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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自由主义之后:墨西哥往何处去

2023-11-15张青仁

文化纵横 2023年3期
关键词:拉丁美洲土著民族主义

张青仁

2018年7月,成立仅四年的国家复兴运动(Movimiento Regeneración Nacional, Morena)的候选人安德列斯·曼努埃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Andrés Manuel López Obrador)战胜有着深厚历史的革命制度党(Partido Revolucionario Institucional, PRI)和国家行动党(Partido Acción Nacional, PAN)的候选人,当选墨西哥总统。12月1日,奥夫拉多尔在就职演说中用大量的篇幅抨击了墨西哥持续近四十年的新自由主义政策。他痛斥新自由主义的低效率、造成贫富分化和腐败横行等问题,谴责新自由主义对墨西哥粮食主权、能源安全的危害,认为“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是一场灾难,是一场国家公共生活的灾难”。奥夫拉多尔总统宣称,他将在任职期间发起墨西哥社会的巨大变革,推动墨西哥公共生活的真正复兴,实现墨西哥经济复苏与国家安定的重任。[1]

奥夫拉多尔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固然是为其改革铺垫的政治动员,却也在相当程度上反映出新自由主义政策对墨西哥经济与社会发展的破坏性影响。那么,新自由主义改革为什么会在墨西哥发生,对墨西哥的经济与社会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在遭遇新自由主义的危机后,墨西哥社会有着怎样的思考,形成了怎样的应对策略?这些思考与策略对拉丁美洲和全球社会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新自由主义在墨西哥的推进与困境

在20世纪初墨西哥大革命后,革命制度党建立了国家社团主义的统治体系,确立了国有经济主导和福利国家的特色,并相继推行了土地分配、现代农业建设和进口替代工业化等战略。

新自由主义改革在墨西哥的发生,与革命制度党的执政理念有着密切的关系。在20世纪初墨西哥大革命后,革命制度党开始了在墨西哥长期执政的进程。在革命民族主义的支配下,为了整合国内外社会的多元族群和阶层、完成民族国家建设,革命制度党建立了国家社团主义的统治体系,确立了国有经济主导和福利国家的特色,并相继推行了土地分配、现代农业建设和进口替代工业化等战略。20世纪60年代后,这一制度使革命制度党政府背上了沉重的财政负担。依靠20世纪70年代墨西哥湾新发现的石油资源,革命制度党政府增加了外债贷款,暂时性地解决了统治危机。20世纪80年代初,随着全球油价急剧下跌,墨西哥政府无力偿还贷款,最终于1982年宣布破产。在此背景下,革命制度党政府被迫发起了新自由主义的改革,试图通过市场和资本的引入来解决经济危机,激发墨西哥社会的活力。

新自由主义改革在墨西哥的发生,亦与美国的推动密不可分。20世纪70年代后,随着美苏争霸的加剧,美国强化了对世界各国的金融渗透,试图建立以美国为主导的世界经济体系。在此背景下,美国的政治和经济力量强化了对墨西哥的渗透。值得一提的是,美国亦为墨西哥培养了大批主张新自由主义改革的技术官僚。为了稳定那些对1968年特拉特洛尔科大屠杀(Masacre de Tlatelolco)[2]持批评意见、反对革命制度党威权统治的大学生,埃切维里亚政府(Echeverría)设立了一系列奖学金计划,派遣大量青年学生到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等美国高校学习,并安排这些留学生在联邦政府机构任职。1982年当选墨西哥总统的米格尔·德拉马德里(Miguel de la Madrid)就是这批留学生的杰出代表。年轻的政治精英们批判革命制度党进口替代工业化与国有化的发展模式,将自由化视为克服经济停滞与解决债务危机的唯一选择。他们在与革命制度党内反新自由主义力量的竞争中,得到了外部私人银行与金融机构,特别是世界银行的大力赞誉。在内外因素的共同推动下,墨西哥政府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了新自由主义改革的进程。

在华盛顿共识的基础上,主张市场化、私有化的经济改革是新自由主义改革的重要内容。在市场化、自由化和私有化的驱动下,新自由主义政府通过职能的调整,削弱了对资本和市场领域的管控,重新配置国家、资本和市场之间的关系。在国家职能收缩的基础上,新自由主义政府强调家庭、公民的身份与责任,主张民众自身对国家职能的承担。就此而言,新自由主义改革并不仅限于经济领域,而是经济改革驱动下国家治理体系与社会关系的彻底重塑。

新自由主义改革并不仅限于经济领域,而是经济改革驱动下国家治理体系与社会关系的彻底重塑。

奥夫拉多尔在就职演说中抨击了墨西哥持续近四十年的新自由主义政策

墨西哥的新自由主义改革,是经济自由化与政治民主化同步发生的过程。1985年,马德里政府通过《关税自由贸易协定》,推行“经济的结构性变革”。马德里政府逐步降低并取消了出口产品的补贴,降低进口关税,大力推进私有化改革。萨利纳斯(Salinas)执政期间,贸易自由化和私有化进一步得到落实,新自由主义改革推进至农业与能源领域。1994年,塞迪略(Zedillo)执政后,强化了与商业银行的联系,极大降低了墨西哥金融的脆弱性。[3]自由市场的形成,私人资本对公正、民主市场的需求,构成了墨西哥民主化转型的动力。1990年,革命制度党废除执政条款,成立联邦选举委员会(El Instituto Nacional Electoral, IFE)。[4]萨利纳斯执政期间,以立法的方式确立了联邦选举的体制与州、市两级选举的合法性。塞迪略执政后,结束了革命制度党持续数十年由现任总统提名下任候选人参选的制度,设立独立的选举委员会,建立了固定、独立的选举机构。2000年,国家行动党候选人福克斯(Fox)当选墨西哥总统,革命制度党结束71年的统治,墨西哥正式进入民主化时代。[5]

虽然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后,墨西哥人均GDP增长下降的趋势得以扭转,却无法掩饰新自由主义造成经济衰退的事实。

然而,经济和政治的变革并未给墨西哥带来技术官僚们鼓吹的跨越式发展。奥夫拉多尔总统在就职演说时,曾对新自由主义改革前后的经济数据进行对比:自1983年以来,墨西哥国家经济增长率一直稳定在2%,远低于此前6%的平均水平。虽然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后,墨西哥人均GDP增长下降的趋势得以扭转,却无法掩饰新自由主义造成经济衰退的事实。[6]在经济衰退的情形下,1993~2005年,墨西哥商业生产者的收入下降了40%以上,自给生产者的实际收入下降了50%,农业生产者的实际收入下降了 70% 以上。[7]2018年的调查数据显示,1983~2018年,新自由主义改革创造了1470万个正式就业机会,仅为全部就业人口的三分之一。2018年第四季度,约3200万墨西哥人从事低收入、缺乏福利与保障的非正规经济活动,其比例占墨西哥经济活动人口的56.6%。[8]与普通民众陷入贫困的境地不同,商业精英与技术官僚相互勾结,成为新自由主义的最大受益者,并逐渐蜕变为影响墨西哥社会稳定的垄断资本和寡头精英。关税壁垒的取消,使得墨西哥本土的农业生产受到极大冲击,墨西哥从玉米主产国变成了依赖美国的玉米进口大国。在民主化转型的情形下,地方社会执政党不得不与各种组织妥协甚至合作,造成基层社会的民主衰败。

有学者认为,新自由主义改革之所以没能推动墨西哥社会的变革,原因在于墨西哥社会威权传统与庇护主义的遗留,削弱了自由化、市场化对墨西哥经济发展与政治转型的作用。[9]这一具有鲜明的市场原教旨主义的论点固然有其合理性,然而,无视墨西哥在全球体系中的地位,将新自由主义改革失败的原因归结于墨西哥政治文化的传统,却有着明显的“受害者有罪”的意涵。事实上,使墨西哥陷入困境的根本性原因,正是技术官僚与知识分子寄予厚望的、来自美国和加拿大的国际资本。

表面上看,关税壁垒的打开与国际资本的进入,的确会激活墨西哥国内市场的生产效率,提升墨西哥经济的专业化水平;然而,在殖民时期就已经形成的依附体系,决定了拉丁美洲的墨西哥与美国、加拿大之间在生产技术和产业发展上的巨大差距。在《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生效后,国际资本重创了墨西哥较为成熟的农业体系,瓦解了墨西哥并不发达的工业体系,并流向了生产效率低、工资低和创新力低的领域,推动着以劳动密集型为代表的初级加工业的发展。就此而言,新自由主义改革支配下的产业分工,将墨西哥的经济发展锁定在了低增长与低生产率的发展轨道,加剧了世界体系的不对称与不平等。这一冲击对墨西哥的经济与社会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使得墨西哥与外部经济长期处于失衡的状态。

新自由主义改革的持续推进,反而使技术官僚曾主张推动墨西哥经济增长、减少不平等与贫困、推动与美国经济一体化的目标愈发遥远。更重要的是,以市场化、私有化为核心的新自由主义改革意味着执政精英完全背弃了20世纪墨西哥大革命的精神,遗忘了革命制度党打破殖民体系束缚、探索国家自主性发展道路的初衷。国家社团主义体系下革命制度党政府与民众之间政治契约的瓦解,亦使得个体民众失去了国家庇护,不得不独自承担新自由主义改革的代价。这在进一步强化普通民众不满的同时,也激起他们对于公平和正义的诉求,导致社会运动的发生。

作为新自由主义替代方案的民族主义

以市场化、私有化为核心的新自由主义改革意味着执政精英完全背弃了20世纪墨西哥大革命的精神,遗忘了革命制度党打破殖民体系束缚、探索国家自主性发展道路的初衷。

在新自由主义推行之初,革命制度党与墨西哥社会内部就有着大量反对的声音。新自由主义是否是革命制度党政府的唯一选择,更成为当时知识分子讨论的热点。1981年,经济学家罗兰多·科尔德拉(Rolando Cordera)和卡洛斯·特洛 (Carlos Tello)合著的《墨西哥的国家之争:前景与发展选择》记录了两人对墨西哥现状与发展道路的论争。他们认为,在“变化、冲突与危机”的当时,影响墨西哥发展道路的动因在于国际社会和墨西哥经济与社会的状况。

20世纪70年代后,革命制度党行政管理效率的低下、进口替代策略的失效、国家社团主义体系下共享发展的资源衰退和石油经济的危机,共同造成了墨西哥发展困境的出现。虽然面临重重困境,20世纪30年代,卡德纳斯(Cárdenas)将军在《1917年宪法》的基础之上,通过与工人、农民等人民运动联盟而形成的民族主义政治经济秩序却具备相当的潜力。在遭遇困境的情境下,这一民族主义的发展路径包括维持和扩大国家对一般情形下生产控制的斗争,对各种资源,尤其是自然资源的管理;推动经济独立;在经济和社会政策方面充分行使国家主权等。[10]然而,系统性经济危机的发生使得民族主义的主张并没有得到认同,墨西哥政府还是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签署了协议,拉开了新自由主义改革的序幕。

虽然在与新自由主义的交锋中落败,但民族主义与新自由主义的斗争仍持续存在着。1994年1月1日,恰帕斯州土著人反对新自由主义改革的萨帕塔民族解放运动(Ejército Zapatista de Liberación Nacional, EZLN)的爆发,为民族主义的主张增添了土著的维度。2010年,《墨西哥的国家之争:前景与发展选择》再版,新修订的版本中增加了一篇题为“尚待争论的问题” 的序言。[11]这也意味着,在新自由主义改革已经持续30余年后,民族主义的主张并没有真正、彻底退场。

民族主义思潮的持续存在,一方面与民众对新自由主义改革的负面感知愈发强烈不无关系。随着私有化与自由化的持续推进,越来越多的民众感受到了金融、医疗与教育的私有化对自身利益的侵犯;所谓的民主化转型也并未真正带来墨西哥社会的变革。政治与经济的双重困境,激起了民众对革命制度党威权时代的怀念。另一方面,左翼形象的转变及其对民族主义的重新建构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民族主义的内涵。墨西哥左翼力量将民族主义作为基本变量,与和平主义、理想主义、环保主义和人权等理念结合,将民族国家的诉求与底层民众、少数族群的权力、性别问题等联系起来,使民族主义的主张一度恢复了生命力。

随着私有化与自由化的持续推进,越来越多的民众感受到了金融、医疗与教育的私有化对自身利益的侵犯;所谓的民主化转型也并未真正带来墨西哥社会的变革。

执政者敏锐地意识到民族主义的巨大潜力。他们不时地动用民族主义的策略,来回应与克服新自由主义的危机。2012年,革命制度党的培尼亚·涅托(Peña Nieto)总统上台执政后发起能源改革,却导致石油价格暴涨,民众对其反对率一度飙升至77%。然而,涅托政府对特朗普驱逐墨裔移民和修建美墨边境墙的强硬态度,却极大地激起了墨西哥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最终成功化解了统治危机。在民众对新自由主义不满的形势下,标榜左翼的洛佩斯·奥夫拉多尔总统最终赢得了大选。然而,民族主义与新自由主义的交替使用却是其重建国家经济的先决步骤。正因如此,奥夫拉多尔总统一边成立国家土著研究所(Instituto Nacional de los Pueblos Indígenas, INPI),声称将致力于改善和保障土著族群的基本权利,却又不顾多个土著社群的反对,执意引进外资,兴建贯穿墨西哥南部多州、致力于开发该区域旅游资源的玛雅铁路项目(Tren Maya)。

21世纪的民族主义并不能有效地回应新自由主义的危机。虽然它明确意识到,市场原教旨主义对公众利益的侵犯和对墨西哥社会结构的摧毁,正是新自由主义危机的根源所在。然而,由于新自由主义改革已经持续数十年,来自美国的商业资本已完全渗透至能源、粮食、医疗和金融等各个领域,并确立了对墨西哥社会整体性的支配地位。特朗普在执政期间曾数次以撕毁《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来要挟墨西哥,而墨西哥的执政精英却始终没能如同20世纪30年代那般,公开、明确地提出捍卫墨西哥政治和经济主权的主张。他们在口号上批判美国,却同时与美国商议《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的延续性问题,并最终签订了升级版的《美国-墨西哥-加拿大协定》。这意味着,民族主义在墨西哥已经彻底沦为一场表演性的政治“狂欢”。

此外,在缺乏对国家政治与经济主权捍卫的情形下,左翼对民族主义的重新建构,虽然赋予了民族主义新的内涵与时代特征,却也使得民族主义泛化为空洞的政治表达。同时,执政精英政治动员上的民族主义取向,与执政实践中新自由主义面向的相互冲突,也加剧了墨西哥社会的政治分裂,造成“政治绝望论”的普遍发生。2014~2019年,笔者曾多次造访墨西哥南部的恰帕斯州,许多民众曾公开表示,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都无法将墨西哥从新自由主义的危机中拯救出来,对墨西哥经济社会发展的影响都微乎其微。因此,他们唯以拒绝参与选举投票的方式,来表达对现状的不满。

由于新自由主义改革已经持续数十年,来自美国的商业资本已完全渗透至能源、粮食、医疗和金融等各个领域,并确立了对墨西哥社会整体性的支配地位。

萨帕塔民族解放运动:大众运动的革命性与困境

真正意义上直面新自由主义的实质、并对其困境进行回应的,却是由身处墨西哥社会底层的土著人所发起的大众运动。1994年1月1日,在《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生效的第一天,墨西哥南部,土著人聚居的恰帕斯州,数千名土著人在副司令马科斯(Marcos)的率领下,发起了震惊世界的萨帕塔运动。在与政府和谈破裂后,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建立了以土著人为主体的自治区。时至今日,萨帕塔运动在墨西哥社会仍然具备相当的影响力。

萨帕塔运动是墨西哥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以土著人为主体、表现出强烈的土著中心性的政治运动。数百年来身处底层的境遇、反复遭受的多重剥削与压迫,赋予了萨帕塔主义者彻底的革命性。他们能够直接挑明民族主义者所不敢直接批判的——新自由主义的单极化特征。1996年1月1日,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向世界人民发出了“为了全人类反对新自由主义的第一份宣言”,指出在新自由主义的名义下,在金融资本与腐败政府的推动下,一场以全球化为名、瓜分世界的新的世界大战正在发动。由此,萨帕塔主义者揭开了全球化与新自由主义背后结构性的权力关系,抨击了市场原教旨主义的罪恶,并试图彻底清除殖民主义、资本主义及其背后西方中心主义对世界的支配与霸权。

在承认世界的复杂性、丰富性与多样性的基础上,萨帕塔主义者继承了土著文明的遗产,运用土著世界的智慧,试图重塑殖民时代以来被否定的发展秩序与文明体系。他们以社区为载体、以自治为路径,将培养完整、正直的公民和团结、民主、公平的权利作为土著自治运动的目标,在承认被新自由主义现代性所否认的“他性”基础上,倡议知识的对话与实践,以此构建不同于资本主义现实的“另一个世界”。

萨帕塔运动是墨西哥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以土著人为主体、表现出强烈的土著中心性的政治运动。数百年来身处底层的境遇、反复遭受的多重剥削与压迫,赋予了萨帕塔主义者彻底的革命性。

对多样性的包容、对全球化的批判和对网络等现代媒介技术的充分利用,使得萨帕塔运动有别于传统的土著运动,甚至因此被赞颂为“后现代革命的第一枪”。事实上,萨帕塔运动可以溯源至这一地区自殖民时代以来就已经存在的土著农民的抵抗传统。20世纪70年代后革命制度党政府式微导致大众运动的爆发,以及解放神学运动在这一区域的传播,也与萨帕塔运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萨帕塔主义者对土地权利的主张、对革命制度党专制统治的抵抗、对财富再分配的平均主义的愿望,亦使其表现出较为强烈的传统属性。

然而,由于萨帕塔运动爆发于墨西哥民主化转型的特殊时期,它因此具备了远超于一般土著运动的特殊意义。首先,虽然萨帕塔民族解放军与联邦政府和谈成果的《圣-安德烈斯条约》(Acuerdos de San Andre)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可可帕法案》(Ley de la Cocopa)并未获得完整通过,但萨帕塔运动极大地推动了墨西哥宪法的改革。2001年后,墨西哥联邦政府多次修订宪法,相当程度上提升了对土著政治权利与文化传统的保障。这“意味着土著人与国家之间的从属关系、不平等、歧视、剥削和政治排斥的结束”[12]。

其次,由于萨帕塔运动爆发的特殊时间与其对传统革命的结构性超越,它亦在国际社会上产生了重要影响。萨帕塔运动爆发于征服美洲500年抗议运动后的不久,在被新自由主义支配的拉丁美洲撕开了一道裂缝,迅速影响了拉丁美洲的众多国家。2001年12月19日~20日,阿根廷爆发了激烈的社会运动,直接导致了费尔南多·德拉鲁阿(Fernando de la Rúa Bruno)总统的辞职。玻利维亚和厄瓜多尔亦相继爆发了大规模的土著运动,为两国土著权益的保护与新宪法的起草修订打下了基础。在巴西,无地农民运动(Movimento dos Trabalhadores Rurais Sem Terra, MST)更是以萨帕塔运动作为基本的参考。

尽管萨帕塔运动直面并抨击了新自由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困境,却也在相当层面上暴露出大众运动的局限性。第一,“后现代”“解构”是萨帕塔运动最为突出的特征。它试图超越有形的边界与民族主义的封闭性,将革命者从传统的结构秩序中解放,使其在对新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反抗中不断扩大,以此完成对群体的动员和政治计划的更新。但这一后现代的革命组织模式,在赋予萨帕塔运动持久生命力与影响力的同时,却未能形成稳定的革命方向与解决方案,未能对墨西哥国内政局和世界局势产生一定的影响。此外,萨帕塔运动的开放性,使其在扩大革命同盟与影响力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萨帕塔主义者的主张与文化属性。

萨帕塔运动爆发于征服美洲500年抗议运动后的不久,在被新自由主义支配的拉丁美洲撕开了一道裂缝,迅速影响了拉丁美洲的众多国家。

第二,萨帕塔运动将土著智慧视为应对新自由主义与资本主义危机、重建社会秩序的资源,然而,土著文化传统中的庇护主义、专制传统和结构性暴力却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土著解放的阻碍。对土著文明不假思索的继承会削弱土著运动的影响力与效力。在恰帕斯州,遭受驱逐的土著福音派信众曾因受害者的身份得到了萨帕塔运动的支持,但萨帕塔主义者“尊重土著传统习俗”的主张却引起了福音派信众的普遍担忧。他们认为,这一理念会成为村社权威的天主教势力迫害福音派信众的借口,最终导致他们与萨帕塔联盟的破裂。[13]此外,诞生于农耕社会的土著文明,是否具备应对全球化挑战的能力,是否可以填补资本主义与新自由主义想象崩溃后的知识空白,也引起了拉丁美洲知识分子的普遍担忧。基于此,拉丁美洲著名思想家内斯托尔·加西亚·坎克里尼(Néstor García Canclini)认为,以萨帕塔运动为代表的土著运动具有一定的乌托邦属性。[14]

第三,对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及其主导的全球化的反抗是萨帕塔运动的支点。但需要注意的是,在全球化已经完全渗透进拉丁美洲,甚至已经内化为拉丁美洲社会文化构成的当下,单纯与外部社会隔绝的自治主张,在实践层次上究竟具备多大的效力,仍然是一个备受争议的问题。

结语

20世纪70年代后,广袤的拉丁美洲已经成为新自由主义最大的试验地。然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墨西哥经济的持续衰退、秘鲁政局的动荡、哥伦比亚贩毒集团的猖獗、巴西的通货膨胀与债务危机、阿根廷社会的动荡……都显示着新自由主义在拉丁美洲的溃败。2019年,被誉为“新自由主义模范生”的智利发生骚乱,彻底撕开了新自由主义在拉丁美洲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可以说,新自由主义在拉丁美洲的溃败,其根源正在于新自由主义未能在真正意义上解释与回应拉丁美洲的现实。

新自由主义在拉丁美洲的溃败,其根源正在于新自由主义未能在真正意义上解释与回应拉丁美洲的现实。

2019年的智利骚乱,撕开了新自由主义在拉丁美洲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在对新自由主义危机的应对中,拉丁美洲的知识界与社会界已经形成了重要共识:超越西方中心主义话语对拉丁美洲的边缘性建构;从拉丁美洲本土社会出发,将拉丁美洲本土性的主张与政治、经济与文化的发展相联系,以此完成对社会大众的解放;探索一条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的中心-边缘的发展路径,构建新的全球秩序。

墨西哥社会对新自由主义的回应,某种程度上折射出的是拉丁美洲政治界、知识界与社会大众在拉美本土化道路探索上的分野。主张新自由主义的技术官僚虽然反对殖民主义,但他们对“市场取代政治”的主张和对市场原教旨主义的尊崇,却使其成为资本主义在墨西哥的代言人。民族主义者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体现了一定的本土性立场,然而,他们在实践层面上对新自由主义体系主动或被动的依附,却模糊了民族主义的独立性与效力。以萨帕塔运动为代表的土著大众运动,是以民众为主体、自下而上的政治运动,土著底层的属性及其对政治、经济与文化彻底解放的诉求赋予其强烈的革命性,却也使其极易陷入理想主义的乌托邦困境。

必须承认的是,虽然面临诸多挑战,以萨帕塔运动为代表的大众运动在拉丁美洲的活跃,也的确为拉美本土化发展道路的探索和社会的革命性变革增添了新的动力。厄瓜多尔和玻利维亚左翼政府将土著社会“美好生活”的主张纳入宪法,以此完成对新自由主义道路的替代,正显示出大众运动的无限可能。

虽然面临诸多挑战,以萨帕塔运动为代表的大众运动在拉丁美洲的活跃,也的确为拉美本土化发展道路的探索和社会的革命性变革增添了新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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