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如牛
2023-11-15俞雪峰
俞雪峰
父亲如牛。父亲能从牛的身上看到自己,知道牛是人灵魂的化身,不能不说父亲睿智。父亲和牛待在一起,完全把自己当成了牛——既当成了真正的老黄牛,也当成了被儿女放牧的老黄牛——父亲感到一生很受用。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我家除了分到二十亩地,还分了一头牛。这头牛是集体“摊派”来的“疯牛”。分牲口时,面对疯牛,队里所有人都不敢要。队长没说话,但是眼睛却在父亲脸上瞄来瞄去,分明在暗示父亲,父亲说那就分给我吧。队长才示意父亲拉走疯牛。疯牛名正言顺地被父亲拉回家,母亲气得要找队长理论,被父亲劝住。为此,父亲不知挨了母亲多少次痛骂,依然不吭一声。母亲骂过了,也气过了,家里的日子依旧。父亲开始了起五更睡半夜的生活。
二十亩承包地,春种秋收,犁田耙田的重任就落到了父亲和疯牛的身上。疯牛是否能配合父亲,父亲是否能够驾驭疯牛,家里人都持怀疑态度。父亲肩负沉重的担子,但始终乐观豁达的胸怀,让我们消除了疑虑,看到了希望。
天麻麻亮,父亲就已经从地里拉回一车青草。疯牛圈在圈里,仍用缰绳拴在桩上。见到人来了,绕着木桩走来走去,显然是一种示威,一种与人之间的抗衡,它不希望陌生人来打扰。它盯人的黑眼神明亮闪烁,四个蹄子很不安分地在地下倒腾着粪土,乌烟瘴气,幸好上了鼻楔,不然一根缰绳也会被它挣断,越墙而出。
鲜嫩的青草,父亲都要用铡刀铡碎后,盛在盆里端进圈里,放到槽里撒均匀。生怕疯牛囫囵吞枣,吃得不上心。疯牛上来一边吃,一边抬头谨慎地盯着父亲。父亲温情的眼神,清澈如水,映在疯牛的眼神里不改初衷。
只有父亲能够让疯牛消停下来,其他人很难做到。调教疯牛,父亲从来就没有借助过牛鞭。鞭子只是抽象存在的形式,不具有内在的含义。
父亲不失时机地亲近疯牛。疯牛吃草料,他慢慢走过去,用手舒缓地抚摸疯牛的头、脖子、脊背、腹部、腿,开始疯牛不乐意,渐渐地适应了父亲爱抚。给疯牛喂草喂料饮水,父亲从来不让其他人去干,大包大揽生怕失去了一次亲近疯牛的宝贵机会。
父亲的牛棚
疯牛身上爬满蚊虫苍蝇,父亲一边拍打驱赶着,一边给疯牛按摩一遍。睡前生怕疯牛遭受蚊虫之害,就给疯牛点上蚊烟。父亲对疯牛无微不至的关怀,让疯牛眼里只有父亲,没有别人。父亲一手调教的疯牛,也只在父亲手里听话,换了人就很难使了。我们三兄弟,我在读书,二弟在外做工,三弟还小,没有谁能分担父亲犁地的重任。
父亲对疯牛煞费了苦心。漫长的调教,需要极大耐心和爱心,需要有条不紊的阶段和程序。父亲为疯牛不惜搭上了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整天拉着疯牛兜风、漫步、走路、看风景、熟悉路况。享受着父亲给予的极高待遇,疯牛东张西望,父亲也东张西望,村里人说父亲像个疯子。疯子牵着疯牛,真是滑稽至极。
村里人谁都知道父亲惯着宠着疯牛,就像健康人关爱有病的亲人。疯牛的健康状况,只有父亲最清楚。父亲是疯牛最好的医生,也是最好的伙伴。闲暇时,村里人喜欢扎堆闲谝,父亲则用心与疯牛交流。手不停地在疯牛身上抚摸停顿,似乎疯牛身上有写不完的文字、画不完的符号。父亲的手,不摸疯牛就痒痒地难受,渐渐地,疯牛正常了。
疯牛终于能下地犁田了。全家人喜出望外。父亲对疯牛实行“怀柔”政策,舍不得用鞭子抽打。担心疯牛不听话,我牵着牛,与牛并行。父亲扶犁吆喝,犁上几趟,疯牛就心不在焉,偏离轨道,无视我的存在。对疯牛,我心存畏惧,牵牛的手不住地颤抖,犁到头,准备转向,生怕疯牛撞着我,便迅速急转,脚下磕绊,跌在犁沟,让疯牛踹了一蹄。我抱怨父亲,父亲哑口无言,干瞪着两眼,眼里布满血丝,无奈的眼神里带着祈求。黑红脸膛沁满汗水,我心软下来,耐心地牵着缰绳。此刻,地下翻起来浪花,父亲心安神定。
父亲左手扶犁,右手持鞭转向提犁,磕磕绊绊,声嘶力竭,用心里虚无的牛鞭抽打疯牛。有时让它右转,它偏要左转,父亲挥舞着鞭子,使劲喊叫,就是不将鞭子落到疯牛身上;气急了也会举重若轻吓唬一下不听话的疯牛。眼看两亩地就要犁完了,疯牛就地站着,说什么也不走了。
我本想一鼓作气犁完,回家看会书,父亲也想早点犁完,还去割草。疯牛压根看不懂我们父子的心思,消极对抗。我夺过父亲手里的鞭子,猛抽疯牛,疯牛惊跑了,带着明光耀眼的铁犁疯狂地奔跑。眼看犁头碰着蹄子,疯牛全然不顾,父亲撒开腿在后面撵。
父亲转过田头,念念有词,好像给疯牛下话:牛儿他不懂事,你不用害怕哦,也别跑了,犁完就回好吗?当父亲磕磕绊绊牵回疯牛,套上笼套,太阳已经落山了。
每当父亲牵着疯牛走在村巷,男女老少都躲得远远的,躲着疯牛,也躲着父亲,好像父亲比疯牛有过之而无不及。父亲全然不知活着的况味是多么的酸涩。
疯牛病倒了,铜铃般的眼神,黑黑地看着父亲,似乎在祈求父亲挽救它的一息尚存的生命。父亲也用黄黄的眼神柔和地看着疯牛。到底谁是谁的上帝?父亲抚摸疯牛内心淤积已久的沉疴。对视中,温情脉脉,眷恋不舍。父亲不吃不喝,始终守护着疯牛,近似守护一位即将失去生命的亲人。
此时的疯牛,没有一点疯狂劲,站不住了,就有气无力地躺在圈里。曾经那么活泛的生命,现在却即将逝去,死到临头。不用拴绳了,也用不着害怕啥,我用棍子敲它脊背,它一点反应也没有。一个曾经尥蹶子的疯牛,就这样在我面前失去了应有的威风。
疯牛死了,我好像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不再担心它不听话了,不再担心它狂奔乱颠,我既没有同情地多看它几眼,也没有心生爱怜地想念它。
父亲求医无效,爱莫能助。疯牛留在父亲心上,哞哞声也仿佛时刻响在父亲的耳畔。倔强的疯牛,很难让我靠近它,它发出的声音对我是一种威慑。失去了疯牛,我多了一份淡定和自在。
疯牛病死,父亲悲伤了好多天,也沉默了好多天。这头疯牛,为我家立下过大功。陪伴父亲披星戴月,春耕秋收。他们互为忠实伙伴,互为精神大厦。
它应该结束生命,让父亲少一些操心,让我少一些害怕,少一些牵累。我这样的认为,后来遭到父亲训斥。父亲的话不多,只两句话就让我铭记在心,也改变了我对疯牛的看法。父亲说:虽然人和牛生存方式不同,但生命的意义却是相同的。只有爱戴生命的人,才是高贵的。疯牛宿命和人究竟有着怎么的不同?
疯牛的肉,全村人都吃了,都说蛮香的,唯有父亲没有吃。我吃了好多,也吃掉了父亲本该吃的那份。肉味飘荡在屋里屋外,父亲却在田野里荡漾,就像风中一秆玉米。
一年后,父亲牵着一头大骡子得意洋洋走在村道上。我兴冲冲上前问父亲,骡子乖不乖,父亲说:好使。果不其然,犁地再也不用我牵缰绳了。虽然不用我牵引,但是,骡子总给父亲出难题,让父亲当众难堪。
父亲在劳作
第一年,骡子也不听话。捆好的麦子,辛苦装满绞车,走过田野,刚上路,骡子便尥开蹶子,一路癫狂。本来秩序井然的麦子在绞车上也摇坠荡漾开来,仿佛大厦将倾。一路散落的麦捆,发出沉闷的响声,震颤我的心。父亲气急败坏地吼叫,对骡子压根不管用。我真想猛抽它一顿。
看着父亲满脸滚动的汗水和无奈焦躁的表情,我原本有些埋怨父亲无能和没本事的话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姐姐怨气冲天的言行,让父亲很难堪,他们也很无奈,而我却很难过。
骡子尥蹶子,父亲没办法降服它,就只好任骡子折腾。太阳格外关照父亲的汗水,绛紫色的脸上被强光照射成千上万的紫外线,炫耀着一种力量和光芒。
麦子经不起折腾,父亲也经不起折腾。父亲多次被骡子折腾得疲惫至极,只好把绞车上的麦子卸下,把骡子拴在田边杨树上,走回庄子找人帮忙。教训骡子,父亲狠不下心,下不了手。时不时,骡子就会罢工示威,让父亲无可奈何。
我的父亲母亲
父亲身后跟着三爹,父亲脸上被一丝凉风吹得似乎舒展了一些。三爹对视犟骡子的眼神非常严厉,不像父亲那么柔和,在三爹严厉的目光中,骡子乖了一些。骡子也看人下菜,欺软怕硬。三爹抓骡子的脖子时,用劲比父亲大多了,笼套就这样轻松套上了。骡子甩头时,被三爹使劲按着头,并大声呵斥。驾驭降伏骡子,三爹很有一套法子。三爹把绞车赶出地里,父亲接手往麦场上赶。
父亲牵回家的牲口都不是善茬,很难顺手使唤,总是把父亲折腾得够呛。好在父亲很有耐心地调教使唤它们,在相互磨合中,父亲付出的努力难以想象。父亲像老黄牛,任劳任怨,一丝不苟,苦活轻活在眼里都是活,不因为活多难干,就把我们也搭上。父亲把受苦的负担,作为礼物献给儿女,同时也把受苦当成儿女未来的光明之路。
村里已经有人买上手扶拖拉机,刺激父亲睡半夜、起五更地忙活。终于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挣够了钱,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结束了父亲二牛抬杠的历史。二弟操作“铁牛”的第一天,就高效完成任务。进入新世纪,父亲为了给三弟娶媳妇,精心饲养小牛,是第四代牛。
春打寒时,父亲牵回来一头毛色难看至极的小乳牛,皱皱巴巴,营养不良,身架骨骼格外枯瘦。花钱少是肯定的,这是父亲一贯的风格。平时就很少花钱,花大钱买牲口也只会挑最便宜的货色。虽然我没有和父亲一起去逛牲口市场,但是和邻居买回来的牛一比较,简直有天壤之别。邻居买回来的牛体格是我家小牛的两倍,价格也是我家小牛的两倍。邻居说,父亲在牲口市场,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他牵好以后,等了父亲整整两个多小时。父亲牵着小牛出来,问邻居如何?邻居笑着说,便宜货好着呢。
全家合影
看着就可怜巴巴。或许是父亲可怜它,或许也是因为它太便宜了,父亲才对它下手。我们看好不看好,都无济于事,只要父亲看好,就万事大吉了。父亲是一家之主,也是侍候牲口的高手能手。父亲把自己都交给小牛了,还有什么不能给小牛呢?下功夫对小牛好,是父亲本质的愿望。给小牛吃好青草、好饲料,饮晒热的水。父亲的手,天生就是为牛而长的,五指分开像梳子插进牛毛里,给牛顺毛按摩。我妈颈椎病,从没有见父亲给按摩过,每一次都是我回来给母亲按摩。小牛的毛色逐渐光了,柔顺了,漂亮了,肚子也不再干瘪了,肩胛骨也不再高高凸起,而是显得平平的。父亲走近牛,与牛对话交流,看一会,抚摸一会,比对我们还要亲近。
喂牛是父亲的专利。喂大这头乳牛,耗尽了父亲两年多时光,这头乳牛逐年产下小牛,牛圈里的牛多起来了。父亲忙得不知东西南北了。一群毛色光鲜、体魄健壮的牛就这样被父亲周而复始地喂养着。给牛喂草喂料饮水,定定站在牛身旁,看着牛吃喝,不住用骨瘦如柴的手抚摸牛,给牛挠痒。牛定定地站着,气定神闲,安详自若,身心沐浴阳光,惬意舒畅。
一年半载回次家,父亲从不像母亲那样埋怨数落我,而是将积攒的话语一股脑说出,欣喜地和我聊工作,聊外面的世界,然后,父亲默默地重复着喂牛的活计。由此,我不忍心看到的一幕出现在眼前,父亲一手拿一大撮谷草,一手将铡草刀高高抬起,两手高低错落,两条麻秆腿绷紧,一曲一直,我酸涩的眼睛禁不住生痛。身穿崭新西装的我与满身尘土的父亲面对面坐着,说着话,注视着父亲,心里五味杂陈。年届不惑的我,给父亲买过新衣服,却从来没见他穿过,身上穿的都是我淘汰的厌旧品,常年干着与牛有关的活。
一年春节回家,半抱怨半开玩笑地说父亲,养了这么多牛,春节回家还吃不上牛肉,父亲只是讪笑。第二年春节,父亲狠心杀了头牛,留下牛下水,还有一个牛蹄,让我足足吃了十多天。
今年回家过年,牛棚里仍有五头体格健壮的大牛,我很兴奋,站在牛棚边,足足看了半小时。父亲感受牛,我在感受生活,也在感受父亲,互相感受中,谁是谁的老黄牛,感情很真切。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作为老黄牛的父亲不杀牛的真正原因了。父亲对牛就像对自己的生命一样,怎么会忍心下手呢。此后,我再也不提吃牛肉的事了。
大年三十,我们开始津津有味吃饭。发现父亲不在餐桌上,是儿女们冷落了父亲,还是父亲不想吃饭?必定还在牛棚,父亲很在意此时不能冷落牛。父亲和牛们亲热不亚于儿女们。我们的春节,牛们也在享受父亲带给它们的充实和美味。
从养这头小牛开始,父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知道父亲珍爱牛,每次去银川购书,就顺便给他也买一些养牛技术方面的书。父亲爱不释手,除了喂牛就是看书,看得投入痴迷。乳牛将要生崽子时,便是父亲最幸福的时刻,守候在乳牛的身边不离不弃,就像接生婆一样时刻准备接生。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养牛是父亲一如既往的事业,是父亲割舍不下的生活。父亲对牛的感情投入,其实就是对儿女的感情投入。
父亲是本书,我年纪尚小时,没有读懂父亲,不解父亲与疯牛背负着那么多东西,大骡子又让他遭受了那么多的罪,吃过那么多的苦。直到真正长大后,站在理想和现实、历史与今天的交会点上重新打开父亲这本书的时候,才真正懂得了父亲那颗热爱生活和儿女的真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