔等可以置喙的。”女官顿时哭喊起来,只道云珠污蔑她,鱼贯而入的女官纷纷去抓云珠,云珠自幼在草原长大,很是敏捷,一时竟无人能近她的身。

此事很快闹到皇帝那里,宇文酂匆匆赶到宫中,见云珠只是头发披散下来,虽然狼狈了些,瞧着倒是并未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路上他便听闻了来龙去脉,想必是尚仪局的女官故意激怒云珠,想借此让他们彻底失了圣心。

纵使面对晋帝,云珠也始终站得笔直,她们磋磨她也就罢了,为了宇文酂她都能忍,可今日竟敢讥讽蒙邬,她身为蒙邬公主,断然不能容许。可看见宇文酂时,云珠不知为何,双眼还是被泪水盈满了,只觉得满腔委屈都涌了上来。

尚仪跪在大殿上,身后的女官脸上满是血迹,衣衫凌乱,哭得眼睛都肿了。尚仪虽连连叩首请罪,却是将罪责都推给了云珠,只道尚仪局的人哪敢破坏两国邦交,许是云珠听错了,就贸然行凶伤人。

“我听得那般真切,你竟还敢狡辩?”云珠用手指着尚仪,气得直发抖,急忙就想上前打她,被宇文酂当即拦腰抱住。“父皇,大晋方与蒙邬重修旧好,纵使是风言风语,若传了出去,怕是也有损我晋国威仪。”

宇文酂声音清朗,怀中却抱着张牙舞爪的云珠,任谁瞧了都不免觉得滑稽。皇帝静静地看着宇文酂,过了半晌才道:“恭王妃这礼仪,想必是学不会了。”宇文酂连忙拽着云珠跪了下来。

云珠低头看着地上的金砖,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只觉得平生从未这般无力过。她想不明白,为何她句句属实,她们却仍可以颠倒黑白,就连谎话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直到坐在摇晃的马车里,云珠才好似回过神来。陛下最终责罚了尚仪局的女官,又命宇文酂在府中思过半月,免了云珠再进宫学礼。

“让你受委屈了。”宇文酂将云珠揽进怀里,云珠依偎在宇文酂的肩头,泪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若是宇文酂敢埋怨她半句,她都断然不肯相让,誓死要维护蒙邬的。可宇文酂并未怪她,反而心疼她所蒙受的冤屈。

为什么她的阿酂明明这样好,她在京城的日子,过得还是这样苦啊?

起初京都宴会,云珠还会前往,可京中女眷都不愿理睬她,又晓得她大闹尚仪局一事,亦不敢出言讥讽,总是任由她孤零零坐在角落里。渐渐云珠便不去了,常常坐在恭王府的石阶前,看着天上的流云。

明白云珠的孤寂,若逢休沐,宇文酂便带着云珠去京郊赏美景。两位皇兄对他虎视眈眈,岂会放过如此良机,参他沉迷女色的本子,源源不断。可云珠在这京中便只有他了,即使面对父皇的多次提点,他也只能装作不曾领悟。

恰逢元夕,宫中夜宴后,众人齐聚在花苑,看漫天烟花在夜幕中炸开,又似星雨般坠落。谁料突然一阵黑影闪过,宇文酂连忙飞身挡在皇帝身前,赤手空拳与黑衣人们搏斗起来,最终与侍卫们合力将其擒下,可惜黑衣人却尽数服毒自尽了。

竟敢有人在皇宫行刺,惹得天子震怒,下令彻查,谁知迟迟也未曾查出真凶。宇文酂因护驾有功,皇帝本欲厚赏,他却只求今年春猎时,能够准许云珠参加,皇帝见状也只能允了。

春山如笑,春猎场上很是喧闹,名门闺秀见到一袭红色长裙的云珠,面上虽一脸鄙夷之色,却都在暗暗瞧着她。随着阵阵鼓声,云珠骑上枣红色的烈马,在林间驰骋起来,拉起弓去追逐逃窜的野鹿。

因陛下遇刺不久,宇文酂守在皇帝身侧,也无暇顾及云珠。谁知云珠的马竟突然受惊,径直发起疯来,云珠双手紧紧抓着缰绳,努力想降服烈马,却还是从马背上被甩了下来,甚至还被烈马狠狠踩了一脚。

宇文酂赶到云珠身边时,她早已疼得昏了过去,看着身下的血迹,宇文酂就连手都抖了起来。

经过随行太医救治,云珠并无性命之忧,只是云珠怀了身孕,孩子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而且经此一事,怕是再难有孕了。云珠倚在病榻上,面色惨白,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宇文酂将云珠紧紧拥进怀里,柔声道:“我定会为你讨个公道的。”

云珠最擅骑射,怎么会惊了马呢?自入京以来,他便步步退让,只盼着能与云珠安稳度日。可是他们都逼他,既然如此,他绝不善罢甘休。

“求父皇下令彻查,还云珠公道。”宇文酂跪在营帐内,目光坚定地看向皇帝。自云珠坠马后,皇帝便只是斩杀了喂马之人,显然并无再查之意。

皇帝屏退营帐内的人,过了许久才道:“恭王难道觉得,会有晋国的皇子暗害蒙邬的公主吗?”

乍闻此言,宇文酂瞬间愣住了,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只觉得大殿上的男子那般生疏,或许他本就是这样的帝王,只是他远在边陲,故而从不曾知晓。为避免蒙邬趁机发难,所以云珠的坠马,只能是技艺不精。

浑浑噩噩走出营帐的宇文酂,转身又跪在了营帐前,“请父皇还云珠公道。”皇帝气得将砚台扔了出来,径直砸在宇文酂的额头上,大怒道:“朽木不可雕”,这是皇帝送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一连跪了三日,再无人肯理睬他。宇文酂仰起头,看着天上盘旋的雄鹰,缓缓笑了起来,眼泪也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就算云珠的公道,注定讨不到了,他也不能让云珠蒙受这不白之冤。

明明是在草原上最耀眼的姑娘,可自从嫁给他,便受尽了委屈。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就不该娶云珠为妻,让她陷入到晋国这无尽的泥淖中。就算护着云珠又能如何呢,他无权无势,又能护得了谁呢?

空中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宇文酂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直到头顶的雨突然停了,宇文酂抬起头就看见了撑着伞的云珠。

“阿酂,这世间哪有什么公道啊,回去吧。”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仿佛再无一丝气力。宇文酂双手紧紧握成拳,过了半晌,又缓缓松开,最终站起身,接过云珠手中的伞,抱起她回了自己的营帐。

许是不知如何面对云珠,宇文酂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常常早出晚归,两人竟能数日不言一词。云珠从不曾过问,最爱坐在石阶前,看着天上的流云,她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了,可这漫天随风而行的流云,却终有看到草原的那天。

就这样捱了一日又一日,云珠就连精神都渐渐恍惚起来,最后竟连今夕何年都不晓得了。直到晋国皇帝以她“无所出”为由,要为宇文酂新纳侧妃,她才恍悟,原来已经过了三年了啊。

灯火通明的大殿内,宇文酂身子站得笔直,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云珠,跪下接了圣命。云珠仍旧仿佛未曾听到般,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云珠与宇文酂离心,那云珠背后的蒙邬便成为不了宇文酂的倚仗,故而也无人再理会云珠的失仪了。

明月如霜,宇文酂与云珠并肩走在宫墙下,“云珠,你可曾后悔嫁给我?”宇文酂的声音有些哽咽,云珠却并未答话。两人就这样静静走了一路,在快要进马车时,云珠才抬眸看向宇文酂,轻声道:“阿酂,我想家了。”

宇文酂搀扶着云珠进入马车后,随即翻身上马,眼泪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等到宇文酂纳侧妃进门时,云珠已经缠绵病榻了,多年的郁郁寡欢,让她忧思成疾,就连起身都做不到了。宇文酂为她请遍了各地名医,可却都回天乏术,只能整日守在云珠的病榻前,温柔地喂她吃药,看着她入睡。待天气晴好时,抱着她去石阶上,看天上的云。

起初侧妃刚入府,误以为云珠是装病争宠,还想去挑衅一番。可看到云珠的病容,便收了心思。云珠早已骨瘦如柴,断然活不久了,何必为难将死之人呢?

“阿酂,待我死后,送我回家吧。”宇文酂握着她的手,不停地点头,直到云珠彻底闭上眼,眼泪才啪嗒啪嗒砸了下来。归京数载,竟好似黄粱一梦,如今梦醒了,她的姑娘终归还是要回到草原的,独留他一人,继续在这深宫囹圄里苦苦煎熬。

晓得云珠病逝,蒙邬王亲笔修书,只道若依蒙邬旧俗,云珠该葬于茫茫草原。毕竟云珠病死在晋国,晋帝亦不愿与蒙邬再起纷争,就准了蒙邬接云珠回去。数月的行程,云琪率着蒙邬武士,一路上披星戴月,不过半月就赶到了京都。

方下过一场大雨,返程的道路很是泥泞,云琪却不愿云珠在这伤心之地多待半日,命蒙邬武士装好云珠的棺椁,当即就启程了。宇文酂什么也没说,就默默跟在他们后面,直到走到城郊,云琪方才牵着马,走到宇文酂身前。

“其实我又何必怪你呢,阿姐走时,我还在与她使性子,都不曾同她好好道别,她怕是到死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她。”这一路上,她都在怨恨自己,总是幻想着终有重逢之日,能亲口向阿姐说,可再相见时,阿姐却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知道的。”

云琪听到宇文酂的话,面上一喜,转而又苦笑起来,“可是你骗了我,也骗了我阿姐,我不信你。”其实她也明白,她的阿姐那般好,怎么会舍得怪她呢?可越是这样,她就越多怨恨自己一分。

宇文酂就静静地站在路边,看着云琪他们远去,直到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不晓得站了多久,就连天色都暗了下去,宇文酂方才转身,回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的都城。

日月如流,这些年宇文酂与三皇子交好,合力从太子手中夺权,更是险些废了太子,逼得太子不得不趁晋帝病重之际,起兵谋反,毒害了晋帝。本以为稳操胜券的太子,见到程家军的那刻,就明白自己还是败了,自刎于宫中。

天方破晓,宇文酂与三皇子站在城门上,将京都的繁华尽收眼底,三皇子眼中不免露出得意之色。斗了这么多年,这天下终归还是他的。

“三皇兄,你还欠着我一笔血债呢?那孩子若是活着,想必现在都要这么高了。”宇文酂用手比在腰间,笑吟吟地看向三皇子。

当年云珠坠马一事,他派人暗中调查,就已知晓是三皇子动的手脚了,甚至就连刺杀父皇一事,也是三皇子所为。与三皇子合作,不过是与虎谋皮,那些伤害云珠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三皇子先是一惊,随即又笑了出来,宇文酂手中不过有程家军罢了,太子并无防备,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他却时时提防宇文酂呢。

“四弟,你当真以为是我与太子逼你交的兵权吗?”宇文酂的外祖父手握重兵,晋帝无奈之下方才娶了宇文酂的母亲为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将酂城的兵权收回。只要他宇文酂想反,程家军就愿意追随,试问天下有哪个帝王能容得下他们?

两侧的士兵渐渐围了上来,兔死狗烹,既然太子已除,宇文酂本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宇文酂一声嗤笑,微微扬起头,示意三皇子向城门外瞧一瞧,三皇子方一转头,就见远处晃晃荡荡的队伍奔来,竟是蒙邬的军队。

“他们为何会助你?”

远处的白衣女子骑着一匹骏马,飞身站在马背上,拉起满弓射向三皇子。被箭射中胸口的三皇子,径直朝城楼下跌去。宇文酂站在城楼上,远远地望向那女子,见她眉目间神采飞扬,终于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其实他根本无意帝位,就算成为帝王又能如何呢?日理万机,亦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可是他们逼他,所以他只能走一条可能会万劫不复的路。早在酂城时,他就与医仙交好,所以暗中向其讨了药,偷偷给云珠下毒,就算是太医诊脉,都不曾断出任何端倪。

明白侧妃乃是晋帝安插的耳目,所以就连云珠,他都没有说过。在云珠假死后,与蒙邬王暗中修书,让他势必讨回云珠的遗体,因怕云琪露出破绽,这才瞒着她。

云珠曾说,这世间没有公道。可这世间怎么会没有公道呢?若是没有,那他就挣一个公道出来。

大败三皇子后,蒙邬也撤了军,宇文酂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满是不舍。宇文酂的心腹看着不忍,疑惑道:“殿下这般舍不得王妃,何不留下她呢?”

宇文酂缓缓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流云,泪水顺颊而下,“他们蒙邬儿女,便似天上的雄鹰,草原的烈马,怎么能困在这深宫呢?”可惜这么寻常的道理,他竟花费了数年方才明白。或许他早就明白吧,可是那样耀眼的姑娘,不拼尽全力试一试,他又怎么甘心呢?

纵使此般情景,他亦心有不甘。浮生若梦,这一世,终归是他负了云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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