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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之物困扰史

2023-11-16陈书缘

青年文摘 2023年12期
关键词:上铺床头舍友

陈书缘

我在大学所居住的6人寝室在整栋楼中属于较大的房型。这比起其他面积狭小的寝室来说固然优越,但大一刚入住时,比起大空间的优越,距离感所带来的冷清气氛反倒更加明显。

柔软湿润的思家之情与冰冷光秃的铁床架形成鲜明对比,使我在进入大学之初连续数十日难以入睡。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我开始想办法把寝室变成一个舒服的地方。我买来大幅的挂毯覆盖床边裸露的墙壁,细心地在床周加装上能够为我提供私人空间的床帘。我在书桌上搭起置物架以增加收纳的层次感,又在柜子里垒上许多纸抽屉好利用其中的纵深。在这一切努力之下,我那部分空间的生活气息浓烈了起来。然而同时,另一个问题也就产生了。

寝室变得越来越乱了。

于是大二开学后,我决定对我的寝室空间做进一步的优化管理。我重新规划了所有可用的储物空间,测量了每个角落的精确尺寸,自己画草图在网上定制了新的木架,花时间归类了自己乱七八糟的东西。如今回想那段时日,我都忍不住为自己充沛的精力和满满的乐观能量感到惊讶。

那时候的我其实非常忙。大二的课业原本就比大一繁重,除了课业之外,我还给自己揽了一大堆事。大一时参与的组织和项目在大二时到了集中的上升期,与得到认可的成就感一并扑面而来的是纷繁复杂的事务。我要以负责人的身份持续推进那个所有组员都已丧失激情的“大创”项目,要挑起新接任的京昆社社长的重担,还要扮演好创新创业协会实践部部长的角色。忙得脚不沾地的情况下,我竟然还有心情重新整理一遍寝室!

无论如何,我当时的确是充满热情地做了这些事。可是,当所有东西各得其所之后,我仍然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的床头缺了点东西——可以将我和上铺彻底隔绝开来的东西。

我的床右侧贴着墙壁,但并不是紧贴着,而是隔出了一段十厘米左右的缝隙。当上铺舍友的东西不小心从缝隙掉下的时候,她就不得不要我帮她捡起,这让我很困扰。

平时帮她捡捡东西也罢了,偏偏她还总在半夜掉东西下来。我一向早睡早起,上铺则惯于熬夜,半夜12点多她的耳机掉下来,好不容易睡着的我只能在微弱的手机光线中替她摸索耳机。

除了掉东西下来外,那条缝隙还总是漏下她台灯的光线。我从小就有入睡困难的毛病,一点点光就足以造成睡眠障碍。因此,我不得不在寝室大灯熄灭后依然戴着眼罩。

因此,我决定买一块长条形木板固定在我右侧墙的上方。这样,便可以在不侵犯上铺领地的前提下接住她掉下来的东西,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漏光的问题。

最终,我在网上找到了两条长90厘米、宽20厘米的木板,每块木板都配有两根铁架,在木板两端套上铁架,便可以把铁架连着木板一起挂在墙面的粘钩上。

完美,一切都契合我的想象。安装好的当晚,我躺在床上,视线右侧那条床缝不再漏下刺眼的光线,不再有随时掉落物品的威胁。两块置物板保护了我这方小小的空间。

此外,尽管两块板距离我的床顶很近,但所留出的十来厘米空间也足以让我在上面随手搁上几本书、几个发圈。睡前随手将零碎的小东西往上一放,成了一个非常提升幸福感的小动作。

可是,它会不会掉下来呢?躺在床上盯着两块置物板看了几天后,我开始生出这样的担忧。我没有忘记固定这两块沉重木板的仅仅是4枚小小的粘钩。

万一它在我睡觉时掉下来该怎么办呢?在如此窄小的一张床上,我必定总有半边身体处于木板坠落的打击范围内。若是不巧睡姿过于靠右,它砸到我脸上都不是没有可能。

应该不会的吧?置物板看起来非常稳固,不会掉的。我想。

那段时间,我的入睡困难大大缓解。每天晚上我疲惫地昏睡过去,又听着早上五点半的闹钟醒来,渐渐地不再担心置物架是否会半夜砸到我的脸上。

那时的我疲惫但充满希望。“大创”要报销财务,创协要开会,社团要跑各种审批手续搞活动,这些工作并不都是我擅长的,但我秉持着负责的态度一一去做。我透支着学业、自由与睡眠,期待在不久的将来能有所收获。

然而一天凌晨,置物板掉了下来。

我一旦睡着就不易再醒,可那天凌晨,我却不知为什么突然睁开了眼睛。天色仍是黑的,闹钟还没响,被子好端端地盖在身上。我坐起身,纳闷地摸出手机查看时间,距离我平时起床还有一个小时。

刚想倒回去继续睡,就听到一阵不祥的吱呀声。随后,我看着固定置物板的4枚粘钩之一开始从墙上脱落,置物板也随之掉了下来——

事后每次回想起那天莫名其妙的提前清醒,我都覺得既幸运又诡谲。

我将置物板取下放在一边,继续躺下。彼时正是期末,学业压力步步紧逼,其他方面的压力也丝毫不让。我明明已在殚精竭虑地应对这一切,却还是被人质疑不负责任、不够用心。

我带着满腹心事,勉强再次睡着,然而没多久,闹铃便响了。我开启又一天疲惫的生活。

白天有空之后,我研究了一下粘钩脱落的原因,发现一枚粘钩一半粘在墙面上,一半粘在了挂毯上,受力不均,承重能力自然也就被削弱。

我换了新的粘钩,这一次,小心避开了挂毯,把粘钩整个牢牢贴在墙壁上。然后我重新把置物架挂了上去,又用力往下拉了拉,以确定它不会再次掉下来。问题似乎解决了。

很快,那个学期在疫情的阴影下匆匆收尾,寒假过后的第二个学期出乎意料地全部在家里度过了。多数同学对居家上网课持厌烦态度,可对我来说,居家便是救赎,因为学生组织和社团的很多活动都被迫停摆了。

上了半年的网课之后,我在大三回到校园。此时我的“大创”项目早已顺利结项,社长的职位则被我辞了,在创协我本有当主席的机会,但我也推掉了。我不必再承担什么身份角色,我又成了自由身!大三生活将纯粹属于我自己!

然而在返校后的第一晚,当我再次看见那块悬在床头的置物板时,一种隐忧又悄然而生。真的不会掉下来吗?是的,我曾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更换粘钩后,经历了大半年它依然好好地挂在那里,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尽量不去想它。

恢复自由后,我有大把时间去做我爱做的事。我又组织了一个创新创业项目,这次不再是为了某个特定的项目或比赛而做,我试着纯粹去逐梦。

项目很快有了进展。我偶然联系到一位已在相似领域创办了公司的师哥,他提出我们合作。他说我们要抓紧时机,跑在赛道前方;他说在合适时机付出的1小时,比日后付出10小时更加有效。这些说辞让我紧张起来,我再次开始快跑。

即便忙碌,一切也还是比一年前要好。至少我在做喜欢的事,至少我做的事能被看到。可是——说来荒唐,我越来越忧虑床头的置物板会再次掉下来。每天晚上,只要我注意到自己的睡姿过于靠右,一年前那个凌晨发生的事就开始在脑海中一遍遍重演。虚幻又真实的紧张感让我总是警惕地往床左侧挪。

可是在这么小的一张床上,我又能挪到哪里去呢?很多时候,我睡下时是靠左的,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置物板的下方。“靠左,靠左”,这样的声音在我的潜意识中循环回放。偶尔深夜醒转,第一反应也是下意识地先向左挪。

与此同时,我所向往的自由生活很快又破灭了。

又是因为疫情,学期尚未结束,我们就回到家中上网课。我仍是感觉疲惫。而跟着师哥继续做了一个寒假后,我发现做的事越来越背离我的初衷。疲惫感进一步加剧。因此,尽管我可以拿到可观的报酬,但大三下学期开始不久,我还是离开了这份前景大好的事业。

按理说我不该再有什么烦心事了,但我仍然焦虑。空闲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落在了同龄人的后面,繁忙时我害怕自己又会像大二上学期那样吃力不讨好。难过时我只知道难过,快乐时我却疑心自己的快乐是否正当。白日我陷入疯狂的情绪自噬,晚上针对置物板会不会掉下来的担忧愈演愈烈。

一天晚上,我被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惊醒,并听到置物架的方向传来一阵奇怪的窸窣声。我知道它又要掉下来了!我早就知道!

我猛然坐起,在黑暗中摸索检查着,我以为会摸到某个已有一半脱离了墙壁的粘钩,可是沒有。4个粘钩都好端端地粘在墙壁上,置物架也依然稳定。

可那声音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怀着疑问继续检查,然后,摸到一块触感奇怪的东西。我打开台灯一看,发现那是我上铺垂下来的手。

原来是上铺的舍友睡迷糊了,把手垂到了我的置物架上。

次日课间,我将这段小插曲当作笑料跟另一个舍友说起。谁知她听后,却觉得关于摸到手的那部分颇为阴森恐怖。她说:“你要不还是把床头这块板加固一下吧?”

“没必要吧,它粘得挺牢的,也没什么进一步加固的空间了。”

“可是你天天晚上担惊受怕,我觉得你好可怜啊!”

很可怜吗?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其实就算真的加固了又怎样呢?加固之后,我就不会再担心它掉下来了吗?

直到现在,那两块置物板依然悬在我的床头。按照一般小说的规律——如果我是一个小说人物的话——那么我最后八成会死于它们的坠落,毕竟关于这两块板的伏笔在我的生活中已经多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可生活不是小说,我的胡思乱想并没有伏笔的作用。因此,我猜测自己大概会在这床头之物的陪伴下平安度过剩下的大学生活。

焦虑是不可避免的,但最终什么都不会发生。

(本刊原创稿,姜敏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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