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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家杨苡:人生值得一过

2023-11-18度公子

青年文摘 2023年8期
关键词:女校杨宪益呼啸山庄

度公子

一个100 多岁的老太太,边看电视边吐槽:fans叫“ 粉丝”,Facebook 叫“ 脸书”,YouTube 叫“ 油管”……哎呀,好可笑!这翻得多难听呀!

若是一般网友这么嚣张,肯定挨喷。对她,没人敢,谁让她是杨苡( )。

20 世纪40 年代,梁实秋译了本《咆哮山庄》。杨苡看完总觉得这书名有些不妥:谁家门上挂个“咆哮山庄”的牌子,岂不把人都吓跑?哥哥杨宪益怼道:“有本事你来译!”

1955 年6 月,我们所熟悉的《呼啸山庄》出版,杨苡的译本从此成为经典,无人撼动。

30 年后,杨苡成了老太太,她无意中翻到了一本《世界电影》杂志,封面就是《呼啸山庄》的黑白剧照。

这本书还有电影译本?老太太饶有兴致地翻开来看,越看越得意,竟然跟她翻译的一模一样!有人笑她:“人家抄你的你还乐!”老太太还是很得意:“他怎么不抄别人的?还不是因为我翻得最好!”

又倔又皮,还憨得惹人发笑,年龄越噌噌往上涨,她的快乐就蹦得越高,一辈子跟翻译打交道,老来她总结道:翻译就像一枚酸果,味道酸涩,但吞下后回味无穷。我告诉你呀,这就是种玩法,翻译就是好玩儿。

2023 年1 月27 日晚,杨苡走了,享年103 岁。她经历过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见证过新中国的坎坷前行,一个人,一部中国百年史。怎不沉重,怎不忧愁,怎不波澜壮阔?但她却觉得,人生真是好玩,103 岁太短,不够尽兴。

1919 年, 杨苡出生在天津, 这一年,五四运动爆发。

杨苡家境优越,祖辈中四位都是晚清的翰林,父亲杨毓璋一度任职中国银行行长。母亲是家中姨太太,没什么地位。杨苡说自己命不好,母亲的卑微是一方面,更糟糕的是,她刚出生就遇上父亲病重,只两个月,父亲就去世了,她背上了“妨父”的恶名。

童年的杨苡是家中的小透明,好东西从来轮不上她,为了捞点油水,她整天黏着哥哥杨宪益。家里人都笑话她是“哈巴狗”,但她照黏不误,直到成为老太太,她都直嚷嚷:我就是崇拜我哥!

8 岁时,杨苡进入中西女校,学的都是些新式玩意儿:英文、国文、体操、舞蹈、戏剧……

1935 年,“一二·九”运动爆发,同校的学生纷纷上街游行,只有杨苡被关在家里,听着昂贵的唱片,过着奢侈的生活。

杨苡郁闷得要命,心思早就飞到了游行的大街上,苦闷之中,她读起了巴金的《家》。小说中的大家族跟他们家一样,甚至,自己的家比巴金笔下的还要过分!

愤懑之下,杨苡提笔给巴金写信。巴金看完杨苡的来信,热泪盈眶,视其为知己。不久,杨苡也收到了巴金的回信,她简直狂喜。

那一年的杨苡17 岁,在最经不起风雨的年纪里,巴金给了她坚定的信念:未来总是美丽的。这样的友谊,持续了69 年,直到巴金去世。

1937 年,杨苡凭借优异的成绩被保送到南开大学。拍完中学毕业照的第二天,“七七事变”爆发,天津沦陷,她入学的美梦碎了。

1938 年的某天,杨苡去洋纸行买东西,半路上车子被人截下来,对方是《诗讯月报》的编辑,他通知杨苡:你发表的那首诗歌《失去爸爸的孩子》是骂日本人的,日本人要抓你,你尽快躲一下。匆忙之中,她加入了平津流亡学生的队伍。

一路的颠簸,颠碎了她贵族小姐式的生活,国难当头的苦痛,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犹记得西迁途中,在残破的轮船和闷罐车上,年轻的学生们一路高唱着《松花江上》,虽炮弹声声,但热血沸腾。

在昆明,杨苡第一次见到了巴金,跟想象中风流倜傥的“巴先生”不同,现实中的他四川口音很重,还有些结巴,惹得杨苡发笑,但回到信纸上,他又变成了侃侃而谈的大哥。

总体来说,昆明还算安稳,这可把初获自由的杨苡高兴坏了。她到处疯,到处玩,惹得住她楼上的沈从文很着急,常常一大早就来盯她:昨晚写了什么了?看了什么书?才十八九岁不要那样贪睡,要睡懒的哟!

初入大学,杨苡原本报的中文系,沈从文让她赶紧改,说:“你还是进外文系的好,你已学了10 年英文,放弃了实在可惜。”就这样,杨苡改读了外文系,沈从文很欣慰,常抱着一大摞翻译的书给她看。翻译的梦想,便是打这儿开始埋下的。

大二那年,杨苡与西南联大的同学赵瑞蕻结婚。婚后不久,赵瑞蕻就开始翻译司汤达的《红与黑》。恰逢哥哥杨宪益也进了编译馆工作,嫂子戴乃迭亦是翻译家,杨苡便自然而然走上了这条路。

Wuthering Heights,杨苡一辈子念叨得最多的词。

早在女校读书期间,她就成了电影迷,每周六都去看电影。让她印象最深的,是劳伦斯·奥利弗主演的《魂归离恨天》(即《呼啸山庄》)。

1943 年,在重庆中央大学的图书馆,杨苡看到了一本叫Wuthering Heights 的书,翻阅之后才发现,这竟然是《魂归离恨天》的原著,重译的念头在心头升起。但她真正开始认真译它,已是10 年后。

1953 年,赵瑞蕻到德国做访问教授,杨苡被分配到了南京大学一间破败的宿舍,独自带着孩子们,靠稿费艰难营生。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孩子们都睡着了,杨苡独自坐在窗前。对面山上像闹鬼一样,很是瘆人,大风呼啸而过,雨点打在玻璃窗上,那境地让她“恍然觉得自己正住在约克郡旷野的古宅里,听着凯瑟琳在凄风苦雨中的哭泣”。

她叨念着Wuthering Heights,WutheringHeights……靈感从天而降,“呼啸”一词从脑海中呼啸而过,就叫《呼啸山庄》!

她激动地告诉巴金,巴金当即回信鼓励她:“你要译W.H.,我很高兴,这书你译出后,一定要寄给我看,我会设法给你印。”

两年后,《呼啸山庄》由巴金的平明出版社出版,艾米莉·勃朗特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说,影响了大量中国读者。

直到90 多岁,杨苡都是个夜猫子,舍不得睡,要看书。哪怕是骨折住院,手术一结束,她就在病榻上摊开稿纸,女儿责怪她,她却嬉皮笑脸:“开刀打进身体的那只钢钉价值8000 元,就相当于一枚钻石戒。”出院时,她已完成了那篇《命中无钻石》。

1997 年11 月22 日,杨苡去医院看望巴金,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巴金握着她的手十分吃力地说了两个字:多写。

这份情怀,杨苡懂。年岁渐长,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丈夫、哥哥、巴金……人生不是不孤独,但杨苡却在这孤独之上,活得很快乐。

那小小的员工宿舍被她收拾得生机盎然,墙上挂满了珍贵的照片,沙发上摆满了她喜欢的布偶。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让保姆重新摆放,她说:“这是我的一种玩法。”

平日里,她亦会看报、追剧、听老歌,周末的《佳片有约》她必追无疑,逢上心仪的片子,还会打电话给女儿,隔空看同一部电影。老太太家里不缺热闹,总有人想赖在这里“沾沾仙气”,她调侃自己像只猴被人观望,但每逢有客,她依然会描个眉毛,涂个口红。每年生日,总有人要给她做寿,她烦得不行:“没意思的事,有人非要做寿,我就不做,这也叫一种玩法。”

生命的最后几年,杨苡常常住院,晚辈们关切地问:“身体怎么样?”她总是回答:“我又战斗了,而且战斗胜利了!”

她一辈子跌宕起伏,挨过的巴掌无数,有些是有形的,更多的是无形的,饶是巴金也感叹:长寿是一种惩罚。但杨苡却总说:“活着就是胜利!”

百岁生日那天,杨苡跟老友互通电话,聊起往昔万花筒般的青春岁月,同学有些遗憾:当年在中西(女校)真是好啊,就是我们玩得太多了。

杨苡一脸不可思议:“怎么会?我还没玩够哩!”

(摘自“一日一度”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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