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大地
2023-11-15威廉·福克纳
[美]威廉·福克纳
威廉·福克纳 (1897年9月25日-1962年7月6日),美国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意识流文学在美国的代表人物,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获奖原因为“因为他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他一生共写了19部长篇小说与120多篇短篇小说,其中15部长篇与绝大多数短篇的故事都发生在约克纳帕塔法县,称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
一
如果还是三十岁,他就不需要两片阿司匹林和半杯生的杜松子酒,就能忍受淋浴的刺痛,稳住刮胡子的双手。但是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他既不能像现在每晚喝那么多酒;肯定他在喝酒时也不会有各色男女陪伴,到了四十八岁,他每天晚上都是如此,即使他知道到了最后的时刻,杯盏的破碎声和醉酒的女人尖锐的哭叫声会盖过鼓声和萨克斯的声音——比起消耗的酒的数量和支付的支票数量和金额给他带来的负担,这几个小时他还是有点好受的——六个或八个小时之后,他与其说是从睡梦中,倒不如说是从没有做梦的、酒精的麻醉中醒来,昨夜酒醉中浮夸的、放纵的喧嚣已消失,好像没有经过一点休息和恢复的间歇,他就熟悉了他的卧室的样子——从周边围着九重葛的窗户照进来的晨光映出了床脚的轮廓,窗外,他那痛苦的、几乎无法忍受的眼睛能够见到的景象也许可以称之为纪念碑,差不多二十五年的勤奋,欲望,精明和运气,甚至坚韧的纪念碑——在峡谷对面的一侧点缀着白色的别墅,半隐在进口的橄榄林中,或者间隔地立着成排的、阴沉沉的柏木柱子,就像东方神庙的幕墙,这些别墅主人的名字、面孔、甚至声音在美国、美洲、全世界的角落里是耳熟能详的,而在这些角落,爱因斯坦、卢梭、埃斯库拉皮奥从未听闻。
他醒来时并没有感到恶心。他从来没有酒醒后生病,也没有因为喝酒而生病,不仅是因为他喝酒的时间太长喝得很稳,也因为在过了三十年舒服日子后他身子依然很坚实;他出身贫寒,在三十四年前的那一天,十四岁的他爬上西去的货运列车的制动横梁上,逃离那个内布拉斯加小镇,那个小镇渗透了他父亲的历史和存在,也由此而命名——确实是这样的一个小镇,但只是在某种意义上,任何影子都比投射它的物体大。它还在一个边远地方的时候,他记得在五六岁时——在原野无比的荒凉中,盖着草皮的战壕构成的小小的哨站那拉长的、放大的阴影,他也叫艾拉·尤因的父亲在布道中间的六天起先尝试在原野上种麦子,他春夏的时候住在战壕外,秋冬的时候住在又臭又昏暗的雪封的战壕里,小艾拉·尤因就是搭乘一列夜行货运列车从那个贫瘠的、树都不长的村子逃离,走了很远的路到达他现在躺在的数十万房子所在的地,他等着,直到他知道他能起身去洗浴,能将两片阿司匹林放进嘴里。他们——他的母亲和父亲——曾经竭力向他解释——什么是坚韧,什么是忍耐的意志。十四岁他既不能以逻辑和充分的理由回答他们,也不能解释他想要什么:他只能逃跑。他要逃离的并不是他父亲的严厉和愤怒。他逃离的是这个景象本身——在这个没有树木的广袤的地方,在其失落的中心,他似乎看见了在那荒凉的一个点上他的父亲和母亲逝去的青春、他们以物易物的生活的全部,在那个点上,大自然将一个时节的绿色给予了那短暂的、少得可怜的麦子,然后它就会被那原始的、不可抗拒的白雪完全覆盖,就好像(甚至不是期许,甚至不是威胁)是所有生命最后结局的严峻的、几乎是玩笑似的预兆。甚至这也不是他逃跑的原因,因为他并没有逃跑,这只是一种缺席,迁移,这是十四岁的孩子用成功的希望来对抗成年人的唯一的驳斥方式。此后的十年,当他沿着太平洋海岸漂泊到洛杉矶,他一半是流浪汉一半是临时工;三十岁时他结了婚,娶了一个洛杉矶的女孩,她是一个木匠的女儿,然后他成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父亲,并在房地产行业有了立足之地;四十岁那年,他一年要花五万元,自己一手创办了一家公司,并安然度过了一九二九年;他给他的孩子们奢侈品和优越的生活条件,这是他父亲不仅在实际上不可想象,而且在理论上完全会谴责的——这一点已证明,每天凌晨那个菲律宾司机将他扶回家,给他脱衣服,将他放躺在床上,合乎情理地从他的轻便外套的口袋里取出报纸放到阅读桌上。二十年前他父亲去世,他第一次返回内布拉斯加州,将他的母亲接了过来和他一起住,她现在住在自己的家里,只是没有那么奢华,因为她拒绝(带着他没有注意到的窘迫和缜密思考过的坚定)任何更好更精致的东西。这是他们最常住的房子,但是第一年他和妻子和孩子就搬了家。三年前,他们又搬了家,就是他现在醒来所在的这栋房子,这栋房子位于弗利山的一个高档住宅区,在过去十九年间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到办公室有二十英里远)他一次都没落下(甚至在最近的五年里也没落下,即使在早晨动一下都需要极大地消耗老艾拉遗传给他的毅力和力量,这使得另一个艾拉在内布拉斯加种麦子的时候能停下来,为他的妻子挖一个洞,好让她在里面生孩子),要去和她待上十分钟。她过着他所能提供的物质的舒适和精神的安宁的生活。他已为她的生活做好了各种安排,以致于她甚至不需用钱、用现金;他为她在附近的市场和肉店办理了记账信用,这样,那位每天来浇水和照料花草的日本园丁就可以替她买东西;她甚至都没见过那些账单。她没有用人的唯一原因是,即使在七十岁的时候,她似乎还固执地坚持自己做饭和做家务的老习惯。所以他那样的安排也不错。也许有好些回,他就这样躺著,等待着有了起床的意志,然后吞下阿司匹林。喝杯杜松子酒(好多个,在比平常喝得更多的夜晚之后的清晨,在六七个小时的昏昏然之后,他还是不能清楚地将幻觉与现实区别开来),老艾拉一定是将门徒会教徒的坚强与严苛的血统遗传给了他,促使他看见或感觉到他父亲的形象在他的头顶上方某个地方俯看着他这个浪子做了些什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前两天早晨,那个菲律宾人从主人的轻便外套取出来放到阅读桌上的两份八卦小报,老艾拉俯看时看到了一定发挥了那古老血统的优势而感觉报了仇,不仅仅是为那三十四年前的那个下午,而且为这整个的三十四个年头。
他打起精神,下定决心,振作起身子,终于从床上起身,他打了一下报纸、使得报纸落在了地板上,在他的脚上展开,但他并不看它。他只是站着——他个子很高,穿着睡衣,很瘦,他的父亲一直枯瘦,他多年来艰辛劳作、在无情而莫测的土地上不懈奋斗的结果(即使现在,尽管他过着那样的生活,他还是几乎没有大肚腩),什么也不看,而他的脚边就是一行黑体的标题,赫然地打在一排五六张耸人听闻的照片上方,照片上他的女儿要么回眸凝视,要么炫耀她白皙的大长腿,那标题是:爱普尔·拉丽儿暴露放荡的秘密。他最终走动起来,踏着报纸,赤脚走进浴室;现在他看着他的双手颤抖着、抽搐着,他将两片药粒抖到玻璃杯架上,将杯子放进架子里,将杜松子酒的瓶盖打开,为了将酒倒进杯子里,他的指关节撑着墙面。他没有看报纸,他刮了胡子,重新回到卧室走到床边,报纸旁边就放着他的拖鞋,他用脚将报纸踹到一边,以使得他能将脚插进拖鞋,即使到这时,他也没有看那报纸。也许,或毋庸置疑,他不需要看。审判现在才进入第三个舆论哗然的日子,他女儿的面孔从他打开的每一份报纸冒出来,直面对着他,金发碧眼的女儿的面孔是僵硬的,叵测的;毋庸置疑,他从未忘记她,哪怕是睡觉的时候,他一醒来就想着回忆她,他醒来时,他之前经历的八小时醉酒的喧嚣在渐渐平息,他的回忆没有片刻停歇,也不会忘却。
尽管如此,他在灰色法兰绒里穿着一件焦橙色高领毛衣走下西班牙式楼梯时,他表面上都是平静的、镇定的。精致的铁质扶手和大理石台阶蜿蜒而下,通向铺着瓷砖、像谷仓一样的客厅,他可以听到妻子和儿子在吃早餐的露台上说话。儿子名叫沃伊德。他和他的妻子给两个孩子取名字,这或许是所谓的相互蔑视的休战的结果——他的妻子给男孩起名沃伊德,他从来不知道取这个名字的理由是什么;女孩的名字就轮到他来起了(这两天从他碰到的每份报纸上,他会看见这孩子妇人般的面孔,这孩子要么置于这个名字的上面或者下面——爱普尔·拉丽儿)萨曼莎这个名字,是根据他自己的母亲的名字起的。他能够听见他们在谈话。这十年来,妻子在她和他之间,只有礼貌,也不是很有礼貌;而儿子呢,在两年前的一个下午,一辆把烂醉如泥、人事不省的他送到门口,他没看见车里的人,他只得替儿子脱掉衣服,扶他上床,他发现儿子身上穿的,不是内衣,而是女人的胸罩和女人的内裤。几分钟之后,沃依德的母亲可能听到了殴打的声音,跑了进来,发现她的丈夫正用一条条毛巾抽打着仍然昏迷的儿子,佣人正交替地把毛巾浸泡在水盆里。他狠狠地抽打着儿子,带着冷酷和存心发泄的愤怒。他到底是想让儿子清醒过来,还是为打而打,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然而他的妻子却草率地得出是后者的结论。在他狂怒的失望中,他试图告诉她关于儿子穿女人衣服的事情,但是她不想听他说;她以泼妇般的狂怒反过来攻击他。从那天起,儿子只有在母亲在场的时候,他才设法见他父亲(顺便说一句,无论是儿子还是母亲都不觉得做到这一点有多难),在这种情况下,儿子对待父亲的态度夹杂着一种卑躬屈膝的怒恨和怀恨在心的倨傲,一半像一只猫,一半像个妇人。
他出现在露台上;谈话声戛然而止。被模糊的、高高的、温柔的,近乎于星云的加利福尼亚的薄雾所过滤的太阳,以一种阴险的、暗淡的光投在露台上。棕褐色地砖沉浸在阳光里的露台,插在粗粝的、荒凉的峡谷岩壁的壁上,岩壁光秃秃的,没有尘土,上面牢固地长着一簇五颜六色的、绚烂至极的花朵,像一个矛盾的存在,好像不是扎根在土壤中,而是从土壤中拔了起来,孤零零地生长在空中,只是被人完好地将其靠在没有养分的熔岩岩壁上,过一阵有人返回时会将其带走。儿子沃依德,除了一条稻草色的短褲外,显然是赤裸裸的,他的身体被太阳晒成了棕色,涂了脱毛剂的胳膊、胸部和大腿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他躺在柳条椅上,脚上穿着草编沙滩鞋,棕色的双腿上摊着一份打开的报纸。这份报纸是这个城市最高级的报纸,但是版面的一半也是被一行黑体的标题所占据,艾拉甚至没有停留,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看了报纸,他就看到了报纸上他认识的那个名字。他继续走到了自己的座位;那个每天晚上扶他上床的菲律宾人,现在穿着白色的佣人穿的夹克,给他拉了一下椅子。在一杯橙汁和等待着他的杯子旁边,放着一堆整齐的邮件,上面有一封电报。他坐了下来,拿起电报;他还没瞥妻子一眼,她就开口了:
“尤因太太打来电话。她叫你在去镇上的路上到她那儿去一趟。”
他停了下来;他在打开电报的双手停了下来。他仍然对着阳光微微眨着眼睛,望着桌子对面那张脸——光滑的、死气沉沉的妆容,薄薄的嘴唇,细细的鼻孔,不宽恕人的,淡蓝色的眼睛,梳得一丝不苟的银灰色头发,看上去就像窗户画家。从银叶书里取下的刷子移到了她的头盖骨上。“什么?”他说。“电话?打到这儿?”
“为什么不会?任何一个你认识的女人打电话到这儿来找你,我反对过吗?”
那封没有打开的电报在他的手里突然攥皱成一团。“你明白我的意思,”他严厉地说。“她这辈子从来不给我打电话。她没必要打。也不会留那种话。我什么时候到镇上去没有顺便去她那儿?”
“我怎么知道?”她说。“你做过丈夫,似乎也做过父亲,或者同样是个模范的儿子?”她的声音还不算尖锐,甚至也不很高,谁也判断不出她的呼吸有多急促,因为她是一动不动地、僵硬地坐着,那一头头发梳得是那样的无可挑剔、令人难以置信,她看着他,面色苍白,一副愤怒的、对别人不能宽恕的表情。他俩隔着豪华的桌子面面相觑——在二十年前,这两个人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曾经会立即自然而然地,不假思索地向对方施以援手,甚至十年前也可能会这样做。
“你明白我的意思,”他又严厉地说,一边控制着自己的颤抖,他确信那是昨晚喝醉的缘故,是喝掉的酒精在作祟。“她不读报。她甚至从没有看过一份报纸。是你寄给她的吗?”
“我?”她说。“寄什么?”
“该死的!”他叫道。“报纸!你寄的报纸给她?别骗我。”
“我寄了又怎么的?”她嚷道。“她是谁,她就不必知道吗?她是谁,让你瞒着她不让她知道?你做了什么努力不让我知道了?你做了什么努力不让这事发生?所有这些年来,当你嗜酒如命,喝得酩酊大醉时,为什么你没有想过去了解、关注、关心萨曼莎成了什么——”
“请叫她电影界的爱普尔·拉丽儿小姐。”沃伊德说。他们没有理会他;他们隔着桌子,怒目而视。
“啊!”他说,神情平静而僵硬,他的嘴唇几乎一动不动。
“所以这件事也要归咎于我,是吗?我把女儿变成了一个荡妇,是吗?也许你接下来要告诉我,我把儿子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
“住口!”她嚷道。她现在是气喘吁吁;他们隔着雅致的桌子,隔着五英尺不可消弭的鸿沟,怒视着对方。
“行了,行了,”沃伊德说。“别妨碍这个女孩的事业。这么多年后,她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她能胜任的角色——”他停了下来;他的父亲已转过身来,正瞧着他。沃伊德躺在椅子上,带着一种几乎是女性化的抑制着的傲慢看着他的父亲。突然变成了完全的女性化;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半尖叫声,伸开双腿,想跳起来逃走,但为时已晚;艾拉站在他上方,一把抓住他,不是掐住他的喉咙,而是一手掐住他的脸,于是沃伊德的嘴巴在他父亲那只用劲的、颤抖着的手里扭曲着、淌着口水。然后母亲冲了过来,试图掰开艾拉的那只手,但是他将她甩开,当她再次冲过来时,他用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她,并将她控制住,她也在挣扎着。
“继续,”他说。“说呀。”但沃伊德什么也不能说,因为他的父亲的手捏得他的嘴巴奓着,或者很可能还是因为害怕。父亲一只手抓着儿子,一只手抓着尖叫着的母亲,儿子的身体已离开椅子,一边扭动着,蹬踢着,一边发出支支吾吾的恐惧呜咽声。然后艾拉将沃伊德扔到了露台上;沃伊德滚了一下,站了起来,弓着身子,一边朝落地窗后退,一只胳膊举在他的脸部前,一边咒骂着他的父亲。然后走开了。艾拉面对着他的妻子,拽着她,她终于也安静下来,还是在气喘吁吁,浮雕般的脸上那精致的妆容现在就像一副修剪平整的纸面具贴在她的脑袋上。他放开了她。
“你这个酒鬼,”她说。“你这个烂醉的酒鬼。你还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孩子会——”
“是的,”他平静地说。“好了。这已不是问题。都成这个样了。现在问题是,该怎么办。我父亲在世会知道怎么办。他曾经解决过。”他用一种干巴巴的、轻快的声音说:以致于她站在那儿,虽然还是气喘吁吁,但变得安静了,打量着他。“我记得。我大约十岁。我们家谷仓闹老鼠。我们想尽了办法,放猎犬去撵。放毒药。然后有一天父亲说,‘跟我来。我们去到粮仓,封住了所有的缝隙和洞穴。然后我们放火烧了粮仓。这么做你觉得如何?”接着她也起开了。站了一会儿,微微眨着眼睛,在那柔和不变的阳光以及那天真而热烈地盛开着的花簇的刺激下,他的眼球在他的脑袋上微弱而稳定地跳动,“菲利普!”他喊道。那个菲律宾人出现了,棕色脸庞,面无表情,提着一壶热咖啡,并将咖啡放在那只空杯子和加冰的橙汁旁。“给我倒杯酒,”艾拉说。菲律宾人瞥了他一眼,然后双手在桌子上忙碌起来,移动那只杯子,放下咖啡壶,又将那只杯子移开,艾拉在一边看着他。“你听到我说的话吗?”艾拉说。菲律宾人笔直地站着,看着他。
“你跟我说过,你喝完了橙汁和咖啡再倒酒给你。”
“你到底要不要给我倒酒?”艾拉吼道。
“好的,先生,”菲律宾人说。他走开了。艾拉目光追随着他;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他很清楚,他不喝完这橙汁和咖啡,白兰地是不会出现的,只是菲律宾人躲在哪儿观察他,他从来不知道。他又坐了下来,将那封攥皱了的电报打开来看,他的另一只手端着橙汁。电报是他的秘书发来的:昨晚上在我将事情公布前已做安排·百分之三十的头版·已约定下午去法庭。你来办公室或给我电话。他又读了一遍电报,那杯橙汁仍然一动不动。然后他将电报和橙汁都放下,站起身走了过去,将沃伊德扔在露台上的那份报纸拾了起来,他读着那占了半版的標题:拉丽儿女人本地名门望族之女。承认本名是萨曼莎·尤因,本地房产商艾拉·尤因之女。他平静地读完;他平静地,大声地说:“是那个日本人给她看的报纸。那个该死的园丁。”他返回桌边。一会儿菲利普来了,端着一杯苏打白兰地,这会儿他穿着的是一件浅色的仿粗花呢夹克,他告诉他,车子已准备好了。
二
他的母亲住在格伦代尔;那房子是他结婚时住的,后来买了下来,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出生在这里——这栋平房位于一条长满胡椒树、灌木花丛和藤蔓的独头巷道里,这些花木就是由那个日本人打理,房子向后伸入一处贫瘠的山脚,山上是一片满是柏树和大理石的墓地,墓地就像一个舞台一样具有戏剧性,其顶端立着一个电光标识,标识装在一只红色的灯箱里,在圣费尔南多山谷的雾霭中,在宽大的无源的红宝石中闪烁着,仿佛在这个顶点之外不是天堂就是地狱。那个菲律宾人正坐在他那辆运动模型车里看着报纸,车子的长度使得平房相形之下显得很矮小。但是她不愿住其他地方,正如她不要用人、汽车和电话一样——她是个枯槁、消瘦、略微佝偻的妇人,即使是加利福尼亚和舒适的生活都没让她多长点肉,她坚持从内布拉斯加大老远带来那些椅子,这时她正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起初她还同意让内布拉斯加的家具保存起来,因为不需要用(艾拉将他的妻子和其他家人从这个房子搬到第二栋房子,就是中间过渡那栋,他们也买了新的家具,就将这栋房子连同所有的家具留给了他的母亲),但是有一天,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他发现她从贮藏室里拿出那把椅子,在家里使用。后来,在他开始觉察到她内心的不安之后,他建议她让他将屋子里在用的家具清理掉,把她带来的全部家具都从储藏室里拿出来,但她拒绝了,显然她更愿意或者希望那些内布拉斯加带来的家具留在原来的地方。她就这样坐着,双肩披着一件针织披肩,和她儿子比起来,她那个被沙滩阳光晒成棕色的、鬓角略带戏剧色彩的灰色、穿着鲜艳的、昂贵的、高雅的对歌手穿的服饰的儿子更像生活于,生活在或者属于这栋房子,这个房间,而她不像。在这过去的三十四年间,她几乎没什么变化。在儿子的记忆中,她和死去的老艾拉·尤因一样,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们饱经风霜却几乎没什么改变。当那个披着草皮的前哨成长为村庄,成长为一个小镇,他父亲的光环独自在增加,成了一个巨人的体量,在不可逆转的、最近的某个时候,他赤手空拳地与无情的大地进行了一场殊死的斗争,忍受它,在某种意义上讲,也征服了它,就像那个小镇一样,他的光环就像他这个憔悴、满手茧子的男人的影子与实际上的他不成比例一样。还有那个实际上的女人,在儿子回忆中的那个年代,也是一样。这两个人喝着空气,像他一样需要吃需要睡,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可是他们却像来自另一个种族的陌生人,他们肩并肩站在不可消除的孤独中,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他们不像夫妻,而似血亲的兄妹,甚至像双胞胎,因为他们通过坚韧、意志和力量获得了一种奇特的平静。
“再跟我说一遍,是怎么回事,”她说。“我会努力弄明白。”
“原来是梶村给你看的那份该死的报纸。”他说。她对此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看着他。
“你告诉我,她以前演过电影,干过两年。那就是她改名的原因,他们都必须改名字。”
“是的。他们叫他们是跑龙套的。她大约跑了两年,天知道为什么。”
“然后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能够进入电影公司——”
他开始说话,然后他突然克制住自己的急躁,这种急躁也许出于痛苦或者绝望,或者至少是出于愤怒,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语调,平静地说:“我是说过这是一个可能的原因。我现在所知道的是,那个男人跟电影公司有关,能够分派角色。在一套所有的房门都锁上的公寓里,警察抓住了他和萨曼莎,以及另一个女孩子,萨曼莎和那个女孩赤身裸体。他们说他也光着身子,但他说他没有。他在法庭上说,他是被下了套——被陷害的;她们想敲诈他,逼他将一部电影的角色派给她们;她们将他骗到那儿,安排警察,在她们脱掉衣服之后破门而入;是其中的一个女孩从窗户发出的信号。也许情况如此。或者也许是他们仨正在寻欢作乐,无辜地被抓了。”他说话时很僵硬,一动不动,他的面孔绽放出淡淡的苦笑,扭曲着,仿佛带着不依不饶的、冷漠的痛苦,或者也许只是微笑,只是愤怒。他的母亲仍然没有看他。
“但是你跟我说过,她已经演电影了。那就是她为什么不得不改——”
“我说过,是跑龙套,”他说。他的神经是烦扰的、愤怒的,他不得不克制自己,摆脱那强制的愤怒。“难道你不明白,不改名字是进不了电影公司的吗?不是说了即便进去了也留不下来?不是说,每一趟开往这里的火车上都是成群结队的她们——比萨曼莎更年轻的更漂亮的女孩,为了进入电影公司,她们什么都愿做?显然,她也如此;但是她们知道的或者说愿意学习做的事比她想到的还要多呢?不过我们还是别谈这事了。她自己铺的床,自食其果;我所能做的事就是扶她起来:我不能给她洗床单。没有人能做到。不管怎样,我必须走了,我迟到了。”他站起身,俯看着她。“他们说你今天早上给我打过电话。就是为这个事吗?”
“不是,”她说。这时她抬头看着他;这时她那多节瘤的双手开始相互轻微地拉扯着。“你曾经提出过要给我找一个佣人。”
“是的。十五年前我就想过你应该有个佣人。您改变主意了?你是想要我——”
这时她又不看他了,虽然双手没有停下来。“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一年至少也要花五百块。那将是——”
他短促而刺耳地笑了笑。“我想找找一年五百元你就能雇到的洛杉矶的佣人。但是那什么——”他停止了笑,俯看着她。
“那至少要五百块钱。”她说。
他俯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您又是问我要钱吗?”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她的双手缓慢地、安静地相互拉扯着。“呵,”他说。“您想走掉。你想逃走这事。我也想啊!可是你选择生孩子的时候你也没有选择我啊;我也没有选择我的两个孩子。但是我必须得忍受他们,你也必须得忍受我们。这是没办法的事。”他这时控制住了自己,喘着粗气,用意志使自己镇静下来,就像靠意志起床一样,虽然他的声音仍然很刺耳:“您要去哪儿?你想去哪儿躲开这事?”
“老家。”她说。
“老家?”他重复说道;他又用一种惊讶的语气重复说:“老家?”随后他才明白是哪儿。“您要回那儿去?那地方那些冬天,那样的大雪之类,您受得了?为什么要去,您不会活着见到今年的圣诞节:难道您不知道吗?”她没有动,也没有抬头看他。“别胡说了,”他说。“这件事会过去的。一个月后,又会有两起,除了我们,甚至没有人会记得这件事。您并不需要钱。多年来您一直向我要钱,但您并不需要钱。我自己一度也不得不为钱发愁,我发誓,至少我能做的就是把您的事情安排好,让您连钱都不用看一眼。我必须走了,今天办公室有事情。明天见。”
已经一点钟了。“法院,”他告诉菲律宾人,坐进车里。“天啊,我多想喝一杯。”他闭起眼睛,以挡住阳光;秘书跳出车踏板上,他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法院。秘书也没戴帽子,穿着一件正宗的花呢夹克;他穿的高领毛衣是死黑色的,他的头发也是黑色的,油光水滑的,贴着头盖骨;他在艾拉面前打开一份报纸的样张,在一行标题的下面是一处留作登照片的空白板块,那标题写着:爱普尔·拉丽儿的父亲。在空白板块的下面是图片的文字说明:艾拉·尤因,尤因地产公司总裁——贝佛利山威尔郡大道。
“你只能弄到百分之三十的头版吗?”艾拉说。秘书是个年轻人,他有点不耐烦地、生气地瞪了艾拉一下。
“天啦,百分之三十就百分之三十吧。他們会加印一千份,按我们给的邮寄名单寄出去。这将完全覆盖从北到南的海岸,甚至东至里诺。你还想怎么样?我们不能指望他们在你的照片下加上一句,‘翻到十四版,有半版广告,对吧?”艾拉再次闭上他的眼睛,等着脑袋清静一下。
“好吧,”他说。“他们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你得进去了。他们坚持要在里面,这样每个看到照片的人就会知道是在法院。”
“好吧,”艾拉说。他下了车;他半闭着眼睛,秘书跟在他身边,他登上台阶,走进法院。那个记者和摄影师在等着,但是他还没看见他们。他只知道自己被围在目瞪口呆的人群中(他知道大部分是女人),听到秘书和一名警察在法庭门外的走廊上开路。
“就这儿吧,”秘书说。艾拉停下脚步;黑暗让他的眼睛感觉好些了,虽然他还是没有完全睁开眼睛;他只是站着,听着秘书和那个警察将那些女人和面孔驱赶回去,有人拽住他的胳膊使他转过身来;他乖乖地站着;镁光灯闪着光,像击打一样不断撞击着他痛苦的眼球;他感觉狭窄的人巷旁有面孔苍白的人伸长脖子看着他;这时他紧紧地闭着眼睛转过身去,跌跌撞撞往外走,直到负责报道的那个记者对他说:
“首长,稍等一下。以防万一,我们最好再来一张。”这次他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了;镁光灯闪了一下,冲击着他的眼睛;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刺鼻的气味。他转过身,秘书又跟在他身旁,他眼前一片昏暗,他继续往回走,走到阳光下,钻进他的汽车。这次他没有耳提面命,只是说,“给我来杯酒。”他又再次闭上眼睛,汽车穿过车辆拥堵的闹市区,然后平稳地,迅疾行驶起来,他的眼睛闭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感觉汽车驶进了两边种着棕榈树的行驶道,慢了下来。汽车停住;守门人给他开了门,和他说话是直呼其名。开电梯的小伙也直呼其名,不用指示就知道停在哪层;他沿着走廊来到一间房门口,正在身上摸钥匙时,房门打开了,一个身着泳衣,披着一件宽松的沙滩斗篷的女人为他拉开了门,让他进去,她跟在他后面,她的头发也是做过的,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她看着他,脸上迅速露出明媚的、淡然的、安宁的微笑。只有一个年近四十而又不与他结婚的女人才会对他露出这种笑容,在很长一段愉快而绝对亲密的关系中,她对这个男人而言,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没有什么秘密。虽然她结过婚离过婚;她有一个孩子,一个十四岁的女孩,他现在把她安排在一个寄宿学校。在她关门的时候,他看着她,眨着眼睛。
“你看过报纸了吧,”他说。她吻了一下他,既不突然,也不热烈,就像关门动作的延续,带着一种温暖的包容;突然,他嚷了起来,“我真不明白!毕竟什么优越条件都享有……我毕竟为他们付出了一切——”
“嘘,”她说。“快别说了。去换游泳短裤;等你换好衣服,我就给你备好酒。如果我叫人送来午餐,你吃不吃?”
“不用。我不想吃午饭——毕竟我已尽力给——”
“快别说了。去穿上你的泳裤,我给你弄杯喝的。海滩上一定很舒服。”在卧室里,他的泳裤和浴袍都放在床上。他换了衣服,把他的西装挂在挂着她衣服的壁橱里,里面已经挂着他的另一套西装和晚上要穿的衣服。当他回到客厅时,她已经为他倒好了酒;她划燃火柴给他点上烟,看着他坐下来拿起杯子,仍然带着那种安宁的、淡然的微笑打量着他。这时他看着她脱下斗篷,跪在酒柜前,往银质的酒器里倒酒,此刻她穿着的是泳装,犹如夏天上万个商店橱窗里陈放着的上万个女性蜡像人体模型,犹如加利福尼亚海滩上十万个年轻女孩的穿着;他看着她,她正跪着——她的背部、臀部和侧腹都足够匀称,甚至足够结实(实际上结实得有点肌肉发达,那是由于坚持不懈,甚至严格管理的结果),但是仍然是四十岁的样子。但我不想要一个年轻的女孩,他想。祈愿上帝,所有年轻的女孩,所有年轻女性的肉体都从地球上消失吧,甚至消灭。她还没装满酒壶,他已经把那杯酒喝完了。
“我想再来一杯。”他说。
“好的,”她說。“我们一到海滩就给你。”
“不,就现在。”
“我们先去海滩吧。快三点钟了。到那边再喝不更好吗?”
“这样你就不会对我说我现在不能再要一杯了。”
“当然不是,”她一边说,一边将酒壶塞进斗篷口袋里,时时带着那种温暖的、淡然的、不可捉摸的微笑看着他。“我只是想趁海水没有变凉先游个泳。”他们下楼来到车边;菲律宾人也知道这一点:他为她扶着车门,让她梭到方向盘前,然后自己钻到了后排座位。汽车开动起来;她开得很好。“为什么不往后靠靠,闭上眼睛,”她对艾拉说,“休息到我们到达海滩好吗?然后我们就去游个泳,喝上一杯。”
“我不想休息,”他说。“我没事。”但他却一次又一次地闭上眼睛,汽车在有力地、平稳地、快速地行驶着,在构成这座城市难以置信的距离中完成了这个下午的短途旅行;如果他不时地往外望,他可以看到这座城市在明亮的、柔和的、模糊的、朦胧的阳光下,随意散布在干燥的泥土上,就像许多绚丽的纸片被胡乱地吹散,带着一种无根的奇特氛围——明亮的、漂亮的、绚丽的房子,没有地下室或地基,轻轻地附着在几英寸浅的、可穿透的泥土上,甚至比尘埃还轻,轻轻地依次躺在深厚而原始的熔岩上,一场暴雨就能将其从一个人的视线和记忆中冲刷掉,就像消防水龙带冲刷下水道一样——这座拥有几乎无法估量的财富的城市,其相应奇诡的命运是建立在几卷价值在数十亿美元的物质上,在划燃火柴与划火柴的人可能跳起来踩灭火柴之间,一根粗心的火柴也许在瞬间完全毁灭它。
“今天你见到你妈妈了,”她说。“她有——”
“是的。”他没有睁开眼睛。“是那个该死的日本人拿给她看的。她又跟我要钱了。我发现她要钱干什么了。她想跑了,回内布拉斯加。我告诉她,我也想跑……如果她回到那儿,她不会活到圣诞节。冬天的第一个月将会要了她的命。也许都不用到冬天。”
她仍然开着车,她仍然注视着道路,然而不知怎的,她已经设法变得完全地一动不动了。“原来如此。”她说。
他没有睁开眼睛。“什么如此?”
“她一直追着你要钱要现金的原因如此。为什么,即便你不愿意给,她还是时不时地问你要。”
“什么什么……”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的侧影;他突然坐起身。“你是说,她一直都想回去?这些年她一直跟我要钱,就是想回去?”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接着目光又回到道路上。“还能是什么呢?她还能用钱做什么呢?”
“回那儿去?”他说。“那些冬天,那个小镇,那种生活方式,她一定知道在那里第一个冬天就会……你几乎会认为她想死,是不是?”
“嘘,”她赶紧说。“嘘。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任何人。”他们已经能闻到大海的气息。这时他们向大海奔去:明亮的、咸咸的风吹拂着他们,伴着阵阵长间隔的巨浪声;现在他们能够看见大海了——深蓝色的海水冲上带着白色曲线的海滩上,海滩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游泳者。“我们不用从俱乐部穿过了,”她说。“我把车停在这儿,我们可以直接去到水边。”他们将菲律宾人留在车里,往下走到海滩上。海滩上已经熙熙攘攘,到处是移动着的明亮和欢快。她选了个空地,在上面将斗篷摊开。
“现在可以喝酒了吧。”他说。
“你先去游泳。”她说。他看着她。然后他慢慢地脱下浴袍;她接过来将它铺在自己的浴袍旁边;他俯看着她。
“是哪一种?是你总是比我聪明,还是我每次都会再次相信你?”
她看着他,明媚、温暖、欢喜和不可捉摸。“也许两者兼而有之。也许两者都不是。去游泳吧;等你从海里上来,我会将酒壶和香烟准备好。”当他从海水里回来时,浑身湿淋淋的、气喘吁吁,心跳得很快很猛烈,她已准备好毛巾,在他躺在铺开的浴袍上时,她给他点燃了香烟,并将酒壶盖打开。她也躺了下来,支楞着一只胳膊肘,微笑着俯看他,在他还在喘气的时候,用毛巾擦去他头发上的水,并把头发抚平,等着他的心跳慢下来静下来。在他们和海水之间,在他们能看得见的海滩上下,游泳的人来来往往——都是些年轻人,穿着泳裤的年轻男子,以及穿得多一点的年轻女孩,古铜色的身体都是坦然的。就这样躺着,对于他来说,他们沿着这个世界的边缘走着,仿佛只有他们和他们的同类居住在这个世界上,而四十八岁的他是另一个种族和类别的被遗忘的,最后的幸存者,而他们却是在这个地球上尚未发现的新种族的先驱:没有年龄的男男女女,像男神和女神一样漂亮,像婴儿一样的无邪。他迅速地转过身来,看着身边的女人——看着她宁静的脸庞,睿智的、含笑的眼睛,粒状的皮肤和太阳穴,染过的、已长起来的发根,皮肤下布满无数隐隐约约的蓝色血管的长腿。“你比她们任何一个都好看!”他叫道。“对于我来说,你比她们任何一个都好看!”
三
日本园丁戴着帽子,站在那里敲着玻璃,招手示意,扮鬼脸,直到老尤因太太出来走到他身边。他手里拿着一份下午的报纸,上面的黑体标题是:拉丽儿女人大闹法庭。“您拿着,”日本人说。“我去打水,您看报。”但是她拒绝了;她只是站在柔和、宁静的阳光下,被无数近乎怒放的鲜花所簇拥,静静地看着那标题,甚至都没接那份报纸,如此而已。
“我觉得我今天并不想看报,”她说。“不过还是谢谢你。”她返回客厅。除了那把椅子,一切都和那天她第一次见到时一模一样——那天儿子把她带了进来,告诉她这儿现在就是她的家,她的儿媳、孙子孙女现在都是她的家人。这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变化的地方,她儿子是一无所知的,但这个地方根本也没什么变化,她现在甚至都不记得她将最后一枚硬币存贮起来是什么时候。这地方就是壁炉架上的那只瓷瓶。里面装的一分一毛,她都清楚,尽管如此,她还是把它取下来,坐到她大老远从内布拉斯加带来的椅子上,把硬币和破旧的列车时刻表倒在膝上。时刻表是十五年前她去市中心的售票处弄到的,她当时折好的那页还折着,然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圈出离内布拉斯加尤因镇最近的站名的铅笔笔迹已经褪色了。但她也用不着了;她对这段距离的了解精确到半英里,正如她对票价的了解精确到分分钱,在过去的二十年代初,铁路公司陷入困顿,乘客票价开始下调,没有哪个经纪人关注粮食和公共服务市场比她关注铁路广告和报价更加密切。后来,回尤因的票价终于变得稳定,但比她存的钱还贵十三元,而这时她的钱的来源停止了。
这就是她的两个孙子。二十年前的那天,当她走进这栋屋子时,她第一次看见这两个婴儿,既羞怯又急切。她的余生就要依靠他們了,但是她愿意相应地为此付出些东西。这并不是说她企图把他们变成另一个艾拉和萨曼莎·尤因;她在自己儿子的身上犯了错,迫使他离家出走。她现在聪明多了;她现在明白,这不是要求重复艰苦:她只是要把她和丈夫艰苦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他们从艰苦和对荣誉、勇气和骄傲的承受中学到的东西——传递给孩子们,不让他们遭受任何艰难、辛苦和绝望。她预料到她和年轻的儿媳之间会有一些摩擦,但她相信她的儿子,眼前的这个尤因,会成为她的盟友;一年以后,她甚至安抚自己,等等吧,因为他们还是婴儿;她并不恐慌,因为他们也是尤因家的人,她第一次逐个注意特征地打量那两张浅黄色的、粉嘟嘟的小脸蛋时,她说过,这是因为还是婴儿,所以看不出像谁。因此她心安理得地忍受和等待;她甚至都不知道儿子打算搬家,直到儿子告诉她,已买了另一栋房子,现在住的这栋房子归她,直到她终老。她注视着他们离去;她什么也没说;当时她的计划还没开始,有五年的时间都没开始,在这期间,她看见儿子赚钱越来越快、越来越容易,显然他是以卑劣的、也是他所鄙视的轻松手段获得那些财富的,而她的丈夫对荣誉、尊严和骄傲坚持毫不动摇的、不可腐蚀的态度,勤勉劳作,所获微薄,金钱对于儿子来说来得容易花得也容易,他是挥霍无度。到这时,她已放弃了儿子,而且她早就明白她和儿媳彼此是不可改变的、不可调和的道德敌人。这时已是第五个年头了。一天,在儿子家里,她看见两个孩子从她母亲放在桌上的钱夹里拿钱。他们的母亲甚至都不知道钱夹里放了多少钱;当奶奶告诉她这件事时,她很生气,并激将这个老女人自己去测试一下。奶奶斥责这两个孩子,他们对整件事矢口否认,还做出一脸的无辜。她与儿子一家的关系真正的破裂从此开始。在那之后,她只有在儿子不间断的日常探访中,偶尔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来的时候,她才会见着两个孩子。她有几元从内布拉斯加带来的破损的钱,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五年,因为他在这里不需要钱。有一天她趁孩子们过来时,把其中一枚硬币放在那里,等她回去看的时候,硬币也不见了。第二天早上,她试图和儿子谈论关于孩子的这件事,记得她和儿媳的经历,她是拐弯抹角地谈及这个事情,泛泛谈起钱的事情。“是啊,”儿子说。“我在赚钱。我在尽可能快地赚钱。我要赚很多的钱。我要给我的孩子们奢侈的东西和优越的条件,我父亲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孩子可以拥有的东西。”
“那是,”她说。“你赚钱太容易了。整个这个国家对我们尤因家的人太照顾了。对于几代都出生在这里的人来说,这也许还好;这我不太清楚。但对我们来说不是。”
“但这些孩子是在这里出生的呀。”
“只是这一代。这之前的一代他们是出生在内布拉斯加种植小麦的西部边疆草皮顶的防空洞里。再上一代是出生在密苏里的木屋里。再再上一代是出生在肯塔基的碉堡,周围都是印第安人。这个世界对尤因家从来都不容易。也许这根本不是上帝的本意。”
“但是从现在起,”他说,他带着一种胜利的语气。“也是为了你和我。但是主要是为了他们。”
他们就说了这些。当他走后,她就静静地坐在从储藏室拿出来的那把内布拉斯加的椅子上——这是老尤因盖完房子后给她买的第一把椅子,在小尤因会走路之前,她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摇着他入睡的,而老尤因则坐在他用面粉桶改做的椅子上,严肃、安静、一脸正气,在日日辛劳的间隙,享受着黄昏的闲适——她静静地告诉自己,到此为止吧。她的下一步行动是令人惊奇的直接;这有真正的拓荒一代的机会主义成分在里边,立刻、冷酷地应对艰苦的情况;这在她的人生中仿佛是第一次能够使用青春和壮年在广袤的内布拉斯加换取的东西,任何东西,而这不是为了继续活下去,而是为了死去;显然,她在其中既看不出矛盾,也看不出不诚实。她开始靠儿子以信用记账给她购买的材料做成糖果和蛋糕,卖给她的孙子和孙女换取硬币,那硬币要么是他们的父亲给的,要么可能又是他们从他们母亲的钱夹里偷来的,她将硬币藏在放着时刻表的瓷瓶里,看着这点可怜的存蓄一点点增长。但是几年之后,孩子们长大了,不再要糖果和糕点,而这时她看到火车票价一点点下降,然后停住了,这时她还差十三元。即使这时她也没有放弃。多年前她儿子曾想给她找个佣人,她拒绝了;她相信这样的时候会到来,就是恰当的时机,他不会拒绝从她为他省下的钱里拿出至少十三块钱给她。
然而,这个还是失败了。“也许时机不对,”她想。“也许我操之过急了。大惊小怪了,”她对自己说,低头看着膝盖上那堆小硬币。“或者可能是他太惊讶了,才说不。也许他有时间的时候……”她站起身,她把硬币放回瓷瓶里,再把瓷瓶放在壁炉架上,当她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一边看着时钟。才四点钟,离开始吃晚饭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太阳还很高;她走到窗前,看见阳光下洒水车洒着的水在闪闪发光。太阳还很高,还是下午;在天空的映衬下,山峦静静地、单调地矗立着;这城市,这土地,在它的下面无尽地延展着——这片土地、泥土每年繁衍出上千种新的信仰,药方和治疗方法,但是没有任何疾病证明它们是虚假的——在没有被天气和雨水破坏的黄金日子里,没有变化的、单调的、美丽的日子没有尽头,包括无数宁静的过去和无尽的宁静的未来。
“我要待在这里,永远活下去。”她自言自语道。
李寂荡 汉族,生于1970年,贵州福泉人。曾就读于长春师范学院历史系和西南师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1999年,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为贵州省作协副主席,《山花》杂志主编,贵州省期刊协会副会长。中囯作协会员,贵州省美协会员。在《诗刊》《十月》《中国作家》《作家》《上海文学》《世界文学》《文艺报》等报刊发表有翻译、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绘画等作品,诗作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直了集》、翻译小说《喧哗与骚动》。获第七届贵州省文艺奖、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百花文学奖·编辑奖、第三届尹珍诗歌奖、第二届海内外华文文学期刊“人和青年编辑奖”等。第三届贵州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主编有《新世纪贵州十二诗人诗选》《在写作中寻找方向》等。翻译作品《月亮与六便士》即将出版。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