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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沐星光

2023-11-17周禹含

凉山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田东核辐射小芳

周禹含

在去往会理的大巴车上,高中生小芳给邻座的阿姨讲了很多的成长故事,阿姨转过头来,沉默了几秒,这几秒里她是否也在思念自己的女儿?

也许那一刻,阿姨记住了她。

田东是我邻居,他是位核工厂加工师。他剃着个圆寸,穿着花衬衫,内搭背心汗衫,趿拉着人字拖,拿出被他压歪了的烟盒,抽出一根烟,舔了几口,随即捋进嘴里,贪婪地咂吧着,鼻腔里绽开一串烟雾。

小女孩小芳的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旁人的眼。她安抚着要从城镇搬到乡下的表妹:“别哭了,爸爸妈妈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其实,这句话道出了她的辛酸,因为,她是一直没有家的!

田东生就一只细长的鹰钩鼻子,象征着坚强、决断的铁石心肠,但他的眼睛经常充血而且混浊,有时像死人般的停滞不动。“让你考大学你考得起吗?”田东他爹用拐杖指着田东破口大骂。“都是一个爹一个妈生的,就我没出息,哪儿疼您抠哪儿。”“这是不是事实?”“事实就该说吗?事实就该说吗?”父子俩的对骂穿透了整条小巷。

“天天靠近核就算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坐过牢!你赶快离我们远点,身上有没有癌都还不知道呢!”我们都以为那被众人所称赞的美女老师会记住他的恩德,但她却忘了他曾扛起她病重的丈夫去医院。最后没医好,便怪田东这个最接近核辐射的人。那是怎样的一张脸,不成人形的血肉模样,每每一看,总会疯狂抑制想呕吐的冲动。老板娘这次像打开了“新格局”,一口痰喷到她自以为肮脏不堪的核技术加工师的脸上,他却默默忍受,这是美女老师想看到的,而我看到的,是他只是笑了笑,轻轻抹去,继续他的工作。也许,这是我一眼望不尽的“格局”,看尽世间沉浮,仍存赤子心。我不觉得人的心智成熟是越来越宽容涵盖,相反,我愿做一个纯简的人。

田东他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苍白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他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不,是一个灵魂,孤独和寂寞裹挟着他,他的魂魄飘到了街上,背上的躯壳被寒风侵蚀,撕裂他的心脏。他爹病了,哥姐在离家很远的城里上班,田东丢下电话扛起父亲臃肿的身躯四处求医,我联系到了最近的医院。待老爷子醒来,却是一顿耳鸣般的细声尖叫。老爷子因病声音很轻,但字字诛心,足以抵抗撕心裂肺的呐喊:“你那双被核辐射过的手还敢抱你爹,你这是在咒我啊!”我在医院大厅,看到田东离去的身影,那么高大魁梧的汉子,也有不堪的时候,为何不堪?为谁不堪?我想,那是死去的灵魂。

过年了,你会觉得田东依然抠搜,因为他工资已被拖欠了半年。所以总想打点临时工,可没人要。最苦最累但钱最多的活在大年三十那天,“要是熬过去了,两百块可就到手了!”于是,在大伙儿走街串门、吃团圆饭时,他在梦里打着嗝,仿佛已饱尝陌生人家的饭菜;凌晨三点,他反倒不安,不是为等出租车的他,而是在山里放炮,给死去的亲人烧黄纸的小芳。想到这点,他又打了个嗝,想必是吸进的冷空气不断地在他的胃里翻搅,他正在尝试接受这份寒冷。

“一趟车,150元。”出租车司机给出了价。“一趟80元行吗?”“大过年的我挣钱也不容易啊,谁不想在家好好过个年,不都是生活所迫?”“好,好……150。”田东倔强地抿着嘴点着头。我想他一定不是因为钱去的,一定是忠信——忠于自己,守信于人。

他回来的那一天是正月初一,晚上十点,他走在一条无人的没有鞭炮声的小路上,乡田里的月光多半无人知晓,但比县城里的清晰多见。忽闻悠悠歌声,原来是田东在唱歌壮胆。

好多年后人们在问起他那一路是否感觉到孤独与漫长,他说恰恰相反,他记住的是满天星光和一路歌唱。

“我知道你在孤儿院你一直憋屈,别人欺负你你也忍着。小芳,请变得坚强,过年我再来看你。”由于职业的特殊性,田东一年只有两次回家,一次是父亲生病,一次是过年,在离开家乡之前,他对小芳说了这句话。我想,他更是说给自己听。白皙的脸蛋,淡淡的柳叶眉,眼睛不大却把她的内心世界展露无遗,小鼻子小嘴巴也显得极为标志。一尾到顶的马尾辫更增添了几分娇美。玲珑的外形,优雅的姿态,略带一丝羞涩的谈吐,让人看了不由得生出几分怜爱。这分明是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洁白无暇,清新淡雅,芬芳扑鼻。你可能会说小芳的明亮的双眸饱含了许多忧伤,但我想是疲惫让她眼皮略拉敛下来,而眼神里是面对无法预知的黑暗的坚毅果敢。

天刚亮,小芳每每奔跑在崎岖的山路上时,总会有着红发卡红丝巾等配饰,她的脸在红线下若隐若现,脸颊也被日光染红,而我脸上的光是稳定的。她得先去离家大约三公里外的胡豆瓣厂挑两担豆瓣,一挑近百斤的重量,往返一趟得一个小时,接着到清水河旁挑水,再顺着窄窄的地埂走百来米,也是够呛。回来时已是这副对话:“你的手怎么了?”“它累了,我让它休息几天。”田东由于长期在核辐射下工作,他的手臂也像脸上印有大小不等的黑色斑点,于是骗小芳说是老年斑。他的右胳膊奇怪地郎当起来,小芳不知道他的右胳膊被打成脱臼了,她觉得看上去很奇怪,像是一条假胳膊挂在肩膀上。虽然田东只是嘴唇颤抖着,鼻腔里哼唧了幾声,但是,我知道他太想哭了。可惜他的泪已经流干了,再也哭不出来了。

一个始终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识别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

最沉重的莫过于冬雨。她是那么冷峻,那么愀然,在咚咚的阵雨中追溯往昔,将勾起你逝去的惆怅,还有依恋的良宵。冬天的清晨也是沉重的,沉睡的人睡得重,一声声咕噜的打鼾声,让空气里的水珠也越团越重,我只但愿此梦长久不复醒。门咯吱咯吱地推开了,小芳拉着厚重的行李箱,推开了眼镜,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仿佛一直处在仙境之中,但她清醒地意识到,她得去寄宿中学上学了。

几年后,小芳找到了田东:“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看跟谁比了,跟这些死去的人比,我能说不好吗?”“你知道我离开你的时候,想对你说什么吗?”“说什么?”“你能……抱抱我吗?”

是的,在所有人拒绝抱她的时候,是田东伸出了两个轻柔的手掌……

曾经的田东相比于金钱更憧憬月亮,所以他会狼狈地早出晚归地蜷缩在那一张张纸钞里,成为金钱的奴隶,以便碰到那月亮;而现在,他却只看到了月亮。原来他厌恶戴上世俗的枷锁,因为月亮映照的就是纯粹的自我。有人沉默地经过,有人遗忘了来时的路,无论走多远,请记得一定要回来。

穿着厚厚的貂皮大衣,怀里捂着刚买的面包。那是一扇破旧的门,但田东觉得很美。回家打开壁炉,刮净了胡渣,坐在窗边,手里是喜欢的书,窗外是皑皑白雪。这家曾住着位放牧的老人,他最后快乐的死去了。只为那升起的袅袅炊烟,于是在冬天里砍柴的架势,还有夏季里他奋力追赶牛羊的身影,都证明田东曾认真生活过。

尼采曾经说过:“我爱那样一种人,他的灵魂或许充实,因此忘却自己,而且万物都备于他一生:因此一切事物都成为他的没落的机缘。”许多年后,你可以说他面目全非,但不可说他丑陋。原谅我不想继续再讲他的故事,就让时光停留在他最美的这一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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