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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乡,眺望故乡

2023-11-15李伴锋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奶奶

李伴锋

老旧的客车在行驶的过程中,生锈的铁皮“库次库次”地震动,发出阵阵噪音。炽热的紫外線避开窗帘,从缝隙中跳到我腿上,好似一阵火浪在我腿上躁动。我倚在窗边,透过山风掀起来的缝隙望向窗外,云漫无目的地游荡,树木忽高忽低、忽胖忽瘦,连绵的山峦与我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从县城通往小镇的途中,山路蜿蜒曲折,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嘎吱作响的客车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地穿行在一丛丛高耸的树林里,与其他客车擦肩而过,时不时碰到个坎儿或是坑,猛地颠簸一下,又时不时停下来,方便乘客在路口上下车。

碰巧是周五,车厢里学生居多,小学生、中学生,他们操着一口我再熟悉不过却鲜少使用的方言,你一言我一语,天花乱坠,闹哄哄的;狭小的车厢里充斥着小零食的味道。

大概是天气闷热的原因,又许是哄闹让我无法静下心来,等待到站的过程令我烦躁不安。于是,我闭上眼睛假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乘务员阿姨大喊:“龙门快到了啊!龙门下车的准备一下!”我睁开眼,小镇的轮廓闯入眼帘。

道路两旁矗立着一棵棵芒果树,树后是一排紧密相连、高矮不一的平房,外墙的砖块井然有序、错落有致,一块红的、一块绿的、一块红的……如此反复,陈旧中透着历史的厚重感,好似一座古城。客车继续前行,行至一个三岔路口,路口中间站着一棵撑向天际的古榕树——一棵被保护起来的老树。在我看来,那是一棵爬上顶端就可以俯瞰整座小镇的树,壮硕的树干如同几只巨龙盘旋,长长的根部虬结交错,像龙的爪子深入地心;树干撑起枝繁叶茂的夏天,向四方拓展的枝条上垂下密密麻麻的须条,像一道天然的帘子,添了几分幽深和静谧。我小的时候,这棵树就矗立在这里。现在我长大了,这棵树还矗立在这里。

不多时,客车缓缓停在镇上。乘务员阿姨大声催促:“龙门到了,要下车的赶快!”我走下车,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汽车的鸣笛声、乡民的聊天声以及商贩的吆喝声杂糅在一块,瞬间,我耳朵里的世界丰富了许多。

在车站,不仅能搭乘客车,还能搭乘一种唯一能通往乡下的民营客车——“风采车”。风采车是海南话的音译,类似改造过后的摩托车:在摩托车的基础上焊接边座,两轮变三轮,除顶上加盖遮阳的篷布外,其余四面镂空,三百六十度纵享全景。这种车通常能坐两到三人,价格亲民。渐渐地,它成了这座麻雀似的小镇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车站里,除了候车的游人和乡民,最多的就是“阿德”“阿聂”(音译,意为阿叔阿婶)。他们分散在小小的车站周围,看到有客车靠站,便蜂拥而上,上前揽客。

我刚到车站,就有一位“阿聂”朝我招手。谈好价格,我在她的带领下坐上风采车。她拧动油门,发动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司机轻车熟路地穿梭在小巷子里,拐了又绕,绕了又拐,恍惚间豁然开朗,风采车已经驶入乡道。

乡道上的风很清爽,四面镂空的风采车夏天坐是最爽的,四面八方的凉风都朝我扑过来,扑了个满怀。小镇在一点点消失,水泥路两旁的沟渠映入眼帘,沟渠边上的植被愈发茂盛。我可以看到路两边的农园里遍地都是橡胶树、荔枝树和槟榔树等,我甚至已经嗅到了乡下独有的牛粪、野草和溪流的味道。

途中,司机和我搭话,问我是不是那个谁的儿子。我说是。她说:“几年不见了,你都长这么大了啊,变化挺大的,和以前不一样了,有点儿认不出来。”后来她又问我,不是在城里上学么,怎么回来了。我说:“周末回家看一下奶奶。”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周围的景色变得熟悉,我在梦里见到过无数次。我不禁疑惑,这家乡的路怎么这么短?我记忆中明明很长。从镇上到村里,路途十分遥远,有时像没有尽头一样。还记得以前,道路分外崎岖,路面就像被青虫啃食过的叶子,一会儿一个坑,一会儿一个洞。归家的路程,不是在颠簸,就是在颠簸的路上,若是倒霉碰上雨天,那更令人心烦气躁,只因这土路会淌成一片小黄河,更加艰险。所幸,2016年,在镇政府的全力支持下,平坦的水泥路成功修进村里,修到每家每户门前。

车子从一座突起的石桥上经过,石桥下方横着一截腐朽的枯木,也不知道在这泡了多长时间。沿着河岸往下望去,河水稀薄,部分原本隐秘的河床袒露人间。不远处就是我家了,司机在家门口停下。那间瓦屋已经年迈,就像这片土地,稀薄的植被已经遮不住底下的黄土,腐烂的断茎、臭虫的尸体以及褪落的皮毛都显露出来。瓦屋的墙皮就像老人松弛的肌肤,陈旧、颓废,了无生机。这种无力抵抗的痕迹爬上屋顶,顶上的瓦片也千疮百孔、残缺不齐。

在瓦屋门前,是一个没有围墙的小院子,一片年老色衰的草坪稀稀疏疏地铺在黄土地上,院子两旁种着两棵树。一棵是石榴树,树干细矮,佝偻着,枝节弯弯的,上头叶子枯颓,树皮剥落,秃得差不多了。可新奇的是,这树的枝头末梢却依然结着翠绿的果实。可惜没成熟。小时候,我可喜欢爬上去,选个好的位置倚躺着,石榴唾手可得,吃个痛快。可惜现在没机会了。另一棵是黄皮树,它更高大、更繁茂,有麻雀在里面筑巢。我听到鸟儿们的鸣叫,好像在议论,又好像很遗憾,为什么没有结果呢?为什么呢?

我跟司机要了电话,扫码付了钱,提着大包小包往家里走。屋檐下的走廊上,堆砌着瓶瓶罐罐,门槛两旁,散落的烟头数不胜数。

我推开厚重的木门,隐约听到这老房子痛呼一声——原来是年久失修的关节发出脆响。屋子里面,是农村常见的布局,入户就是客厅和厨房,左右两边各一间房,那是卧室。

我看到客厅的角落,堆满杂物,上面压着一层厚厚的灰屑;桌子上,只剩一双碗筷;灶台边,生活的痕迹越来越弱,木头腐朽的腥味不可抑制地漫出来。如果这不是我家,我甚至以为这是一间荒废掉的屋子。

“奶奶,我回来了。”我喊,无人应答。

奶奶的卧室在左边,我走进那间屋子,没看到人。放下东西,我走向后院。后院有一个由无数不规则的石块垒起来的小菜园子,那是早几年奶奶一砖一瓦堆起来的。小菜园子旁就是猪圈,锈迹爬满铁栏门,半人高的围墙上枯叶与烟尘做伴,大片的蛛网悬于瓦片与房梁之间,我甚至可以看到,那一根根房梁上数不清的虫洞。

一年前,这猪圈里头还住着一头老母猪和几只鲜活的小猪崽,总是“哼哧哼哧”地叫个不停。那会儿家里还有很多鸡,每次爷爷喂猪食的时候,鸡群总是要分一杯羹的,猪不乐意,就闹腾得很。我小时候,特别喜欢陪着爷爷喂猪食,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视线勉强越过半人高的围墙,看小猪和鸡群争食,哼哧哼哧、咯吱咯吱的,比一场戏剧更吸引人。

遗憾的是,后来我长大了,不再沉迷于童年时的幼稚,爷爷的车也靠站了,就停在这座小小的村庄里,只剩奶奶这趟车独自缓慢地走着,车上没了猪,鸡也离开了我的世界。

我在小菜园子里看到奶奶。她坐着小板凳,背着炙热的太阳,热汗浸湿了她薄薄的衣衫。她的身子微微佝偻,花白的头发被晒得乌黑,但她好像感觉不到热,手里握着半截锄头,脚边放着一袋农作物种子,一边刨开土壤,一边安置种子,将土壤掩盖结实,好像安置的不是种子,而是她年老的将来。

“奶奶。”我喊。奶奶诧异地转过头。她看到我的一瞬间,我看到错愕、张皇,随后才在她眼里看到光。奶奶猛地一下站起来,说:“皇清,你回来了!”她咧开嘴,脸上的沟壑堆出一摊戈壁。她的脚似乎麻了,一步一顿地从小菜园子里走出来。

我连忙上前扶她,她却缩回了手说:“手脏,都是土,不要碰。”我说没事,脏了洗就是了。奶奶这才没拒绝。她松弛的肌肤晒得发烫,靠近了我才知道。

“您傻吗?太阳这么大非要种地做什么?”我忍不住说。奶奶笑呵呵的,没回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怎么回来了?不是在上学吗?”

“周末了,回来看看您。”我说。

“今天不才周五吗?”奶奶诧异地问。我有些意外,奶奶居然记得日子。爷爷在的时候,她总是糊里糊涂的,记不住时间,还总感慨“人老了脑子不灵活,连个日子都记不住”。我说:“是周五,下午没课,就提前回来了。”

“哦,这样啊。那你吃饭没有?”奶奶问。我说没有,她说正好她也没吃。我皱了皱眉:“都两点了,您还没吃饭?”奶奶说:“不饿,就没吃。”

家里有一口棕色的陶瓷大缸,表面的颗粒感很强,不规则的浇釉使得它颇具艺术性,但它仅仅作为装米的大缸立在厨房。奶奶掀开盖子,弯腰舀出大米,洗米下锅煮饭,往前的几十年时间里,只有这件事情是她每天都做的,已经熟练得无法再熟练了。我买了豆腐和猪肉,说想吃豆腐炖猪肉。奶奶笑着说好。豆腐炖猪肉,用材简单,就豆腐和猪肉,是奶奶的拿手菜。即便我在城里吃過许许多多的美食,但奶奶做的这道菜,是我记忆中最深刻、最难以忘怀的。

奶奶说,做这道菜的猪肉一定要肥瘦相间,豆腐要选黄豆腐。肉要切块,直接下锅爆炒,炒出油来,添少许水,再添酱油三勺、盐两勺和味精两勺,盖锅大火焖煮四到五分钟,再下豆腐。豆腐要贴在锅底,再下小半勺白糖提味,中火焖煮四到五分钟。这样做出来的猪肉油光水润,豆腐吸收所有汁水,膨胀饱满,入口爆汁即化,鲜香甜美,回味无穷。上小学那会儿,我经常吃奶奶做的豆腐炖猪肉、手撕茄子等,爷爷同样喜爱,每次都要喝上二三两米酒,那叫一个满足!只是,现在这空空荡荡的屋子,就只剩我和奶奶了。

爸爸在城里务工,他的工作一年四季都很忙,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我在城里读书,往返路途遥远,也只是偶尔回来。所以这家里,更多的时候只有奶奶一人。我那边的房间没人住,我以为会是大片大片的尘屑和蛛网,可我推开门,里面窗明几净我推开窗,百叶窗倾出缝隙,将阳光引到房间里,引到地板上,地板白得发亮。

我往床上一躺,久违的气息,所有思绪心境在这一瞬间变得平静、缓慢。将要睡下时,我听到窗外有人喊奶奶。奶奶走了出去,和那人聊了起来。我透过窗户看去——是林叔。两人走到屋里,林叔看到我说:“么锋,啥时候回来的?”我说刚回来。他递给奶奶一袋药和一袋水果。奶奶收了药,不肯要水果。林叔很固执,奶奶执意不肯收,他干脆把水果放在桌上,奶奶坚决要付钱。林叔不同意,连忙说要回去做午饭。临走前,他问我:“这次回来要呆几天?”“就两天,过完周末还要回去上学。”我说。林叔叮嘱我:“你奶奶这几天腿疼,你帮她看一下药,教她怎么吃,看看吃完这两盒药能不能好,好不了再让你爸回来带她去医院看看。”林叔走后,我才从奶奶口中得知,她这些天腿疼的毛病又犯了,就托林叔帮她买药。

林叔我认识,是隔壁村子的,和我们村隔着一条河的距离。他是我爸爸的小学同学,至今没有结婚,标志性的特征就是那油光锃亮的大背头。我猜,他一定很喜欢灰色的衣衫和黑色的西裤——他常常这样搭配。

据说他在镇上工作,常常骑着旧得发黄的电瓶车出入,大部分时间不在村里,但只要在村里,就会拜访我家。他的谈吐粗里粗气的,和他的穿搭一点儿都不搭,可他心肠很好。我小学时,奶奶干活儿摔了一跤,夜里总是喊腿疼,我打电话给爸爸。第二天一大早,林叔就出现在家门口,骑着电瓶车带着奶奶到镇上打针。类似的情况数不胜数。奶奶以前就和我说,林叔虽然不是她儿子,却胜似亲儿子。

我想起要给爸爸报平安,就给爸爸打电话。他和奶奶小聊了几句,不到两分钟就挂了电话。奶奶从头到尾都没说腿疼的事情。我问她,腿疼怎么不和爸爸说。奶奶说:“老毛病而已,吃药就好了,说那事干吗?”我小时候,她就总是这样,有事总是闷在心里,真是一丁点儿都没变。我忍不住说:“您什么都不说,不是让爸爸担心吗?”奶奶说:“说了才是让他担心。”

海南夏季的热不同于北方的粗犷,是沉闷的热,悠远绵长。即使在屋里,外头的热也能渗透进来,渗进肌肤里,令人心烦意乱。奶奶见我热,就问我要不要吃冰激凌。我知道她腿脚不好,我也清楚,只要我点头,她指定会去小卖部买。所以我摇头,佯装不想吃。她却径直打开冰箱,抽出最底下的冷冻层,取了一支冰激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给我。我问:“奶奶,您什么时候买的冰激凌?”记忆里,她并不喜欢这些冰冰甜甜的东西。奶奶笑说:“托人买的,有一段时间了。你不是爱吃吗?吃吧!”我撕开包装袋,其实冰激凌已经化过了,重新冻结了一次,那形态就像回家路上看到的那截朽木,吃到嘴里,只剩一嘴铁锈味和苦味。“还甜吗?”奶奶说,“之前停了电,冰激凌化了。要是不甜就丢了,奶奶给你重新买。”我摇摇头:“甜!很甜!”尽管味道又苦又怪,但无法否认的是,冰激凌仍然是冰的。尽管奶奶闭口不谈,我也清楚,她很孤独。她的眼睛,就像村子西边那口废弃的老井,井口的边沿覆满历史的尘埃,许久未曾有人踏足,四周找不出一片足迹,漫山荒芜,井里的水已经干涸,仍然有光能透过顶部的缝隙照进来,但照不到底部的幽深,井也无法再折射出太阳、月亮和晴朗的天。

没有宽带的房间里,手机信号也很差,我只能看一些提前下载好的电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和奶奶之间只能用沉默来形容。奶奶不会上网,看不懂电视剧,听不懂普通话,隔开我们的桥太大太大,我们只能隔着几百米的距离,用呐喊去交流。可奶奶老矣,已经无力呐喊。奶奶搬来她房间的风扇,对着我吹。她艰难地找了一些话题,我和她勉强沟通起来。她总是反复地问,学习怎么样、生活怎么样……诸如此类,不厌其烦。她还问:“皇清,最近还有和你妈妈见面吗?”我忽然沉默了,良久才说:“没有,我们现在很少见面。”奶奶也沉默了,仿佛失了神,两眼空洞洞的。我没想到她还会在意这件事,其实我早已释然了。

之后我们就无话可说了。窗外灌进来的风沉沉闷闷地停滞在屋里。我看向一旁的电视,说要不看电视吧。奶奶说:“电视坏了,你会修吗?”其实我不会,但我还是打算试试,指不定有奇迹呢!电视里飘着雪花,滋滋作响,除此之外就没别的动静。我这拍拍,那拍拍,重新调整线路,接头拔了又插……始终没有变化。我放弃了。奶奶也许有些遗憾,无力地说了句困了,就去午睡了。从我的房间到奶奶房间,三米的路程,她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

窗外的中午,伴着蝉鸣、鸟啼和风语,乡香阵阵,像催眠曲,困意席卷而来……等我醒来,窗外已是漫山遍野的金黄。奶奶又坐在小菜園子里,手抬起,手落下,重复着中午的动作。

小菜园子很小,只有不到十平方米,却容纳了不止于十平方米的生态。南瓜藤条四面游走,有的试图爬出围栏,有的钻入石墙底下的缝里,有的向四周扩散,一片绿泱泱的藤叶覆盖小半个菜园,那被藤叶所覆盖的底下,一定孕育着稚嫩的雏瓜;菜园的最右侧,木架子扎进土里排成两行,豆角纤细的藤枝顺着架子攀爬,爬到最高处,垂下一列列细嫩的豆角;还有生长得最整齐的一丛丛的青葱,迎着阳光蓬勃向上……奶奶在腐朽的老房子后面,寂寥的小小世界里,一手培育了这个生机蓬勃的小菜园。

在乡下,我感觉时间慢了下来,晚霞吟唱诗意,慢悠悠地走,一眼望去,这宁静的乡野,如同一幅天造地设的恢宏画卷。我帮着奶奶耕种,她仿佛有讲不完的话。我亲手刨开土壤,这些土是鲜活的、炙热的。奶奶说,她一个人在家,没人说话,腿时常阵阵地疼,走不了远路,以前还能去小卖部坐坐聊聊,去老友家串门,可现在不行了。

“你回来了,奶奶就不无聊了。”奶奶说。我看着满园的春色,这才知道,这遍地的蔬菜,不过都是奶奶无处安放的孤独罢了。

“那就一起去城里生活吧,我和爸爸都在,就不无聊了。”我说。奶奶摇了摇头说不了。她说她不会普通话,不会跳舞,也没有兴趣爱好,在那里感觉格格不入,无法适应,不想再去了。

“还是乡下好,安静、安逸,虽然有时候确实孤独,但我走了,谁来守着你爷爷?”奶奶说。爷爷的坟,就在小菜园子后面的山上,离这儿很远,老屋的后门就正对着后山,一推开门,就能看到山。爷爷的坟本不应该埋在后山,但奶奶坚持埋在那里。那时,奶奶对爸爸说:“就别埋那么远了,你爸记性不好,不记得回家的路就该流浪了。埋在后山吧,那里最近。”

在后山,浩瀚的橡胶树撑起夏日晚霞最后的绚烂。铺天盖地的橘红色像画卷一样铺开,又如画卷一样缓缓卷起,当仅剩的一抹残阳跌落山谷,寥寥星辰就出现在天空微蓝与浅灰色渲染而成的大荧屏上。吃了晚饭,奶奶就坐在门口乘凉,看着天色一点点浓重,旁边放着收音机,琼剧《张文秀》《秦香莲》《海瑞》等周而复始地放,她边听边哼唱。

小时候,我就听着这些琼剧长大,这台收音机也是看着我长大的,里面存储的琼剧我已经耳熟能详。“奶奶,您反反复复地听这些琼剧,不会感觉枯燥吗?”我问。奶奶说,枯燥,当然枯燥。

在乡下,晚上的风比城里清爽。小时候,我就很喜欢在这个时间坐在院子里乘凉,躺在藤椅上,仰头就能看到漫天星空,还有月亮,月亮里有玉兔,有嫦娥,还有一棵树。嫦娥奔月的故事我很喜欢,我至今仍会感到遗憾。爸爸小时候就喜欢唬我,说人是不能手指月亮的,不然月亮会掉下来割人的耳朵。所以我对月亮是既喜欢,又敬畏。我常常一躺就是一整晚,数星星,不厌其烦地数。爷爷曾说,星星是数不完的,但我不信。我从未数清过所有星星,每次数到一半我就会睡着,等我醒来,就神奇地出现在床上。我现在信了,星星确实数不完,就像奶奶手里的时间,数来数去只在同一天。

乡下的夜生活十分纯粹,无非就是听剧、看电视,或是去小卖部和同乡一块喝茶、聊天、下棋或打牌。晚上的乡村和白天一样热闹,去小卖部的人很多,都会经过我家门口。他们会和奶奶打招呼,关切地问候我一下。我也会回应,但从不主动问候人。奶奶说,我小时候话很多,一开口就跟开闸放水似的,哗啦啦地停不下来。可是越长大,话反而越少了。奶奶有些发愁:“皇清,你话这么少,以后怎么讨媳妇啊……”

夜晚离去之后,黎明照在田野。我还在睡觉,就听到奶奶喊我吃早餐。我一看时间,六点出头。吃完早餐,奶奶舀起两勺饲料到门口喂鸡。家里的鸡只剩两只,留着过年杀的。我问奶奶今天还种菜吗?奶奶说:“种不了了,种子已经用完了。奶奶要是知道你回来,就让你在镇上带几包种子了。”

“那我去镇上买一些回来吧!”我说,“我去找大伯借电动车。”奶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微微有些弧度。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捆黑色塑料袋,塑料袋里卷着荷包,拉开拉链,从荷包里抽出一百元给我,说让我多买点儿种子。“一百元太多了。”我说。“那你就买点儿吃的。”奶奶说。

我已经过了喜欢吃小零食的年纪,没什么喜欢吃的。我问:“您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给您买回来。”奶奶犹豫了一阵,说:“买几包烟回来吧!”临走前,我拔出收音机的储存卡,说:“奶奶,我拿去镇上帮您下载几部琼剧。”

车子老旧,动力不足,我骑得很慢,可以一览乡村清秀的景色。这个时候正是日出而作的好时间,去田里耕种的、驱着牛群羊群到山上吃草的、赶着鸭群到河边放养的村民仿佛约定好了一样,陆陆续续地经过。我忽然后悔了,不该这个时间去镇里的。每次看到有人迎面而来,我就会控制不住地紧张,恨不得钻进草里躲起来。这小小的村子,人并不多,可我却叫不全他们的名字,或者理不清辈分。奶奶说得对,我嘴笨,笨到除自家人外都不会说话的程度。但这种笨不是天生的。

距离我家两公里外有一所小学,那是村里唯一的小学。我小学最后的两年时光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一年级时,因为工作原因,我被爸爸妈妈送到外婆家上小学。外婆家在临高,那里挨着海,常常能看到大小船只成群地在海上航行、捕鱼。外婆常常带着我在海边散步,在柔软的沙滩上奔跑,在石礁的缝里捉螃蟹、捡贝壳……那阵子,我最憧憬的就是大海了。我总幻想着,有一天,我也要乘风破浪,做一名海上探险家!

二年级时,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爸妈的感情出现裂痕,像山崩地裂一样,陡然间这个裂痕就扩大了。后来,他们离婚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暑假,我在外公外婆经营的小商铺里看电视,我爸来了,和外公、外婆吵了一架,不由分说地带走了我。我知道,爸妈离婚有一部分是奶奶的原因,但我并不清楚他们离婚的细节。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有憧憬过大海了。

那之后,我就跟着爸爸生活。我第一次上寄宿制学校。爸爸是电焊工,常常奔波在海南的各个工地,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分给了工作,就没有时间分给我了。有一天,他和我说,他要去三亚,要在那儿干很久的活儿。于是,在未征求我意见的情况下,我被送回了老家。

里沙塘小学,我四年级的时候转进这所学校。從城里转回农村,我的落差很大,尽管我将这份失落粉饰得很好。这里是新的开始,过去的人生都成了回忆,我开始学习新的事物、认识新的朋友。可那些人并不友好,他们总喜欢捉弄人,我不喜欢,就不和他们亲近了。在那两年时间里,我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看他,有妈生没妈养,真可怜。”我反驳他们,甚至学会了打架。再后来,我小学毕业了,终于逃离了那里。

到了镇上,我买了很多蔬果种子,又找到一家路边小摊,拜托摊主往储存卡里下了很多琼剧。临回去时,我用剩下的钱买了几条香烟。我碰见了林叔。“么锋,今天就要回海口了吗?”林叔问。我说没有。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奶奶一个人在家很孤单,她这个年纪也没有别的念想,就希望有个人能陪陪她,你平常有时间,记得常回来看看。”我说好。我又说了谢谢他。他知道我的意思,愣了一下,说了句客套话,走了。

回到家,我把香烟和种子都给了奶奶。奶奶摸着香烟,如获至宝一般,笑得像个小孩。奶奶是会抽烟的,抽了几十年了,烟瘾比爷爷还大。种子我也买了很多,一包、三包、五包……其实小菜园子里的菜已经够多了,奶奶吃不完的,可她还一直种。小菜园子的围墙越来越宽,蔬果越来越丰富,奶奶越来越忙碌。我把储存卡插回收音机里,说下载了新的琼剧。奶奶高兴坏了,迫不及待地打开收音机,陶醉其中。良久,她感慨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新的琼剧了。”

夜里吃完饭,在我的房间,奶奶和我聊了很多很多的话,聊到我小时候,又聊到我长大。奶奶眼里泛着泪光:“皇清,你长大了,比以前懂事了。可惜你爷爷没福气,没看到你长大。”

我想起我的后半段童年,那段时间可以用混账来形容。转回村小后,我先是迷上电视和游戏,成天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也不和其他孩子一起玩。我的脾气变得古怪、易怒、易躁,顶撞长辈成了家常便饭。在老家上小学,爷爷奶奶对我格外上心,每天准点喊我起床、吃饭……可渐渐地,我开始厌烦这种规律的、被管制的生活,我学会了对长辈嘶吼。时间久了,我的脾气就已经不是我的脾气了。每次我吼完,奶奶总苦笑着说:“有人喊你吃饭,总比没有人喊你好。等奶奶走了,就没人喊你了。”

一天中午,奶奶睡午觉。我看到她口袋里露出钞票一角,心里的贪欲瞬间上来了。鬼使神差地,我竟顺走了那一百元。我挥霍了它,先是胆战心惊,但很快心里的愧疚就烟消云散了——我感到格外满足,然后我就一发不可收拾,一次、两次……很多次。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后来,我的坏事败露,奶奶非但没有骂我,反而给了我一张二十元面值的钞票。奶奶说:“皇清,以后要花钱就跟奶奶说,奶奶给你。”

那天夜里,奶奶坐在院子里,香烟一根接一根熄灭,又一根接一根点燃。苍凉的月光落在她脸上,我在她沟壑凿凿的脸上看到一条条发光的溪流。我几乎花光了奶奶的棺材本。我心一揪,一整夜都睡不着。我知道,我伤害了一个爱我的人。

第二天是周日。早上起来,天灰蒙蒙的。我和奶奶度过了平常的半天。直到下午,我要走了。我和奶奶说,我要去城里了,明天还要上学。奶奶沉默许久,呢喃着:“要走了啊……”她站起来,佝偻的身子还是一歪一拐的,走回房间里,拿出一百元递给我。

“我有钱,您留着自己花,给自己买点儿好吃的吧!”我说。她很强硬,固执地塞给我:“奶奶没什么可以给你,就只有这点儿钱了,拿去买点儿想吃的东西。”

我收拾好行李,背上书包。包里东西不多,但我总感觉很沉很沉。奶奶问:“皇清,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不清楚,“可能是暑假吧。”

奶奶说好。然后我闻到苦味,和冰激凌一样的苦味。奶奶满嘴苦涩地说:“皇清,记得经常给奶奶打电话。”我说好。皇清,这个名字,连我自己都要忘了。这是我的小名。从小到大,只有两个人喊我的小名,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奶奶。如今只有奶奶记得我这个名字。

我打电话给回来那天的司机,让她进村里来接我。我要去小卖部等车,我和奶奶告别。奶奶送我出门,步履蹒跚地跟在我身后,就像我小时候,也曾步履蹒跚地跟在她身后。她又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反复叮嘱我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在离老屋很远的地方,有一条很陡的坡。我回的时候是下坡,迎面有风,风很清爽;现在我走了,我往坡上走,迎面也有风,风很热,仿佛有重量般,吹得我气喘吁吁。

到了坡上,我忽然想回过头——回过头再看一眼这个故乡——我看到了奶奶。她还站在原地等我,就一个人,那么羸弱,那么局促,那么无力。

(责任编辑/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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