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现代
——尤恩•乌格罗绘画中的矛盾性
2023-11-16罗秋蕾黄文中
罗秋蕾 黄文中
(泉州师范学院 美术与设计学院,福建泉州 362000)
尤恩•乌格罗(1932-2000)是继弗朗西斯•培根(1909-1992)和卢西安•弗洛伊德(1922-2011)之后英国当代画坛的大师之一。2000年至2003年间,布鲁斯和达比画廊以及理查德•肯德尔为他举办了8次展览,其中2003年的大型回顾展影响最大,确立了乌格罗在英国乃至世界画坛的重要地位。复杂而缓慢的绘画方式直接阻碍了乌格罗绘画的广泛传播和临习,相较于弗洛伊德和培根,乌格罗的成名之路更为漫长。从风格的角度出发,我们很难将乌格罗分至某个艺术流派,他的作品具有独树一帜的个性。其绘画的独特性在于他完美地融合了传统因素与现代因素,将这对矛盾体统一于画面中。从古典时期到现代,人们对物象的观看方式产生了巨大变化,从忠实地模仿自然转向注重个人情感的表达,而后者似乎只有远离物象,用表现、抽象的方式才能达到目的。对于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乌格罗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不一样的理解方式。
一、乌格罗绘画中的矛盾性
“理性”几乎成了乌格罗一个固定的标签,他运用传统的画法,通过测量和绘置网格来追求对物体描绘的准确性。在创作过程中,他像一个自然主义者那样忠实地描绘客观对象,最终的成品却总能给观者带来惊喜。那明亮、干净的色彩令人舒适,对物象的描绘兼具准确性与概括性,表现出一种静穆的单纯;画作起稿时的网格和线条没有被完全覆盖,而是变成了测量痕迹和作画手法留在画面中,增加了时间感、空间感以及作品的可读性。正是这些特点使乌格罗的作品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兼具强烈的现代感。
1.乌格罗绘画中的传统因素
从传统到现代,自然与艺术的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在古代绘画中,人们致力于真实地描绘自然,对自然的准确模仿是绘画水平的象征。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提出了艺术“模仿说”,认为所有的艺术都起源于对自然界和社会现实的模仿。的确,在没有摄影的年代,模仿自然的艺术占统治地位。照相技术被发明后,传统绘画面临挑战,艺术家们开始在创作上做出转变,有意将绘画与摄影区别开来,因此产生了主张主观表现的现代绘画。照相机的发明是传统绘画与现代绘画的分水岭,那么传统绘画从某种意义上说即是客观模仿自然的绘画。
乌格罗绘画中的传统因素来自他对古典的继承。古典主义绘画是传统绘画中的一大主流。古希腊罗马时期的艺术主张对自然的模仿,而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主义推崇这一艺术,并强调绝对理性与和谐的重要性[1]。乌格罗不仅接受了模仿自然的主张,还沿用了古典画法,即使用测量的方式,通过绘制网格来保证准确地描绘对象。在每次写生之前,乌格罗会选择特定比例的画布,要求模特按照自己的意愿摆好姿势,然后开始测量。
如《根5裸体》,乌格罗选用了对角线为根号五的长方形画布。模特被要求躺在一张长方形的木板上,为了保持她手臂的位置,乌格罗将一颗四英寸的钉子钉在木板上,让她抓紧,并在肋骨和臀部垫了一些小块泡沫,钉子也被乌格罗如实描绘出来了。为了准确测量,他在画布上以及模特背后的墙面上、躺着的木板上甚至模特的身上做标记,在作品完成前,模特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保持身上的标记不被擦掉。他运用“扫描”式的观察法,当他画画面的左侧时会将画布移动到左侧,画右侧时移动到右侧,以此保证眼睛看模特不同部位的距离是相同的。因此画面中模特的身体看起来比现实中要均匀和细长。像希腊人那样,乌格罗也相信数学和几何在艺术中的辅助作用。《根5裸体》画面下方是十个相等长度的橙灰相间的色带,这是网格分割画面的结果,色带里排列着回形纹,那是希腊钥匙的图案。乌格罗用极具理性的目光观察对象并忠实地将它们描绘出来,“在乌格罗的艺术中,有一种对传统的深刻的、本能的尊重”[2]45。
2.乌格罗绘画中的现代因素
与传统绘画相对,现代绘画强调单纯和平面化,摆脱了视觉规律和空间概念,追求表现主观情感,乌格罗的作品具备了许多现代绘画的特点。
(1)几何的运用。这一特征在他的建筑风景画中表现得最为典型。在《俯瞰兰贝斯》中,长方形、正方形、梯形,各种几何形状构成了画面的整体,面与面之间的前后关系与色彩对比关系兼顾了平面化和空间感,风景中的细节一律被概括到色块中,画面几乎接近抽象。虽然还在使用测量,但那种严谨、紧张和控制的感觉明显被削弱了。
(2)测量痕的留存。几乎在乌格罗的每一幅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看到散布在画面中的测量痕,它直接给画面带来了一种未完成感,这在已完成的传统绘画中是不可能出现的。这些测量痕的粗细、长短、深浅、大小的变化,为营造画面的空间感贡献了重要的辅助作用。测量痕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演化成了一种符号化的绘画语言,那些被测量痕迹“框”住的人体,使观者延伸出许多想象,为作品增加了可读性和趣味性。
(3)色彩与色块。乌格罗的色彩在视觉上具有强烈的美感与舒适感,他称得上是一位色彩大师,在大部分作品中可以看到他色彩运用的纯熟。从时间顺序去观察乌格罗的作品可以发现,他的色彩从惯用的棕黄色调变得越来越纯净、明亮,用对比色来拉开空间距离。大面积的色块并不是均匀地铺开,而是由许多有变化的小色块并置而成,这些色块被保持在一个色域中,从而使色块既有变化又不失整体性。他还研究出一种独特的蓝色,使用一种叫“利洁时蓝”(一种用于给衣服增光的添加剂)的粉末,将其与亚麻籽油和白色颜料混合后可以得到一种明亮的蓝色[2]114。
(4)观念表达。乌格罗说过,他的每一幅画都代表一个思想。最具观念性的一个作品当属《梨日记》(图1),表现了一个梨从新鲜到因失去水分逐渐而塌缩的过程,乌格罗思考怎样用绘画的方式将一个具有时空性的过程表现出来。方形是这幅画的主要几何元素。方形的画布中间有数个“十”字形的测量痕,最上方的测量痕是梨尖最初的位置,从这些测量痕的位置我们可以看到梨尖移动的轨迹。梨尖因变质而移动时,乌格罗希望它保持在蓝色方形的中间位置,因此蓝色方形随着梨尖向下移动,构成了一个移动的框架。乌格罗用巧妙的绘画方式表现了他的时间知觉。
图1 《梨日记》
二、乌格罗绘画矛盾性的成因
1.教育与环境的影响
在20世纪,由于受到现代主义浪潮的影响,英国艺术一时间发生猛烈的变化,出现了培根、奥尔巴赫、霍克尼这样具有影响力的艺术家。同时,一些艺术家并没有追求时髦,而是运用传统的方法和理念进行创作,使得这个时期的英国艺术形成了传统与写实的回归趋势,复活了写实艺术[3]。乌格罗的绘画风格就是在这个传统与现代相互交织的时代逐渐形成的。
1947年,15岁的乌格罗就读坎伯韦尔工艺美术学校的初级艺术学校,这所学校的老师们有着较为一致的艺术倾向,他们偏爱正式的图案、透视法和黄金分割法,与乌格罗关系最密切的三位画家威廉•孔德斯居姆、维克多•帕斯莫尔、克劳德•罗杰斯都具备这些特点。乌格罗学会了像罗杰斯那样用冷静而严肃的眼光观察对象,但学习测量画法却是从孔德斯居姆开始的,“孔德斯居姆习惯引用过去的大师,并敦促学生学习、模仿他们的作品……他的教学中更有意义的是对测量的倡导”[2]14-15。从一个固定的点出发,孔德斯居姆在画布上作直线和垂直线形成网格,他的绘画方法被形容为一个“扫描”的过程,他向学生们教授了一套测量系统。很显然,乌格罗接受了这样的绘画方式。乌格罗很早就开始使用测量的方式作画,1951-2年创作的《站立裸体》是他学生时代技法较为成熟的一件作品,当时他就读于斯莱德美术学院,这件作品获得了学院人物画一等奖。乌格罗绘画中的严谨性、秩序感以及后来对画布形状、分割法、透视法的注意都与这段学习经历有着直接的关系。除了学习绘画方式,乌格罗对古典的热爱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被培养起来,他创作的“亚当和夏娃”主题的一系列作品就是早期的证明。他经常提到一些古典艺术家如皮耶罗、普桑、委罗内塞,尤其是对普桑的热情一直延续到80年代以后,他较完整地复制过普桑的两幅作品。
即便如此,乌格罗并不被限制于传统。当时的英国,抽象主义、观念艺术、波普艺术正如火如荼地进行,面对现代主义的冲击,乌格罗决定用主动代替被动。他学习立体主义的构成方式,学习塞尚的色彩,使色彩在他的作品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他也毫不掩饰对蒙德里安的喜爱,其早期作品中都有对应的证据,蒙德里安的方形网格等抽象元素多次在他的作品中出现。以遵循传统为基础,现代主义绘画成为乌格罗风格形成的催化剂,传统与现代在乌格罗的绘画中产生了碰撞与融合。
2.乌格罗的创作思想
乌格罗善于思考,他对几何数学的兴趣则直接影响了他的思考和创作方式。他选用特定比例的画布作画,在画布上按特定的比例分割,或者作对角线等,再根据这些线来决定构图,并有意地将物体放置在分割线、对角线、中心点的位置上。如1971-7年作的《对角线》,乌格罗选择了一张对角线为根号2的画布,模特被要求摆出像一块木板一样的姿势,以一种不舒服的姿势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她与画布的对角线重合。人体是他表达想法的“工具”之一,他绘画中一些奇怪的人体姿势都是为满足他的表达而做出的。有时他也执着于整个画面几何元素的统一,如《女孩和狗》中的模特摆出了由一系列三角形组成的形状;静物画《Buns》中画着两个圆形蛋糕,为了让两个圆形不受干扰,乌格罗选用了椭圆形的画布来统一画面中的几何元素。这场与几何数学的游戏,乌格罗乐此不疲。
乌格罗这种不断地思考、尝试,更像是一种研究、一种实验。在理查德•肯德尔和凯瑟琳•兰伯特的访谈中,乌格罗说道:“我的画法没有概念,每一幅都不同。有时,我始于一个不定的思想,一个在我脑海中酝酿了一些时间的思想”[4]51-52。他具有英国人典型的含蓄、内敛的性格,比起语言,他更擅长用绘画来表达。同他的性格一样,乌格罗思想的表达会避免直接,他的绘画给人宁静的感觉,但他却说“我的很多画都是关于运动的”。经常出现在他作品中的跨步裸体,与对运动的思考有关,他说:“我想不必为了表达运动而去画漩涡”,其中更多的是一种隐含的运动[4]52。《陀螺仪裸体》来自乌格罗对一个问题的思考——与重力对抗。一个圆盘不受底座倾斜的影响绕轴旋转(即陀螺仪)吸引了他,他看到了陀螺仪与重力的对抗,于是他让模特摆出姿势,乌格罗:“我不敢相信有人能摆出与重力对抗的姿势”[2]98。他还会为此自己制作一些工具,有一些家用工具,也有一些绘画工具,苏珊•坎贝尔形容他是一个“伟大的制造者”,不断拓展他的发明。在这个意义上,乌格罗与达·芬奇一样,是一位具备科学精神的艺术家。他说:“我总努力创作些新的东西,努力创造一个形象,或者赋予一个形象以思想或观念”[4]52。
他尊重客观,追求真实,当他想用极其理性的方式表达思想时,具有矛盾性的绘画产生了。这种矛盾性首先体现在思想上。一方面,他极度理性,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事实;另一方面,他以真实的物象为参照,画出那张早已在他脑海中形成的图像。那么只有一个方法,即把真实物象摆成与脑中图像相同的样子,并准确地、一丝不苟地将其描绘出来。因此,他为实现这一目的所做的“偏执”行为都得到了解释。他常常为模特制作一些配饰例如项链、帽子,为了体现头部圆形的形状,他让模特戴上了自己裁剪过的泳帽;为了表现桌子透视的真实感,他甚至将桌子锯成了一个梯形,从而克服了心理上“它是一个矩形”的理解。这一特点延伸到了他的教学上。常青记录了1987年乌格罗到中国美术学院访学时的情形——乌格罗并没有直接教学生们画画,课程开始的前三天,学生们都在做一件事——刷墙。他对绘画的那些略显刻板的要求促使他这么做。他的绘画就像他的想法那样,充满了自我矛盾——“我基本上是在尝试画一幅充满控制意识的、有力而富有激情的、有结构的作品”[4]52。正是这些不同于常人的偏执让乌格罗成了那个独树一帜的艺术家。
结语
乌格罗作品的简洁性与他同时代的许多人形成了鲜明对比,在那个绘画流派纷乱复杂的年代,他始终如一地坚持着自己的道路。乌格罗曾被归为现实主义、自然主义者,一直以来并没有一致的说辞。与科学不同,艺术史上的流派常因为人们的知识、观念、理解与情感不同而难以产生一致的定义。但可以肯定的是,乌格罗与古典绘画有着密切的联系。向古典学习的行为并不过时,古典艺术体现着一种永恒的价值。在当代,既讲求传承,也提倡创新,能够将传统与现代进行结合是可贵的,是我们在艺术创作中应当学习的。乌格罗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观看方式。观念或情感的表达并不一定用抽象或表现的方式呈现,换言之,理性与感性并不一定是对立的,还可以像乌格罗那样,感性与理性同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