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欲湿杏花雨
2023-11-18肖复兴
那年,我升入初一。在这所陌生的中学里,同学之间往来不多,大家都显得有些孤独,可能和我的心思一样,很希望能找到朋友,可以更快地融入沾衣欲湿杏花雨□文/ 肖复兴集体里。
非常奇怪,我的第一个朋友,不是我们班同学。他比我高两个年级,读初三。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仿佛他乡遇故知,在校园里走着走着,偶然间相见,一下子电火相撞一般,便走在一起。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时候真的很奇特,大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磁场,彼此的磁场相近,便容易相互吸引,情不自禁就走到一起了吧?
有一个场景,我怎么也忘不掉,就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初一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们走在永定门外沙子口靠近西口的路上。落日的光芒烧红了西边的天空,火烧云一道一道流泻着,好像是特地为我们而烧得那么红,那么好看。
我已经弄不清,为什么那一天我们会走到这里。那时候的沙子口比较偏僻,路上的人不多,很清静,路旁街树上的叶子被冬日的寒风吹落得基本干净,光秃秃的枝条没有了一点儿生气。但我们的心里却春意盎然,兴奋地聊个没完。
他叫小秋。这个名字,我觉得特别好听。
那天,一路上,主要是小秋对我说。印象最深的是,他读的课外书真多,不断向我讲起好多书, 我不仅没有读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我谦恭地听他讲,不敢插话,生怕露怯,很有些自惭形秽。
有这样一位同学做朋友,真是太好了,可以帮助我打开眼界。一个小孩子长大的过程中,特别需要身边出现朋友,不仅是能玩在一起的朋友,更需要能够学在一起的朋友。
小秋出现在我面前,有点儿像横空出世的侠客,特意前来帮助我一样,给我很多意外的收获,让我看见了眼前晚霞似锦,是那样的明亮璀璨,令人向往。
那天,小秋对我讲起的很多书名我都没有记住,只记住一本《千家诗》。他对我说:“比起《唐诗三百首》,《千家诗》里都是律诗和绝句,简单好懂,好背好记,更适合咱们这样年龄的人读。”他告诉我他家有《千家诗》,可以借给我看。
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前,小秋到我们班的教室门前,招呼我出来,把《千家诗》借给了我。
这是一本年头很老的线装书,纸页很旧,已经发黄,很薄,很脆,竖排的字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书,以为是古书,很怕弄坏,回家后立刻包上了书皮,开始抄上面的古诗。抄录的第一首诗,是宋代志南和尚写的七言绝句: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学校周五下午一般没有课,课外活动都安排在这时候。学校里有好多社团,话剧、舞蹈、合唱、口琴各文艺队,还有物理、化学、数学等的课外小组,应有尽有。不过,那时我一个社团都没有参加。我生性不大好热闹,不大合群。
周五的下午,我一般会去图书馆,那里离我家不远,原是太庙的一座配殿,红墙琉璃瓦,古木参天,夏天的阴凉遮住整个阅览室,特别凉快。
一天周五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后, 我立刻跑进食堂,匆匆吃过午饭就往外跑,想抓紧时间赶去图书馆。在食堂门口,遇见了小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他正准备考高中,学习紧张。见到他,我很高兴,但不知道他在食堂门口是在特意等我。
听说我要去图书馆,他便表示想一起去。我们两人来到图书馆,各抱着一本书,像老猫一样蜷缩在软椅上,待了整整一下午。
黄昏时分,我们走出图书馆,走到前门楼子,再往东拐,就拐进我家住的老街。我知道他是特意陪我走到这里的,但不知道他陪我一下午,是有事情对我说,一直有些犹豫,憋了一下午。
我指着旁边的有轨电车,很感谢地对他说:“ 你快回家吧!”他忽然对我说:“明天你有空吗?”
我这才明显感觉到他明天有事,他陪了我一下午,其实就为要说这句话和这件事,便忙对他说:“有空!”他想让我陪他去一趟东北旺。
东北旺?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这个陌生的地名,让我觉得一定很远。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非要去那里?但他决定要去,而且是想让我陪他一起去,肯定是有要紧的事情。
我有些好奇,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事情吗?”
他说:“说来话长,明天在路上告诉你!”
听他的语气,看他的神情,我明白,他中午就来找我,又陪我看了一下午的书,鼓足了勇气让我明天陪他去东北旺,是对我友情的表示,还有什么比朋友之间的友情更重要呢?
第二天早晨, 天有些阴,风有些料峭。我们倒了好几回公交,城里的高楼和商店都见不到了,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农田。车上,小秋讲了去东北旺的原因。他的父亲犯了什么经济案,但不严重,只是到劳教农场劳教六年。这个劳教农场就在东北旺。妈妈觉得这事太羞耻,所以从来没有到东北旺看过爸爸。小秋有一个姐姐,比他大很多,已经工作,有时候会去看看爸爸。姐姐前两年结婚有了小孩,没时间,他就来东北旺看爸爸。
“每一次来,心情都特别难受,特别想有个伴儿能陪陪自己,自己也好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但是,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找谁说呢?犹豫了好久,想到了你!我想,你不会嘲笑我……”
小秋这样对我说,让我感动,我知道这是友情里最真诚的信任,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友情,这样的信任。那一年,我十三岁,小秋十五岁,一对这样年龄的孩子之间建立起来的友情,像水一样清澈透明。这样的友情,这样的信任,没有什么额外要求,只要那么一点点的陪伴、倾听与理解。
我没有想到,平常那么好学向上又那么开朗的人,竟然有这样的难言之隐。父亲带给他的压力,深深地藏在他的心里。听完小秋的话,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窗外的云彩压得很低,像要下雨。
车子在东北旺的站牌前停下来,只有我们两人下了车。还要走很远的路,才到劳教农场。
走到半路,我们走出一身汗,便在路边歇一会儿。他想得周全,带来了果子面包和北冰洋汽水,让我先垫垫肚子。从他的手里接过面包和汽水,看他那样子,感觉像一个细心的大哥哥;再看他的神情,又觉得掩藏着那样深深的忧伤,是我们那样年纪不应该有的忧伤。我闷头吃着面包,不敢再看他。
那天见到小秋爸爸的具体情景,记不太清了,只记住一个场面,他爸爸伸出两个胳膊,让我们两个一人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在上面打摽悠儿。他是那么强壮,带着我们来回旋转着,惹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连站在一旁的警察都忍不住笑了。我看见小秋也露出难得的笑容。
我们从东北旺回到城里,天已黄昏。乘车到前门,我送他坐上有轨电车的瞬间,趁着车门没关,一步紧跟着也迈上了电车。小秋吃惊地问我:“你这是干吗呀?”
我对他说:“我送送你!”
我不想他在这一天一个人回家。他望望我, 没再说话。有些拥挤的车厢,我们两人常会碰撞在一起。我能闻得见他身上的汗味,甚至能听到怦怦的心跳聲。我想,他肯定一样,也闻得见我身上的汗味,听得见我的心跳。那时,我想这应该就是友情的味道、友情的心跳吧,尽管有些酸文假醋,却是我少年时期对友情最温暖的一次感受。
下了车, 要走到沙子口。小秋没有再跟我说什么,任我陪着他走。我们在沙子口的路口分手告别,他突然伸出双臂,拥抱了我。
那一刻,稀疏的街灯亮了起来,在越发晦暗而阴云笼罩的夜色中,昏黄的灯光洒在我们的肩头。
返程的途中,憋了一天的雨,终于下了起来,不大,如丝似缕,沾衣欲湿。
(摘自“文汇笔会”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