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悉尼歌剧院到皮克斯动画

万维钢

一

悉尼歌剧院建成于1973年，不但是20世纪建筑史上的杰作，而且在2007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跟长城和泰姬陵并列。

它的建筑师是丹麦人约恩·乌松。

当时澳大利亚举办了一个设计竞赛，乌松的图纸一上来，就把整个评审团镇住了。他的创意实在太独特了，明明是个建筑却又无比灵动，既像是海上的风帆，又像是云或者橘子瓣，一看就是天才手笔。

但是请注意，悉尼歌剧院的建造是一个巨大的失败。它原计划5年建成，实际用了14年，最终花费比预算多了1400%。而对此，乌松难辞其咎。

乌松最初的设计图根本就没考虑工程上的细节。他画的悉尼歌剧院有着惊心动魄的曲线，但他竟然没有研究过这种曲线结构放在地上能不能立得住、将来会不会倒塌、应该用什么材料、怎么建造、歌剧院内部的声场环境行不行……他只考虑了曲线。

澳大利亚这边也很仓促。当时新南威尔士州的州长约瑟夫·卡希尔身患癌症，想在离开前留下一个不朽的政治遗产——建造一座出类拔萃的建筑。

其实当时新南威尔士州财政挺困难，老百姓福利问题都没解决。卡希尔知道议会一定不会批准他斥巨资搞建筑，所以他故意把预算说得比较低，各种困难也没提。等到歌剧院已经开工，第一笔资金已经花出去了，才出了各种没想到的意外，大家只能硬着头皮接着干。

乌松一直在现场帮着想办法，最后他真的想出了让弧形外壳立住的办法。不过他这个办法必须改动之前的曲线，让它符合力学……而这样就不得不把已建好的一部分炸掉重建……建造过程正在变成灾难。

一来二去，澳大利亚人都开始恨乌松——你是故意来消耗我们财力的吗？1966年，乌松就灰溜溜地领着全家离开了澳大利亚。

悉尼歌剧院1973年建成，乌松2008年去世，可是他再也没有回到澳大利亚，没能亲眼见到这个作品。更可悲的是，乌松的职业生涯彻底毁了。再也没人敢用他，他成了无底洞的代名词。

对比之下，同样是20世纪的标志性建筑，被认为与悉尼歌剧院齐名的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则是成功的典范。它的设计师是美国人弗兰克·盖里。

古根海姆博物馆不但按期完成，实际成本还比预算低了3%，而且产生了非常可观的收益，给当地带来了巨大的旅游资源。干完这个项目，盖里一跃成为世界顶级建筑师，各地竞相邀请他做设计。他今年快一百岁了，留下许多作品，可谓教科书式的功成名就。

盖里的工作风格跟乌松截然不同，他的创作绝不是画个图就完事。每做一个设计，盖里会用积木或其他材料搭建各种模型，前后左右地看，不断地修改，迭代很多次才能定型。

后来盖里还把一个最初用于设计飞机的软件CATIA，用到了建筑设计中，它可以把曲线画得非常精确。

有了这个软件，盖里设计一个建筑就可以进行成千上万次的迭代。最终每个细节都会被设计到无比精确的程度：用什么材料、怎么搭建、花多少钱……

你说，谁不想跟这样的人合作？

世人总认为天才就应该狂放不羁，好创意都是从天而降的。而盖里之所以既有奇思妙想又靠谱、多产，不是因为狂放和写意，恰恰是因为他把“创意”这个活动给工业化了。

现代工程不能仅仅依赖一个天才创意，因为现代工程太贵了。

二

我們再来看皮克斯动画。它是最成功的动画工厂之一，几乎每个作品都大获成功。皮克斯的创意总监叫皮特·多克特，他介绍了皮克斯生产一部动画片要经过的6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形成创意。只要提出一个非常简单的概念就好。这里的纯灵感可以天马行空。比如“一只法国老鼠喜欢做饭”“一个脾气暴躁的老人”“一个女孩头脑的内部”——对应着三部电影，你可能都看过。

第二阶段是把创意变成简单的故事。你只要写出12页的概要就可以。你要把故事分发给皮克斯上上下下的员工、艺术家、主管，让大家随意批评。

经过这一轮的批评和修改，就可以进入第三阶段，写剧本。一个剧本大概是120页，一页一分钟。

第四阶段是把剧本拍成一个草稿版的电影。你需要把所有分镜头都画出来，然后变成视频，还要找员工念其中的对白，再加上最简单的音效。这大概需要三到四个月。

然后皮克斯内部人员会观看这部电影。看看观众的反应，你就知道这个电影行不行。大部分项目会在这一步被直接放弃。留下来的都得到了一大堆观众意见：这里我看不懂，那个角色设置有问题……

这就进入了第五阶段：重拍。剧本会被大幅度改写，分镜头重新画，再出第二版草稿电影。然后再提意见，再重拍一个版本，然后再提意见，再重拍……总共大概要拍8个版本的草稿。

迭代8次后，终于进入第六阶段，也就是拍正片。这时，影片中的所有细节、每句台词都已完全确定。所以你才能放心大胆地动用数百个高科技工程师，用最先进的技术，找顶级明星配音，让著名作曲家创作配乐……总之你就理直气壮地花钱吧。

公众看到的，其实是电影的第九个版本。

所有足够复杂的好东西都是迭代出来的，而大项目的迭代必须发生在计划阶段。如果你觉得拍8版草稿太麻烦太费时间，那请你想一想，皮克斯每部电影的投资可都超过1亿美元。在这么大的投入之前，你必须得确信你做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对的。

（摘自“得到App”，本刊有删节，黄鸡蛋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