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分享者
2023-11-18爱德华·布莱恩吴碧宇丁悦
爱德华·布莱恩 吴碧宇 丁悦
爆炸发生那天,德里斯科尔·亨利去了学校邮局,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张匿名明信片,除了收信人的名字、地址和印着“芝加哥,4月3 日”的邮戳外,只有一行字:“一个自由的人,一个骄傲的游泳者——劈波斩浪向着新的命运奋力游去。”这是约瑟夫·康拉德的短篇小说《秘密分享者》的最后一句话。几小时后,他将在云视频会议软件Zoom 上与高三学生讨论这篇小说。但是,那个班没有住在芝加哥的学生,他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在上这一课的前四天从芝加哥发来这句话。
到2020 年4 月,亨利和学生都已经适应了线上授课方式,隔离在家的寄宿学校的学生都能克服时差,自觉遵循弗吉尼亚的时间,准时登录Zoom 上课。
线上授课进展顺利。但是,空空荡荡的宿舍,冷冷清清的餐厅,只剩教职员工及其家属的校园,让他有了一种很少体验过的感觉:孤独。
一
学生们陆续登录,全班18 个学生很快都到齐了。
其中,韦德·穆尔的上线,引起了全班同学的注意。他住在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小村子里,同学们觉得那个村名很有趣。
“你好,韦德。”韦德一出现在视频里,亨利便招呼道,“水牛口村有啥新鲜事?”他的话音刚落,同学们便兴奋地叫嚷起来:“韦德,你家的水牛怎么还有豁口呢?”“小心水牛口啊。”
同学们调侃完,韋德才说:“水牛口村的一切都糟透了,亨利先生。”韦德今天很反常,神情阴郁,身穿黑色T 恤,坐在沙发上,“从我父母开始。”男孩叹了口气,“还有这糟糕的天气,整天都在下雨。”
全班同学一起发出“啊”“可怜的韦德”的惊呼声,还有起哄声。同学们都很喜欢韦德。他来福克斯堡学校上高三才短短几个月,就赢得了众人的喜爱,因为他愿意拿自己的新生身份开玩笑,这很难得。
在韦德家的房子爆炸前的30 分钟里,师生们在线上热烈讨论着《秘密分享者》。亨利认为它是最伟大的英语故事之一。学生们不赞同他的看法,觉得故事的措辞、节奏和情节都存在问题,比如情节的设计:一位不知名的船长冲动地将一个名叫莱格特的逃犯藏匿在船上,莱格特因在另一艘船上杀害一名水手正被通缉。只有韦德站在老师这一边。
“结局太棒了,”他说,“莱格特帮助船长找回了扬帆前行的信心,而船长也帮助莱格特树立了开始新生活的决心。也许他们再也见不到对方,但彼此会永远拥有这份友情。”他坐在窗前的长沙发上,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你没有和某个人分享过秘密吗?这难道不会让你们的友谊变得更牢固吗?”
就在这时,韦德的父亲出现在屏幕里,在韦德身边的沙发上坐下。见此情景,全班人都笑了。“爸爸,”
韦德神情慌乱又尴尬,“还有20 分钟才下课。”“我在粉刷韦德的卧室,得休息一下。”韦德的父亲向大家解释。韦德扭动着身体,看着妈妈也走过来,在他另一边坐下。现在,韦德夹在父母中间,更加局促不安了。
韦德的妈妈对着镜头说:“韦德让我们读了你们正在讨论的这个故事,不知道你们是否介意我和他爸爸一起旁听。”韦德的妈妈,身上的防水夹克还滴着雨水。
韦德看了一眼父母,对着镜头说:“对不起,亨利先生。抱歉,各位同学。我希望——”正说着,他妈妈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胳膊上,接着就黑屏了。同学们一阵哄笑。大家都等着韦德重新登录,阿什莉还给韦德发了短信,但是没有得到回复,大家只好继续上课。直到下午晚些时候,大家才得知,韦德家当时发生了大爆炸,房子和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炸没了,连一公里外邻居家的窗户都碎了一地。
二
亨利从校长苏珊娜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走到行政大楼的后院,坐在金属长椅上,不敢置信。从办公室出来的苏珊娜看到了他,在亨利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我知道按规定老师不能偏爱任何一个学生,”她说,“但我也知道韦德是你最喜欢的一个学生。”
亨利想起韦德到教室找他的情景,他们谈书籍,论写作,说心事。韦德向他吐露心声,说妈妈去国外出差,他会担忧她的人身安全。
“他转到我们学校的时间很短,”亨利说,“但他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亨利想起2 月的一天晚上,他发现韦德在教室里哭泣,“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非常坦诚,说在他上过的所有学校中,我们学校是他最喜欢的一所。还说他没想过会喜欢寄宿学校,但我们学校让他体会到了兄弟姐妹的感受。后来他还问,‘亨利先生,世间万物转瞬即逝。你这个年龄犹如汽车疾驶的最高限速,不是吗?而我似乎以每小时28 千米的车速在缓慢变老,但一年比一年快。你什么时候会开始想要踩下时间的刹车呢?你能想象一个高中生会说出那样的话吗?”
“他就读过很多学校,”她说,“与其他同学相比,他更睿智。”
“没有生还的希望吗?”
“没有,这场爆炸足以让屋内一切灰飞烟灭。”
苏珊娜和亨利相视而坐,谁也没再说话。过了很久,苏珊娜才告诉亨利,她已经为学生们安排了心理疏导辅导员,警察也想和他及学生们谈谈。“你们这堂线上课录制视频了吗?”
“学生都上线听课的情况下,我从来不录制。”
亨利尴尬地回答。不过,他觉得他可以试着写一份粗略的文字材料。“当时很明显,韦德一直在跟父母争吵。当然,这并不罕见,尤其是现在同学们都困在家里。但从爆炸前发生的情况看,他们似乎预料到了这场爆炸。”
苏珊娜让亨利详细解释一下。亨利说:“上课过程中,韦德的父母突然出现在屏幕里,还与韦德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一边一个,好像要保护他。
这很奇怪。而且爆炸前,韦德向我们道歉。他妈妈伸出手,好像要阻止他——”
“你不会是想说穆尔一家是自我毁灭的吧?”
苏珊娜说。
“不,”亨利说,“更像是……认命。仿佛他们都意识到了要发生什么不可避免的可怕事情。”
三
第二天上午,亨利给格蕾塔·卡森打去电话。
格蕾塔是他从前的学生,现在在电视台工作。亨利首先为打扰她表示抱歉,接着便问她是否听说了那场爆炸。
“是的,当然,”格蕾塔说,“我们报道了此事,太可怕了。那个男孩是您的学生。您还好吧?”
格蕾塔还和十年前读高二时一样善解人意。
“格蕾塔,你知道那是怎么发生的吗?”
“亨利先生,我是天气播報员,不是去现场采访的记者。”
“但你肯定认识那些去了现场的记者,他们怎么说?”
格蕾塔犹豫了一下,说:“有小道消息,我相信您不会外传。他们说,这次爆炸是因为一枚可怕的炸弹。”
“炸弹?”他张大了嘴。
“有一种说法,说是这家人自制了炸弹,然后遭遇了一场可怕的事故。”
“不可能。”亨利认为。
“拜托,亨利先生,”她说,“这只是最符合逻辑的假设。这家人在那里住了还不到一年,他们喜欢独来独往。女主人经常去欧洲,男主人购置了大量化肥,这也许只是为了他种的圣诞树,但或许他另有他用呢?不然炸弹怎么会在他们家的地下室?”
“我不知道。”他疑团满腹地说。她要挂电话了,“如果我听到什么消息,会告诉您。”
中午刚过,苏珊娜打电话邀请亨利去行政楼的后院见面。
“还撑得住吗?”苏珊娜问。“我脑海里不断回闪那幅画面。”亨利告诉苏珊娜,自己给在电视台工作的格蕾塔打过电话。
“那么你可能听说的是,他们家自制了炸弹。”
苏珊娜说。
“是的,”亨利说,“但我不信。我想起韦德妈妈的工作,我一直在想韦德的妈妈是不是为美国中央情报局工作。”
他原以为苏珊娜会笑话他,没想到她说:“你接着说。”
“她出差去的地方,一直都是欧洲。有一次我问韦德,他妈妈是做什么的。他给了我一个冗长乏味的答案,说是研究一种白色LED 照明什么的。”
“这并不能推测她就是间谍。”
“当然不能,但是普通家庭不会惨死于地下室的炸弹。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们绝不是在地下室制造炸弹的恐怖分子。但是,我又无法确定,苏珊娜,我都快要疯了。”
“亨利,请认真思考我接下来说的话。”苏珊娜盯着亨利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韦德的妈妈是工业间谍活动的调查员。她工作出色,一些人对她怀恨在心,扬言会打击报复。因此,她只能频繁搬家,以保护丈夫和儿子。今年3 月,她得知有人跟踪她到了弗吉尼亚州。”苏珊娜的声音在哽咽,“韦德的妈妈告诉我,她和丈夫不得不再次搬家,然后疫情突然暴发了,他们只得把韦德带回了家。”
“我的天!”亨利难以置信。
“我们不会把这些告诉媒体,如果调查能悄悄进行,就有更大的机会抓住肇事者。”她盯着亨利,“我知道这很难理解,但你不能向任何人说起。”
四
几天后,格蕾塔来到校园,两人坐在长凳上聊天。
“很抱歉,没带来更多消息。”格蕾塔拿出手机,滑动着屏幕,“但有一件事我觉得挺欣慰。爆炸威力巨大,房子里的人肯定死得不会太痛苦。我们不会播这些,因为不是很有趣。”她举起手机让对面的亨利看蔚蓝天空下飘荡的褐色烟雾。
“那是假的。”看到蔚蓝的天空,亨利脱口而出。
她吃了一惊,“不,不是的,亨利先生。女孩是用手机拍的,她父母不让她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她才把这段视频给了我们。”
“爆炸发生时天正下着雨,且大雨如注。”
“不,不是这样的,那天整个州晴空万里。”
亨利清楚地记得韦德家窗外的雨,穿着湿淋淋防水夹克的韦德妈妈。“格蕾塔,”他说,“我知道播报天气是你的工作,但你当时不在水牛口村。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因为星期二对我们从事气象行业的人来说是可怕的一天,”她说,“我们都弄错了。国家气象部门、当地气象公司都预测那天会下暴雨,但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高压系统阻挡了暴雨。人们打电话来抱怨,说他们已经做好了下雨的准备,太阳却出来了。”
亨利恍然大悟,脉搏开始怦怦直跳。如果房子爆炸时,水牛口村是晴天的话,那么韦德和他的家人就不在那座房子里。他们在别的地方——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他们可以登录Zoom 上课,也可以制造出他们仍在弗吉尼亚州的假象。他们一定查看了弗吉尼亚州那天的天气预报,所以一直在强调屋外的暴雨。“格蕾塔,”亨利努力保持平静,“相信我,你今天让我很高兴。为了回报你,我想给你一个口头拥抱。”
格蕾塔走了以后,亨利的心仍在怦怦直跳。
他明白了一切。韦德一家曾计划再次搬家以躲避那些跟踪者。但疫情突然暴发,儿子也突然回家了,他们意识到可以想出一种永远停止逃亡的方法,让那些跟踪者相信,已经有人成功地杀害了他们。
他们筹备了一场爆炸,在新的安全地及时切断网络信号,营造出爆炸的效果。
亨利微微一笑,意识到无论韦德和他的家人现在定居在哪里,4 月3 日那天他们一定路过芝加哥。男孩冒了很大的风险给他寄了那张明信片。
“谢谢你,韦德。”亨利对着明媚的4 月天大声说道。
他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匿名明信片,又读了一遍熟悉的文字:“一个自由的人,一个骄傲的游泳者——劈波斩浪向着新的命运奋力游去。”一个真正的自由人。亨利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孤独的,却不知道这个男孩经历着更深的孤独,那种孤独亨利从未体会过。他父母会怎么处理他的文凭?他的大学该怎么办?他妈妈还会继续那份工作吗?毫无疑问,这些问题他的父母都已经考虑过了,且纳入了他们继续勇敢生活的动力。亨利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他会让全世界相信他们全都死于爆炸。要是以后他时不时地收到匿名明信片,他会收藏起来,因为那不仅是韦德的孤独,也是他的孤独的一种解药。亨利永远是韦德的秘密分享者。
(摘自《译林》2023 年第2 期,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