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是受欢迎的
2023-11-15王食欲
王食欲
一
《雷雨》里有一句台词:“一步走错,就步步走错了。”这是鲁侍萍对女儿四凤的告诫。她的人生走上了错误的道路,而她,希望女儿不要走错。
这句话,我妈妈也经常跟我说,尤其是我考入这所民办外国语学校的时候。她认为小升初是我走得最错误的一步。这所学校的学生不仅成绩水平远低于我曾就读的小学,有的还喜欢抱团交友,举止稍显特立独行的学生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排挤。这里就像非洲的荒原,角马成群结队地跨越河谷,而落单的则会陷入危机四伏的境地。开学不到一个月,班级里已经分出了阵营。课间和午休时,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谁和谁把椅子拉近聊起了天、谁和谁每天一起去楼下的小卖部买零食、谁和谁放学一起回家……
当然,也有不少同学落单。一个因体毛过多而被起了外号“锡林郭勒大草原”的女生,每个课间都独自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画画;一个因家住北京郊区,每天必须凌晨4点起床赶城际大巴上学的男孩,则总在午休时间趴在桌上昏睡;一个在开学自我介绍时把自己的名字放进藏头诗里的学霸女生,则被人指责“做作”和“自命不凡”,因而很难交到朋友……
每当我看到别的学生亲密地嬉笑打闹时,心中就会产生一股焦虑。倒不是说我渴望他们的友谊,而是我害怕遭到孤立后要承受的痛苦。我也开始观察和寻找伙伴。班里有两个女孩经常聚在一起。她们成绩中等,看起来家教很好、性格开朗。我很想和她们做朋友。我开始尝试着带一些零食给她们,即使放学回家不顺路,也会跟她们一起先走一段,然后再自己折返回公交车站坐车。经过一个学期的交往,我自认为已经和她们成了朋友。我们课间聚在一起,放学后手拉手到商场打电动;去文具店买墨水里带有工业香精气味的签字笔,以及印着我并不认识但她们非常喜欢的明星的笔记本。
我印象极深的是,每到周末,我们会在哈德门饭店门口的空地见面,然后去附近的肯德基写作业。选这家肯德基是有原因的。我们班里有个阳光帅气的男孩,爱好打篮球,十分受女孩欢迎,可谓是初中生里的“芳心纵火犯”。但他非常调皮捣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优越感。据说,他家坐拥哈德门附近两条街的底商,这家肯德基也是他家的财产之一。和我一起玩的两个女孩中,有一个很喜欢他。她把聚会地点定在这家肯德基,就是期待能偶遇那个男孩。可是,我们一次都没有见过他。我猜测:家中拥有肯德基店铺的人,恐怕是不会来吃肯德基的。
二
初一的第二个学期,班里选三好生。我的各项成绩和荣誉都达标,成了候选人之一。我很自信:我是一个没有被排挤的学生,我是受欢迎的。至少那两个女孩会给我投票,她们也答应了会在匿名投票的票面上写下我的名字。
但是,在投票结束后的课间,我却在厕所的隔间里听到外面有几个女孩一边洗手,一边说不要选我。她们说班里很多女孩都联合起来了,一致认为不该给我投票,男孩们也答应了。我靠在厕所隔间的墙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算大家不喜欢我,也没有必要联合起来让其他人也不给我投票吧?
投票结果在当天放学后就出来了。那天傍晚,我照例留下来帮班主任打扫教室卫生。她坐在讲台前清点着票数,突然跟我说:“你怎么只有两票?”其中一票还是我自己投给自己的。
我拿着扫帚,怔愣在原地。我不敢相信,就算其他人都不愿意给我投票,我那两个好朋友总该投我吧!我是哪里得罪了她们吗?我仔细反思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实在找不到有什么原因让她们如此嫌恶我。
班主任看起来很疲惫,她看了看所有的票,告诉我:“没关系,三好生这么重要的荣誉,是要多方面考虑的。投票只是一个环节,占的权重不大。老师们是有量化标准的,学校也有评价三好生的准则。你别太把投票的事情放在心里!”
我松了口气。我上小学时从没注意也没在意过这些。但来了这所初中,我得小心翼翼地做好方方面面,我可不能再和三好生失之交臂了。
“再说了,你是班里的纪律委员,还是英语课代表,”她严肃地对我说,“你帮了老师很多忙,你就是老师心中最好的人选。”
她看起来特别温柔,这让我忍不住把在厕所隔间里听到的事情告诉了她。跟她说的时候,我还十分丢人地哭了。我特别委屈,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就说嘛!”班主任叉着腰,看起来很生气,“这帮孩子肯定私下搞事儿了。你放心,老师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我还是意难平,但老师似乎无暇顾及我内心的波动了。她有一大摞作业等着批改,在这之后还要骑着自行车去接她的女儿放学。她推了推因汗水而不断滑落的眼镜,问我:“班里最近课堂纪律很不好,期中考试好多同学成绩都下滑了。你能帮老师找出原因吗?”
我点点头。班主任递给我一个崭新的笔记本:“这个叫‘纪律本。你把上课说话、搞小动作、下课欺负同学的学生名字写下来。老师要找他们谈话。我们一起帮助他们改正错误、提高成绩,好不好?”
那天放学,我坐在公交车里,捏着老师给我的“纪律本”,思考了很久。
三
我决定不再黏着那两个我曾当作朋友的女孩。我开始一个人吃午餐,一个人坐车回家。我挺享受独处时光的。至少在一个人的时候,我不用改变我的喜好,买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带着香味的签字笔,或者浪费时间了解某个成立不到两年就解散的明星组合。我认可别人是有可能不喜欢我的,也同样认为自己不该虚情假意、虚与委蛇地迎合他人的喜好。这种孤独感反而让我变得很自洽:我忽略被孤立的伤心,重视独处的自由。
小升初的受挫,让我充分意识到,升学这件事,只靠父母是不行的。如果我想“逆袭”,考上一所好高中,就得自己努力。我每天会提前半小时起床,做一套数学卷子;我在车上吃早餐,边吃边收听新闻广播,给自己的语文写作积累时事素材;大部分课间我不会离开座位,我会尽可能地在学校里完成当天的作业;就连从公交车站走回家的那10分钟路程,我都会听一段英文演講。而这一切,父母都不需要督促我。因为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我可以自己给自己“打鸡血”了。
每天上课,我的课桌上都摆着两个本子:左边的是记录课堂内容的学科笔记本,右边的则是班主任给我的“纪律本”。我一边听讲,一边观察教室里的情况,把说话、做小动作的同学的名字都写在“纪律本”上。下课后,我再把“纪律本”交给班主任。班主任在放学前的班会上点这些同学的名,让他们留堂补习。
同学们都恨我。他们甚至给我起了外号,叫我“小眼睛”。带头起哄的自然是那位哈德门男孩。他上课捣乱次数最多,也被我记得最多。他称我做值勤纪律委员的那天为“黑色星期三”。可是,我真心相信班主任把他们留堂是为了纠正他们的错误、提高他们的成绩。每当我看见有同学不好好学习或者不努力争取升学的荣誉,都会替他们着急,希望他们能为自己的前途负责任,但没人愿意搭理我。
有一次,哈德门男孩被逼急了。我记得那是某个学期的最后一天,哈德门男孩计划去天坛公园打球。他抱着他的篮球,坚决不肯放学后留堂。班主任斥责他:“不要这么自以为是!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哈德门男孩把篮球一摔,踩着椅子,用大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一板一眼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老师、同学、家长都得围着我转!我就是太阳!”
班主任都被气笑了。我一直很佩服这个中年女人。她个子比我還要矮小些,又那么瘦弱,是怎么忍受我们这群青春期的小坏蛋的?每次看到她趴在小山一样的作业本中批改勾画时,我都觉得她佝偻的后背会迸发出什么神奇的宇宙射线。每一秒,她疲惫的面容和她无时无刻不发作着的腱鞘炎,似乎都在为她所背负的生活与工作的重担无声地咆哮着。
那天,哈德门男孩还是擅自离校了。在黄昏的惨淡光线下,我和班主任两人做着期末大扫除。我们把同学们的椅子倒放在课桌上,然后仔细清洁课桌下的地砖。当把哈德门男孩的椅子翻过来时,我们发现,他故意将十几块口香糖粘在了椅子的底板上。他知道每个期末都是我在做大扫除。这是他对我幼稚的报复。我和班主任跪在地上,拿着两把小钢尺,一点一点地把椅子上的口香糖铲下来。
铲着铲着,班主任突然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将我拽到走廊里。她指着走廊上荣誉橱窗里一张初三学姐的照片说:“你这位学姐,中考考了崇文区状元,进入了北京四中。咱们学校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考上北京四中了。那可是全北京乃至全中国最好的高中!”
我看着橱窗里学姐那张稚嫩的脸,没有听懂班主任的弦外之音。
“你别铲口香糖了,回家学习去吧!”说着,班主任快步走回教室,把我的书包拎了出来。她伸手推了我一把,好似要把我立刻撵进北京四中的校门似的。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她的眼镜镜片上,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她对我近乎恳求的期待。
我的初中,是我一生中最努力的三年,比之后准备高考、国外留学甚至开公司创业都要努力。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努力并不完全是为了自己,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她。至少,我要配得上她对我的认可吧?我丝毫不介意成为她的“小眼睛”,只希望她能工作轻松、生活愉快,她的慢性胃病和腱鞘炎能早点好转。
成年后,我还经常和哈德门男孩聊起这位班主任。哈德门男孩对她仍怀恨在心,说她简直毁了他的初中生活。他觉得自己总是被她当众羞辱,这让他有段时间非常缺乏自信。我极力维护班主任,但我有点心虚。毕竟我也作为“小眼睛”参与了哈德门男孩的“初中生活毁灭行动”。
很多时候,一个学生憎恨了一辈子的老师,却是另一个学生的恩师。反之亦然。
“不过,你那会儿真觉得自己是太阳吗?”后来我问他。
哈德门男孩脸一红,承认:“我那会儿确实脑子有病。”
(摘自《妈!这是我的人生》,人民邮电出版社,姜敏妮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