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儿:光阴的故事
2023-11-18陈思呈
陈思呈
一红孩儿的另一名号是“圣婴大王”,虽然又是孩儿又是婴,书里和电视剧里,也把他描写成典型的小正太,但从他的行为和心理看,把他视为一个典型的青春期少年,才是比较贴切的。
红孩儿的言行,是典型的青春期症候,最爱说的,是“父王说哪里话,长他人志气,灭孩儿的威风”这一类话,最恨别人说他不行,尤其自己看重的某个长辈说自己不行。
甚至,红孩儿邀请父亲牛魔王一起前来品尝唐僧肉,这行为也有证明和炫耀的意思。就像小鼍龙请舅父來吃唐僧肉暖寿,都有“汇报演出”的成分——想证明自己的实力,渴望令人刮目相看。不止如此,红孩儿还极力把孙悟空说得不堪:“他与那猪八戒当时寻到我的门前,讲甚么攀亲托熟之言,被我怒发冲天,与他交战几合,也只如此,不见甚么高作。”
自我爆棚是青春期症候之一。话常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其实,未必真是不怕虎,只是,容不得别人说自己不如虎。慢慢地,也就分不清到底是不是真怕虎。是出于无知而不怕虎?还是出于自信才不怕虎?不管如何,红孩儿都不是一只省油的犊。
在《西游记》里,观音有“金”“紧”“禁”三个箍。“紧箍儿”收服了孙悟空,“禁箍儿”收服了黑熊怪,剩下一个“金箍儿”,正是用于收服红孩儿。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金箍儿”,菩萨迎风一晃,变作五个,五个都往红孩儿套去。一个套在他头顶,两个套在他左右手,两个套在他左右脚。
依孙悟空的顽劣,也仅需一个箍儿就够,红孩儿却需要五个,这个细节,是堪可玩味的,可见菩萨对红孩儿的桀骜不驯,是很有警惕的。
作为一个少年,红孩儿的残暴也是孩子气的。
他把当地的山神土地欺负得“披一片,挂一片,裩无裆,裤无口的”,申诉道:“爷爷呀,只有一个妖精,把我们头也摩光了,弄得我们少香没纸,血食全无,一个个衣不充身,食不充口。”“若是没物相送,就要来拆庙宇,剥衣裳。”——这是《西游记》里最为狼狈可笑的山神土地,红孩儿的举止则很符合一个少年恶霸的所作所为。
但是红孩儿为什么会这么倔强好胜?又为什么在本应绕膝于父母脚下的年纪,却自立门户,与其父母保持一种让人寻味的疏离?也许家庭不够亲切,比如,父母分居,父亲又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如此等等,都可能是原因之一。
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正值少年,正值青春。
关于青春,很多人都对它过于美化,这个词就像童年、初恋,以及故乡等词汇一样,在距离和回忆里,变成一个绚丽的存在。王维所写的诗歌“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是最典型的青春期状态,但是,正因青春如此意气风发,如此鲜衣怒马,很多人也忽略了与此同时,它的绚丽可能带来的黑暗,它的飞扬可能带来的压抑,它的风光可能带来的屈辱,它的众星捧月可能带来的叛逆和抵触。
谁都是青春期的过来人,谁都知道青春期自己最恨的是什么。恨父母事事包办,恨自己生而为人的无力感,恨那种前途渺茫的窝囊感。不管红孩儿的初衷如何,我们都可以将他的自立门户,视为青春期症候之一。
君不见,多少年轻人急于从父母身边分居出去,哪怕仅仅为了夜里想几点回家就几点回家,想喝得多醉就喝得多醉,想上网上到几点就上到几点,想叫谁来打牌就谁来打牌。当然,也有很多人没有这个自立门户的能力——房价多贵啊,也正如此,能不能自立门户,也就是这个年轻人有没有能耐的标准之一。
显而易见的,红孩儿是一个成功的年轻人。他,自立门户了,还初战告捷,看情形,功名频传,不逊其父!
然而,观音菩萨将红孩儿收服,基本可视为他的青春期结束。从此之后,红孩儿就陡然一变,就像一个不靠谱的年轻人,终于走上了主流的道路,慢慢发展成一个靠谱的中年人,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变成一个模范版人生。连说话的语气也截然不同。说起以前的事,用的是一种特别慈祥又特别不以为然的语气。
看看他的“善财童子时代”是怎么说话的:“孙大圣,前蒙盛意,幸菩萨不弃收留,早晚不离左右,专侍莲台之下,甚得善慈。”
这是第四十九回,孙悟空因为通天河“灵感大王”一事上南海找菩萨,遇到“前圣婴大王”
善财童子,该善财童子的话。
再看看他的“圣婴大王时代”是怎么说话的:“这猴子,老大不识起倒!我让你得些便宜,你还不知尽足,又来欺我!”“泼猴头,错认了我也!
他不知把我圣婴当作个甚人。几番家战我不过,又去请个什么脓包菩萨来,却被我一枪,搠得无形无影去了,又把个宝莲台儿丢了。且等我上去坐坐。”
这是第四十二回,孙悟空请菩萨来收服圣婴大王红孩儿的情形。
前后对比,差别何其大也。可以说,自从他当上“善财童子”,就唯观音菩萨的马首是瞻了。
孙悟空被唐僧赶走,来到落伽山,说“有事要告菩萨”,善财童子听见一个“告”字,马上笑说:“我菩萨是个大慈大悲、大愿大乘、救苦救难、无边无量的圣善菩萨,有甚不是处,你要告他?”——真是维护菩萨不遗余力啊。
善财童子如今的脾气也好了许多,完全看不出当年那个把土地爷折磨得“裩无裆,裤无口”的“圣婴大王”的影儿。被孙悟空一番抢白,他也不恼,也不急,只是“赔笑道”:“还是个急猴子。
我与你作笑耍子,你怎么就变脸了?”
很多人都自嘲过自己的青春,在这些自嘲里,可能要数作家王朔最为典型,他这么说:“我从小就是一个坏孩子,他们一直骂我。我从来没认为我正确过。正确只有一个,大家都穷其一生在错误中寻找,谁正确过?谁也没正确过。我们都在错误中。我们首先认为我们是错误的,才能校正自己。”
事实上,这一句话说得很真诚,他否定的,只是过去的错误,并不否定青春本身。如果让归顺后的红孩儿来看他当年的胡闹,不知他会不会也真诚地承认,那,都是一些令人抱歉的错误。
王朔还说过另一句话,则更加令人百感交集。他说:往前看,指日可待;往回看,风驰电掣。这是我对岁月的感受。他还说:青春的岁月像条河,流着流着就成浑汤了。
在过来人的感慨中,我们常常得见岁月无声的改变。而红孩儿,身为一个桀骜少年,归顺后靠谱如此,我们得说,这庶几可称为另一个隐喻的故事,它是多少人的人生历程,它所隐喻的是,光阴的故事。
(旭日摘自《一走就是几万里》,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