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记忆
2023-11-15岳继宏
岳继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兰州有了独特的记忆。
第一次对兰州有印象,是从马滩开始。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王,整天领着一帮小孩在大街小巷蹿来跳去。我们熟悉巷道的每一户人家,熟悉巷道飘荡的各种气味,更熟悉巷道的一砖一瓦。
微风轻拂着刚抽芽的小草,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阔静。我穿着一双黑色的、凝结着母爱与心血的布鞋踏在砖头铺垫的路面。厚厚的千层鞋底,曾无数次给予我勇气和信心。母亲在灯下给我做布鞋的那道深刻记忆,早已成为我生命中永恒的风景线。
灯光下,母亲瘦小的身影在飞速转动,除了那飞针走线的动作给人生命的动感外,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灯光照着母亲那悄悄爬上银丝的双鬓和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直到这时,我才体会到“丝丝白发儿女债,历历深纹岁月痕”的真正内涵。
夜已过半,偶尔传来几声轻轻的咳嗽声回荡在寂静的房中。单调拉线的“哧啦哧啦”声,伴着秒针喋喋不休的“嘀嗒嘀嗒”声,竟奏出了童年里最动听的乐章。
我站在兰山之巅,遥望整个兰州城。突然,天空下起了大雨,兰州的雨季说来就来,它们像北归的燕子,叽叽喳喳闹起了漫天的柳絮,无须去触碰。它们像千年的老酒,那些久远且被遗忘的形象如同远古的词句,搭载岁月的小舟,咿呀咿呀飘进了我的心房。
雨越下越大,人群沿着五泉山的走廊涌动,像开闸的洪水,汹涌、澎湃且喧闹。这时候我便想起了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葱绿的田畴、如黛的峰峦和那被雨水打破的一江春水。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我们顺着孩童口中不间断的唐诗,不知不觉间便爬下了山坡。亦真亦幻的情愫,在雨声深处消融,所有忧伤的故事都陆续逃奔,生怕再次被捕捉回去。
雨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的步伐越来越欢快。一路溅起的水花掉落在拾荒老人噙满风雨的眼神里,沉沦于无助与迷蒙间。
我们几人站在中山桥上,稀疏的雨滴敲打着头顶的雨伞,敲打着诗行中的芭蕉,也敲打着路过的灵魂。这座古老的石桥上,那涓涓细流变得凶猛,因为下雨,才使得海天相隔的夙愿、穿墙而过的迹象,终未躲过淡淡的悲哀———生命之桥承载了太多兰州人的遗憾。
时间是一层淡淡的烟雾,它软化了痛苦或欢乐,使它们变得朦胧缥缈却处处充满诗意,从岁月的烟尘中将故事发掘,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关于命运、偶然和碰撞的古老命题。
天空如洗,远山如黛。还未细看,便转瞬即逝!
羊皮筏子在黄河水里失去了方向,就如同我们在高楼大厦间迷了路。那时候的火车站还没有两层高楼,我们家的土砖瓦房隐匿在城市中央。
每当夕阳的余晖散落在兰州城角那片坍塌老院的废墟上时,它显得更加凄凉而神秘。
老院三面的院墙早已坍塌,化作昔日的尘埃。仅有向南的那面剩下半截墙壁,耸立着。中间镶嵌着两扇苍白的木门依旧紧锁着,油漆掉落一地,没有任何意义地存在。那两扇门早已被风吹雨淋变得灰黑相间。门环的那把铁锁也已生锈,失去了往日的神气。这就是我家之前院落的大门。
土墙壁的麦秸清晰可见,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见到墙壁的蜗牛壳。那是我们小孩之间用来兑换玻璃球的最好“商品”。
我们家的院落没有门楼,远远望去,就像澳门的三八牌坊,诉说着它的过去。剩下的半截土围墙,也在风雨的泡蚀中满目疮痍,墙脚也因碱化凹陷了很多,似乎触手便倒。院子中央被残砖断瓦所填满,上面被枯黄的杂草所覆盖。夕阳惨淡的余晖通过那面黄土墙的折射,显示出了一种殷红的血色,带着阵阵凉意和土腥味的微风吹过,四周的枯蔷薇,又发出了往常的哀号。
欲哭无泪,落魄无奈。如今回想起来,总是在心底有这样的感触。但在那个年代,却是发自内心的欢快与幸福。
兰州人的清晨是从一碗牛肉面开始,兰州人的夜晚是以一瓶扎啤结束。
嘴馋是孩子共有的天性。我们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美食——那些摆放在商店橱柜,很多个下午都徘徊在门口流着哈喇子的美食。现在想想当时的模样,和街边蹲着的一条舌头吊外、口水直流、目不转睛的流浪狗,共同展示出了什么叫完美复刻。
马滩那个时候还没有高楼大厦,大家都是平房。我们每天除了玩耍外,也会沿街捡拾垃圾,空矿泉水瓶、易拉罐、印了无数脚印的纸张等都被我们视为珍宝,放进我们灰不溜秋的塑料袋王国。
那个时候虽然人穷,但做人不穷。不会因为其他伙伴的袋兜鼓鼓当当就产生坏的想法。我们总是格外的团结,一起卖垃圾去换零钱。随即一群人像蜂群一般涌进小卖部,那时的小卖部格外小,我好几次都被挤出了门外。我们一起买了辣条、汽水,坐在土黄的石堆上,铺点麦草,然后把零食放上去。习惯性地把黝黑的双手在裤边擦了擦,虔诚放光的眼珠紧盯着零食,口水在喉结处来回打转。舌尖触碰着上下颚,打开封口的一刹那,口水像久圈的野马,狂奔而出。
我们分享着美食,咂着汽水,阳光倾斜而过,眼睛开始迷幻,口中的汽水饱嗝变出了许多以后的美梦。
那个时候兰州的牛肉面才几毛钱,我们收集着糖纸、家里的头发(我们小时候理发是父母拿着剪刀剪的)和烟标等,每天坐在大门口守着熟悉的铃声,以及那声“换东西咯……”便迫不及待冲过去,兑换纸币。几张皱巴巴的、充满汗臭味的纸币在几双小手之间来回旋转,久久不能停止。
在放长假的后一天,我们便一起去牛肉面馆,一清二白三汤四绿,我们熟练地背着牛肉面的特征,保持着多年的老习惯,一碗面,六个空碗,六个蒜瓣,六碗面汤。
服务员端上面后,我们便放在饭桌中央,六个空碗齐齐摆放,每个人每次都吃一根面条,在我们来回的吸吮声中,一碗面便见了底。再一人喝碗面汤,学着大人的模样,走出店门,下台阶前,对着马路摸摸肚皮,拍打拍打,再用纸巾擤鼻子,一个帅气的抛投,潇洒地走下台阶,仿佛刚刚打完一场胜仗。
沿途跑步,沿途追逐,沿途消化。小伙伴们一股脑跑到黄河岸边戏耍,那时候的水位没有现在这么高,有段时间黄河的水清澈无比,清晰见底。我们在岸边折断柳条,互相编织着帽子,把自己想象成司令员,然后指挥大家向黄河里面的“假想敌”发起进攻。关于战绩,我们也有自己的评比方法,那就是扔石子,看谁的石子打水漂更远,次数更多,谁击毙的“敌人”就越多。
童年,我们将石子投掷在奔腾踊跃的黄河,我们的童真也跟着跳了下去。随着城镇化的发展,我们每年都会在黄河边相聚,喝杯三炮台,吃点儿烧烤,来点儿冰镇扎啤,在灯火璀璨的夜晚,小心翼翼地从河边打捞起我们每年丢失的快乐。
沿着黄河路过的清风,停留在我的心房,作以短暂的慰藉。我将一团烟花的灰烬埋入沙滩,祈祷我的来世,是一个五彩缤纷的梦。
月很阔静,羞涩地将光辉洒向大地。其实,许多主题并非如今人所说的那般永恒,也不是所谓世界末日的感伤所致。只是不管过去是什么样的,竟全都有了一种伤逝的特质,一种“往生不再”的苍凉。为什么我们要执着地怀念童年,祭奠过往?因为我们已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了。在这个世界上,人的成长变得错综复杂,一些人只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影,穿过思维流浪。日子像盆景里树上的叶子,一片片飘落下来,每天照样有彩霞、有夕阳,却不知道是叶子变了样,还是我们的心疲倦了,弄错了季节,年轻的激情依然飘逝。
为了更好的生活,我们开始在钢筋水泥、高楼大厦、汽车的喧闹中拼命追寻一丝寂寞的快乐。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我们独有的记忆也正在消失。
但是,不管是香山草、伊甸园,还是兰州的旧镇,都永远留存于我们的心底。或许瞬间的永恒记忆,就在你我生命的过往里。
兰州依旧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我们也会再次相遇。這可能是人生恰到好处的安排!
作者系渌水诗社主编
(责任编辑/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