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怕中看见爱
2023-11-17谈凤霞
谈凤霞
自从奶奶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全家就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要跟正在袭击奶奶大脑的病魔做斗争!生物学专业的爸爸利用一切科学资源,检索各种治疗信息。然而,目前医学界虽然研制出了一些延缓类药物,但还没发现真正能有效治愈的疗法。文学博士妈妈则从图书馆抱回一大堆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小说和纪实作品,看得不亦“悲”乎:面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无数家庭陷入了同样无望的挣扎。
爸爸妈妈双管齐下,达成了一个共识:家人的悉心守护,对于延缓阿尔茨海默病病情至关重要!因此,奶奶取代了我原本“众星拱月”的地位。
在奶奶面前,我们都做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让她的情绪平稳愉快。我会坐在奶奶身边,给她念小时候她教我的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我表演小老鼠从高处滚落的滑稽情形。奶奶一开始表情木木的,直到看见我笑了,才跟着咧了咧嘴。看来,她的智商也在随着记忆退化。这哪里还是那个说起话来就像嚼萝卜干那样嘎嘣脆的奶奶啊!
我还记得以前奶奶给我念这首儿歌时的情形。她把我抱在膝头,念到最后一句,就把腿往前一伸,让我像坐滑梯一样滑到她的脚面上。我每次都笑得很开怀。可是现在,奶奶不仅不记得那些快乐的时光,而且连儿歌意思都听不懂了。
背地里,爸爸和妈妈的情绪也很低落,妈妈甚至不再有心思来过问我的学习。有一次,我的作业到十二点多才完成,妈妈竟然没有来催我。我去洗漱时,经过书房,瞥见她竟然戴了耳机在电脑上看英语电影。我心头窃喜:哈哈,终于逮到了个反攻的机会,可以郑重其事地批评她“不务正业”“荒废时光”!以往我偶尔在网上看一会儿动漫,她一发现,就会用这些罪名来“攻击”我。
我悄悄走到她身后,却发现她在低低抽泣。“哎哟,什么催泪弹啊?”我问。
“《依然爱丽丝》。”妈妈擦了擦眼泪,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早就过了该睡觉的时间,“爱丽丝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她依然努力延续自己的记忆,依然努力不给家人添麻烦,依然努力维持自己的尊严……”
既然妈妈这么投入,我也就浑水摸鱼,跟着她瞅了几眼电影情节。患阿尔茨海默病的主人公爱丽丝是哥伦比亚大学的语言学教授,病情极度严重时,她在家里团团转急着找厕所,可是却找不到。她的丈夫发现了,便抱住她、安慰她。
“我迷路了。”“你没有,因为你和我在一起。”
看到这里,多愁善感的妈妈又眼泪汹涌了。在旁边另一台电脑前忙碌的爸爸转过脸来,我做了个嘲笑妈妈的鬼脸。爸爸挥手示意我赶紧去睡觉。
掩上房门时,我听见妈妈忧心忡忡地对爸爸说:“我将来会不会也得阿尔茨海默病啊?”“你这搞文学的呀,是典型的杞人忧天!别担心,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嘿,这大概是理工男对文科女说的最动人的情话了吧?
但是隨即,我心头一颤,妈妈的担心提醒了我一个问题——这种病会不会遗传?如果要遗传,跟妈妈绝对没有关系,可是爸爸和我呢?我们是奶奶的嫡系血脉呀!
这个念头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头,压在了我心上。接下来几天,我开始特别留意爸爸是否出现了和奶奶相似的症状。
观察的结果更加让我心惊肉跳,爸爸的确出现了丢三落四的迹象——他早上起来,不记得今天是星期几。他出门去开车,却忘记带车钥匙。他的眼镜明明架在鼻梁上,还在桌上和包里到处翻找……
而我自己,也开始神思恍惚。有时语文老师布置的字词忘了默写,有时数学老师提醒的作图工具忘了带,这些都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早期的阿尔茨海默病症状。
“爸爸,我怕……”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呜咽着小声对爸爸说,不让奶奶听见。
“我也……一样。”爸爸压低嗓音告诉我。
啊,爸爸也会这样吗?我惊讶地抬头看他。爸爸认真地点点头。
当你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人和你一起承受痛苦时,就会感觉那份痛苦被分担。“人生不可能事事幸运,不幸到来的时候不要害怕。磨难中,更要坚强。”爸爸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是目光很坚定。我知道,爸爸这些话是和我共勉的。长大,就意味着要承担责任,不能任性,也不能逃避。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吞下了眼泪。
为了陪伴奶奶,爸爸暂时放缓了实验课题的进度,不再加班加点。他最大的“进步”是:更多地回家,和我们一起吃晚饭。这是奶奶“治理”的功劳。
之前有一次,爸爸晚饭时间还没到家,奶奶就坐在饭桌前等。妈妈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催奶奶吃,但她就是不动筷子,也不说话。没办法,妈妈给实验室里忙碌的爸爸打电话,催他回来。也真奇怪,爸爸进门刚坐到餐桌前,说了一句:“妈,快吃饭吧。”奶奶就立即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原来,奶奶不吃饭,是在等儿子回家!不过,我怀疑,奶奶还能不能认出这个头发也开始花白的中年男人是她的儿子?我好像从没听爸爸问过奶奶他是谁。我猜,爸爸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奶奶不认识儿子的事实,所以他才一反在实验室里的严谨作风,不去求证。不过,即便奶奶真的不认识儿子,她也能朦朦胧胧地感知到那是家里的一个成员吧,所以才会有那样固执的等待。往年她住我们家,爸爸基本不回家吃晚饭,这是奶奶的一块心病。现在,她的记忆和智力就如正在干涸的小河,这种牵挂却还像石头一样沉积在河床上。
晚饭之后,妈妈收拾碗筷,爸爸和我陪奶奶“做功课”——看老相册。爸爸是再次温习,我是首次学习,而本应最了如指掌的奶奶,却已经半知半觉,甚至很多时候是无知无觉。
在我出生之前的亲人的故事,简直就像古老的斯芬克斯之谜,吸引我去一步步探索家庭的历史。我发现,每个家庭就像一棵树,从树根、树干、树枝到叶子、花朵、果实都连成一体,在季节更迭中新陈代谢。我开始懂得,我的生命不是一片风中飘荡的小叶子,而是长在一棵大树上的叶子。我的叶脉里流淌着从根部来的汁液,我的纹路里延展着一代代的生命密码。
(摘自《守护天使》,上海文艺出版社,蝌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