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带血的羽扇
2023-11-15胡继风
胡继风
一
深秋、大风、夜半,小胡庄的郎中胡菩萨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胡菩萨急忙点灯、开门……
“先生,对不起了,这么晚了还来惊扰您。”
借着昏暗的灯光,胡菩萨看见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年轻男子,二十五六的年纪,面容清秀、脖颈修长、文质彬彬、气宇不凡,但是衣衫褴褛,同时还异常单薄——而且非常奇怪的是:这么大冷的天请郎中出诊,他手里提的却不是钱串或者什么礼物,而是一把扇子。一把崭新而精致的用雁羽编织的扇子。
就是雁羽,大雁的羽毛。胡菩萨认得的。
因为每年秋冬或者冬春交替的时节,湛蓝的天空都会像一张辽阔而上好的宣纸,被一些看不见的、宛若来自天庭的书法家们写满一个又一个“人”字。而且这些“人”字形态各异、千变万化,如行书、楷书、草书、篆书、隶书……
没错,它们是雁阵。南来北往的雁阵。
雁阵不仅会留下看不见的叫声,还会留下看得见的羽毛——闲暇时,胡菩萨会立于庭院仰望它们,偶尔就会有一根漂亮的雁羽缓缓落下,恰好落在他的眼前。这时,他总会小心翼翼地把那根羽毛捡起来,装进一个精致而清香的药匣子里。
日久天长,胡菩萨就有了满满一匣子的雁羽。
同时,胡菩萨爱雁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像他高明的医术和高尚的医德一样,方圆几十里内人尽皆知……
“先生,我没有钱,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了,”年轻的男子一定看出了胡菩萨的惊讶,连忙解释道,“听说您很喜欢雁羽,所以就特地给您编了一把雁羽的扇子。”这样说的同时,他还一连打了几个大大的寒战。
胡菩萨这才从惊讶中缓过神来,急忙把男子让进屋里。
而男子刚一进屋,就把羽扇放到了桌子上。
胡菩萨看了一眼那把羽扇,然后拧着眉头问:“这么多的雁羽从何而来?”胡菩萨之所以拧着眉头,是有原因的:担心他的雁羽来路不正。或者干脆他就是个猎户。
而胡菩萨最讨厌的就是猎户,特别是猎雁的猎户——胡菩萨认为大雁是鸟中之鸟,是比很多人还要好的鸟:秋去春来,守时;排列齐整,有序;扶老携幼,知礼……特别有情有义、有始有终:夫妻双方假设有一方死掉了,那么另一方将会形单影只、孤独终老……
胡菩萨认为猎雁如同杀人,是万万做不得的。
现在,胡菩萨怀疑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个猎户。不然他哪来这么多的雁羽呢?
不过胡菩萨心头的疑云很快就消散了——“先生,我和您一样,也是个爱雁的,”来人回答,“平时也会在田野上捡拾几根,日积月累就有了这些。”
胡菩萨借着灯光再次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个衣衫褴褛、文气十足的年轻人,就相信了。因为一个猎户不可能长出这样的相貌——特别是那样一双温顺的眼睛。
“你这么晚来,为了谁?”胡菩萨问。
“为的是拙荆。”男子说。
“怎么了?”胡菩萨问。
“外伤。”男子回答。
“轻度?中度?重度?——烫伤?跌伤?烧伤?刀伤?咬伤?”胡菩萨又问。
“重度,”男子吞吞吐吐地回答,“枪……枪伤。”
胡菩萨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因为现在不是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连枪也难得一见,除非是在猎户的手里。
但是胡菩萨已经来不及想太多了,因为男子说得很清楚:重度,枪伤!他赶紧收拾了一下药箱,临出门时又顺手将桌子上的羽扇拿了起来,一把塞进男子的手里:“夺人之美非我所愿——你带回去吧。”
可是羽扇被男子重新放回了桌上。男子說:“木已成舟、米已成饭、扇已编成,就请先生收着吧。”
胡菩萨来不及再推让了。因为时间紧迫、人命关天。于是就跟着男子一头钻进了外面呼啸的大风里。
二
风声如雷,震耳欲聋;夜色如墨,染目如盲。胡菩萨跟着男子逆风不知道行走了多久,忽然感觉风一下子小了很多,脚底下也一下子软了许多。
同时黑暗中不时有干枯的芦苇或者柔长的菖蒲从自己的身上匆匆拂过。而且胡菩萨知道,自己脚底下之所以变得柔软起来,是因为踩在了衰草上的缘故。
芦苇、菖蒲、衰草——所以胡菩萨一下子就判定:男子把自己带进了一片芦苇荡,还是一片广阔而如迷宫一样的芦苇荡。因为胡菩萨跟着男子在里面兜兜转转走了很久,才在一间黑乎乎的低矮的茅屋前停了下来。
推开简陋的柴门,一灯如豆。如豆的油灯下,是一个像油灯一样气息奄奄的年轻妇人,她面色蜡黄,双眼紧闭,平躺在一张用菖蒲、芦花、干草、枯叶铺就的地铺上。
借着如豆的油灯,胡菩萨赫然发现:妇人身下的一些菖蒲、芦花、干草、枯叶,已经被鲜血染红了,而且那鲜血不是静止的,而是像小溪一样汩汩流淌……
十万火急,胡菩萨急忙俯身为伤者检查伤口!一个!两个!三个……妇人身上一共有五个血洞!而且是那种黄豆大的弹丸留下的血洞——看,有的弹丸肉眼可见,还在伤口中闪闪发光呢!
果不其然,她中了猎枪,而且是那种最恶毒的、一枪可以打出无数弹丸的霰弹枪。
可是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怎么就会中枪呢?开枪的猎人是谁呢?他怎么可以这样恶毒呢?对此,男子的回答是:黄昏时分,他正和妻子匆匆赶路,忽然听到“啪”的一声枪响,然后妻子就变成了这样……
胡菩萨来不及再问,赶紧取弹、止血、清创、敷药、包扎。动作迅速、娴熟、沉稳、精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后,胡菩萨把男子拉到屋外,悄声地如实相告:“能做的我都做了,可是尊夫人伤得太重,失血太多,能否躲过这一大劫,可能……要看她的造化了。”
黑暗中,男子轻声啜泣了一下,然后哽咽着说:“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感恩先生大德——先生,天就要亮了,我该送您回家了。”
胡菩萨本想拒绝的,可是转念一想:不行啊,这么一个月黑风高的寒凉之夜,自己根本就不知来路,更谈不上去路了。甚至连这对夫妻居住的村庄的名字都不知道。于是就同意了。
依旧风声如雷,震耳欲聋;依旧夜色如墨,染目如盲;依旧不知走了多久——不过因为这次是顺风,所以感觉轻松了很多。
在接近小胡庄的时候,胡菩萨如醍醐灌顶一样突然分清方向了。“你回去吧,”黑暗中,胡菩萨对男子说,“三天之后我自会再去给尊夫人换药——对了,今夜来去匆匆,我没记住路,还需要你来带我一次。”
黑暗中,男子道一声谢,然后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天明起床,胡菩萨无意间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羽扇,心头不由得一惊。那些羽毛带血!而且是曾经扎在大雁身体里的那一部分羽柄带血!
那些血虽然已经凝固了,但是胡菩萨依旧可以通过颜色判定:它们是不久前刚从大雁的身体上拔下来的!
胡菩萨坐不住了,早饭后他就向着西北方向——自己昨夜是顶风走,而昨夜刮的是西北风,这个他还是记得的——出门了。
他要寻找一片芦苇荡,一片辽阔的芦苇荡。就这样走了大概三十里,一片浩荡的芦苇真的出现了。
胡菩萨在干涸的芦苇荡里找,兜兜转转找了一上午,也没找到那间茅草屋。怅然之间,正欲转身离去,忽然发现远处有一个草窝,草窝里好像卧着什么东西。
胡菩萨快步走过去,发现那是两只雁。
(摘自《雨花》2023年第7期,一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