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走远没有离开
2023-11-16马忠
李代权先生的《他不仅仅是来过:李万增传》(阳光出版社2023年1月第1版)是一本儿子写父亲的书。传主李万增是侗族,生于贵州剑河。他从一个非科班出身的艺术白丁,成为中国著名的民族版画家、民族文艺家,他的人生故事丰富曲折,生动感人。可以说“知父莫若子”,李代权先生为父亲写传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方便收集父亲的许多资料,熟悉了解父亲许多事迹。当然,这些只是作者写成这部作品的一些外在因素。在具体写作中投入真挚情感,通过还原父亲李万增的人生状态来对李万增艺术创作经历和精神品质予以准确把握,才是完成这部20余万字传记的根本原因,这一创作手法正是对中国文化传统“知人论世”的回归。
《他不仅仅是来过:李万增传》以传主李万增大起大落的身世际遇和全部的文艺活动为“经”(主线),以李万增的文学艺术作品及其创作实绩为“纬”(副线),或“分”或“合”,或交错发展,脉络清晰,情节起伏跌宕,全方面、多角度、多侧面、富于立体感地充分展现了李万增84载的人生历程,51年的创作生涯和对民族风情版画,尤其是侗族文化的重要贡献。该书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下,采用传与评、人物刻画与事件叙述进行有机结合,既全面、深入、细致、公正、客观地梳理和评价了李万增的艺术创作成果,又生动、详尽地展示了李万增的曲折人生及其丰富的感情世界;既有真知灼见,又有斐然文采。
我一直认为给杰出的艺术家立传,不仅仅在于让他们青史存名,更多的是要为我们民族文化的发展历史留下一份清晰且真实的印记。杰出艺术家的传记,不是演出年表,不是简单的从艺励志故事,更不是吹嘘式评价,而是介绍他们的艺术成就、抒写他们的文化情怀、描述他們的人生之路。透过《他不仅仅是来过:李万增传》我们看到,一个地地道道的以“耕牛”自喻的乡土艺术家在苦难的岁月中的艰苦跋涉,看到了他在事业奋斗中表现出来的对生活对艺术的渴望和眷恋。他有着善良正直的品质和倔强的性格,有着对民族文化事业的热爱和痴迷。不仅如此,从传主的一生中还可以看出,我们的民族艺术和文化经过了怎样的变迁和起伏?我们今天的艺术现实是如何形成的?让大历史在一位艺术家的生平中得到了丰富多彩的显现。
作为一部文学性传记, 《他不仅仅是来过:李万增传》的最大成功在于它圆满地塑造出一个真实可感、血肉丰富的传主形象,让已经逝去的李万增同志以立体的、活生生的样子重新来到读者面前。传记真实细腻地凸现了李万增漫长而又曲折的人生足迹:这位出生贵州剑河偏远山区小县、从事群众文化工作半个多世纪的侗族艺术家,在发掘民族文化遗产、开发民族智力、繁荣文艺创作等方面倾注了心血,作出了突出贡献。传记更将艺术的笔触伸向了李万增的内心世界,展示了一个既倔强又柔弱,既自尊又不太容易放下包袱,既超然澹泊又胶着人世,既能随遇而安又与命运不断抗争,既具有哲人式的聪慧又始终保留着气质的丰富和复杂的灵魂。应该说,这已不仅是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中的李万增,而是经过传记作者精心创造的艺术形象了。我认为,传记作者在塑造这一形象时主要运用了以下手法:
一是生动具体的细节描写。写人物传记,大都喜欢写人物的事迹,写人物登台讲话、发表演说、沙场冲锋、振臂高呼等等,以此展示人物的光辉亮点。诚然,这是一条成功之路、可取之路,而李代权先生所著的《他不仅仅是来过:李万增传》的妙笔却常常扎在另一面——写传主行走在艰难坎坷的道路上,如出身的卑微、爱情的磨难、身陷囹圄的屈辱、身患重病的挣扎绝望……写传主在困境中的细节表现,如揣着爷爷身上仅有的一元银元在大年初一迎着寒风独自赴考,“从南明到镇远有两百多里。雪刚融化,空气湿冷。父亲迎着寒风朝岑戈方向,踏着花街古道一路走去,途经小浦、高兴、巴也……翻山越岭,走村过寨,过桥爬坡。高处的积雪未融化,他也不觉得冷。当他行走在荒山野岭的石径上,好久都见不到人家的时候,内心充满了孤独和恐惧;当他走过热闹过年的村寨的时候,喜庆的鞭炮声、少年娱乐的欢闹声不绝于耳,在别人过年喜庆的气氛中,他更加孤独。”一个个特写镜头和画面奔来眼底,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这些细节不仅凸显了传主当时赴考的艰难,也为后面“山旮旯的穷娃中考,传为佳话”作了铺垫。令我欣喜的是,作者此招很妙,把人物放在逆境中去表现,常常更能写出人物的精神风貌、思想光华。从《他不仅仅是来过:李万增传》里的细节可以看出,李万增身上的品格正是李代权先生自己的追求,李代权先生之所以能把李万增的许多“问题”诠释得生动而合情合理,是因为他常常把自己想成父亲——李万增,体知、感受父亲所面对的一切,思考父亲所面对的各种选择,这样很多难以理解的问题和对父亲作出的客观评价也就顺适可信了。正如作者所说,“写完这本书,我等于一步步蹒跚地沿着父亲走过的路再走了一遍。”这种“知人论世”的创作方式,才是《他不仅仅是来过:李万增传》成功的原因。
二是深入精微的心理描写。如果说细节描写已经为一些传记作者所重视和采用,而心理描写就常常被他们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因为在这里,更需要大胆而合理的艺术想象,更依赖于对传主内心世界准确而深刻的洞察,也更显出传记作者的艺术才华。李代权先生写《他不仅仅是来过:李万增传》似乎并不满足于仅仅从外部去透视传主的性格,而更喜欢径直走进传主的内心,直接剖析传主那复杂、微妙的心路历程。比如:“父亲回想起4个多月来由‘正午枪声’开始的世事变化和自己一家的经历,他仿佛一下长大了许多。”“父亲再次爬上高高的公鹅寨,在寨边的田埂上俯瞰远在江边的县城。这县城曾经在他童年的想象中非常大,现在在他的眼里却非常小,小得像一艘停泊在滔滔清水江边的渡轮。”书中这两处细腻的心理活动描写,还原了少年李万增经历世事之后内心的变化和成长。写传主由企业调到文化部门,从业余艺术爱好者变成真正的文艺工作者时的心情则更加艺术化,“他在去文化馆报到的路上,走过清水江畔,江水挥洒浪花在欢笑。他望着清江两岸的山山岭岭,山是那样的伟岸,色是那样的妖娆;他仰头望天,天是那样的湛蓝美好……”作品在许多地方运用了小说全知叙事的方式,根据传主李万增的性格和当时特定的情境,大胆地驰骋想象,自由地剖析人物心理,这既显得合情合理,又深化了李万增性格的塑造。
我们说传记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应当是作者自己心目中的人物,对他(她)的塑造,应包含着作者自己的评价和思考。只有将叙事、抒情、议论三者紧密地结合起来,做到叙事清楚明晰、抒情情真意切、评论精湛独到,同时坚持寓论断、抒情于叙事中,这样,建立在实事求是基础上的评论才会显得入情入理。传主李万增没有进过专业艺术院校的门,但以智慧和勤奮、悟性与坚韧拼搏50年,在不断攀登属于他自己的艺术阶梯,一步一步实现心中的梦想,为群众文化工作苦心耕耘作奉献,教授农民作画,培养了一大批画乡人才,蜚声海外。那么,作为儿子和本书撰写者该如何评价这样一位了不起的父亲才不失公允,令人信服呢?唯有尊重事实,尊重历史。且看,“父亲爱憎分明的性情与版画的黑白对比鲜明、刀笔刚劲、木味生辉契合,木刻那种单纯、强烈的视觉效果吸引着父亲,渐渐地,版画成了父亲眼中的西施。”“父亲年近耄耋,又患着严重的眼疾,仍然执着于自己的事业。一些不理解他的人,认为他是过于追求名利。实际上父亲的执着并非求名。早已名声在外的父亲,还有必要拼着老命求名吗?父亲也并非求利。在当今市场经济多元化的时代,他那些充斥故土情怀的并不‘时髦’的作品,能给他带来多少经济利益呢?真正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执着完全出自他对艺术事业的热爱,对家乡的热爱,对民族的热爱。”作者凭借自己扎实的文字功底,凭借自己对传主的理解,同时将这种理解融入文字中,因而书中诸如此类的分析、评价,无不有根有据,精湛深刻,不能不令人叹服。
总之,李代权先生的《他不仅仅是来过:李万增传》注重的是作品本身的文学性和可读性,作者在创作中有意识地调动了他所擅长的和常用的各种文学手法,因而把一部《他不仅仅是来过:李万增传》写得有声有色,把一个民族艺术家写得血肉丰满。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感到作者仿佛不是用笔墨在为李万增作传,而是用心血和真情。作者的这种情感充溢在字里行间,读者可以时时感受到这对父子的共鸣,以及他们之间的那份深情。特别在这部传记 《岁月从身边走过》《父亲的桥》《在重病的日子》《魂归故里》等章节中,作者完全是以散文家声情并茂的笔调表达着对父亲的崇敬、悲痛、怀念等复杂多样的情感。读之,让人心潮难平。
除了上面几个最重要的特点外,李代权先生在谋篇布局上把李万增的家庭环境、年少生活刻画得完整而真切,使我们在后来了解李万增的人生选择时有了很多“心同此理”式的感受。至于为什么把这样一部文学传记的书名叫作《他不仅仅是来过》,显然表明的是作者对于父亲一生的人生道路的概括和理解。从这样的角度上说,会流逝的随着日子流逝走了,该留下的,终会留下来。李代权先生的《他不仅仅是来过:李万增传》,因为坚持实事求是的写作态度,做到了人真、事真、言真、情真、形象真,以真取信,以真感人,应该是“最可信的李万增传史”。对于李万增形象的塑造和记录,是应该得到肯定和值得感谢的。
当然,这部作品也有可供我们进行“挑剔”的地方。比如说全书在总体上对传主的把握是准确的,但个别章节的书写略显单薄。另外,作者并没有能完全摆脱传统传记写作的固定模式。《他不仅仅是来过:李万增传》的整体构架仍是编年体的,仍是按照传主生平经历的时间先后来组织的,并没有大的突破。而作为一部文学性传记,理应在结构上更自由些,不妨打乱、切割时空,使传记更戏剧化,更引人入胜。
(作者简介:马忠,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北江》执行主编,文学创作二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