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的方法与意义
——读钱理群的《心灵的探寻》
2023-11-13何思谕
何思谕
一、“探寻”的方法——横纵坐标系的建构
《心灵的探寻》是20 世纪80 年代末钱理群先生出版的鲁迅研究巨作,在这本书中,他以《野草》一书为基本架构,对鲁迅作品及通信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意象进行整理分析,挖掘出其背后的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丰富内涵,从而把“个人”的鲁迅、“民族精神代表”的鲁迅以及“人类探索真理的伟大代表”的鲁迅三者统一起来。《心灵的探寻》一书对“回到鲁迅那里去”的努力以及对于阐释“我之鲁迅观”的主体能动性的发挥,都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观察角度与探究方法,具有很高的文学与文化价值。因此,分析钱理群先生在此书中“探寻”的方法,不仅能够更清晰地看到该书的结构和论述体系,还有助于理解论者对鲁迅形象的“还原”与“建构”,以及论者“探寻”的意义。
首先,该书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观察角度,也是本书建立的研究鲁迅的横坐标——对意象的分析,即“从作家在作品中惯用的、反复出现的词语入手,找出作家独特的单位意象、单位观念(包括范畴)”①,并通过分析这些意象和观念,对作家的精神世界和艺术世界加以研究和把握。钱理群先生主要从《野草》中提取出具有代表性和象征意味的四组单位意象,即“一切”与“无所有”、“先觉者”与“群众”、“爱”与“憎”、“人”与“神”“鬼”,并从思维、心境、情感及艺术四个层面探寻鲁迅的心灵与精神世界。在这里,论者把鲁迅放在由各种对立意象组建成的横坐标上进行探讨,从文本出发分析鲁迅的情感世界、思维体系以及他把握世界的方式。但值得注意的是,钱理群先生对意象的分析并不是其研究的重心或终点,换句话说,意象只是他研究鲁迅的切入口,这些对立的意象所体现的矛盾统一的“命题”才是论者阐释的对象。可以说,意象被悬置在了论者论述的主题之上,它们本身的意义和凝聚于其中的感性经验则被论者抽空了。这是汪辉先生称这种研究方法为“意象—文化”分析的原因所在②,也是它作为本书的方法论的独特性及客观性之所在。
其次,钱理群先生在此书中对鲁迅的研究是放置在20 世纪时代性的基点上的,20 世纪的时代发展与中国、世界的历史变革是该书所构建的坐标系的纵坐标。该书对意象及母题的探讨是基于鲁迅所处时代的社会环境及变化之上的,鲁迅“爱”与“憎”的矛盾是托尔斯泰式的人道主义与尼采式的个人主义的杂糅;鲁迅在“叛逆的猛士”与“爱我者”之间的挣扎是他意欲标榜新的价值而又无法完全摆脱传统羁绊的困境;鲁迅的“多疑”与“尖刻”是他具有洞察事物本质的怀疑主义的否定精神、尖锐对抗的复仇精神、自由开放的现代思维……可以说,钱理群先生对书中所有意象的分析都不是单纯依托于文本的,他对鲁迅的研究是建立在丰满全面的坐标系之上的。这一纵坐标的建立丰富了横坐标的历史厚度与时代内涵,也使该书的方法论体系规避了意象分析的主观性和片面性,而更贴合时代与社会的发展。
二、对鲁迅的探寻与重审
(一)作为“个体”的鲁迅
对鲁迅的重新定位、对鲁迅本来面目的呈现是钱理群先生在《心灵的探寻》一书中论述的主要内容,也是他“探寻”的重要意义所在。正如钱理群先生在该书引言中所说:“对鲁迅的经典评价中,可以看出一种重‘结果’而不重‘过程’的趋向”①钱理群:《心灵的探寻》,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引言第4 页。,此前各时代的批评者都基于各种需求而塑造出相对固定单一的鲁迅形象,而在《心灵的探寻》中论者对“人”的发现及对鲁迅心灵的探寻,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观察角度,推动了鲁迅研究向更深层次发展。作者笔下的鲁迅,既排斥亲近的关心,又时常感到先驱者的孤独;既渴求稳定、安宁与温情,又期待剧变、躁动与激情;既有对“黄金世界”的追求和抗争,又有对一切无所建立的绝望和对必有光明的否定……论者把作为“个体”的鲁迅的各种复杂矛盾的思想、情感、心境等如实、具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既是对鲁迅的尊重,也是一种深刻的重塑与再创造。
(二)作为“民族英雄”的鲁迅
“民族英雄”是从20 世纪40 年代起就已被深刻认识的鲁迅形象。鲁迅骨子里就有着儒家的入世意识和为了群众牺牲自我的人道主义精神,这也正符合鲁迅“历史中间物”的意识。通过论者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到,鲁迅是在受着革命队伍内部甚至亲近的人的反叛,受着先驱者的寂寞,而仍“尖锐”“多疑”地反抗着;是憎恨、痛惜着受封建传统毒害变形的群众,而仍为他们的未来抗争着;是认识到人生苦的永恒性,而仍盼望着以个体的死换取人类的生,抱着进化论的乐天观念。此外,鲁迅的“民族性”还体现在他对中国传统的继承、对民间文化的关注,如作者在书中探讨了浙东师爷气对他的影响,阐述了鲁迅对民间复仇精神的宣扬。
可以说,鲁迅是始终与人民群众站在一起的,是永远为着民族和国家的未来而反抗的,他清醒地认识到了现实的黑暗和绝望境地,但他仍积极地抗争,“以绝望为不绝望”地与黑暗捣乱,鲁迅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
(三)作为“人类探索真理的伟大代表”的鲁迅
鲁迅在探索、前进的过程中对中西方文化的吸收、对先进思想的创造性学习、对真理的不断探寻,都使其当之无愧地成为“人类探索真理的伟大代表”。首先,鲁迅在极大程度上保持了自己思想的先进性。不管是对事物之间不易被发现的相似性的洞察——如他以烟花女子不能在弄堂里拉扯生意,而要在夜晚躄到马路上来比喻小品文的危机;还是对事物超越时空的开放性、整体性思考——如《故事新编》中有许多历史与现实、人鬼神兽融合的艺术创作;抑或是对事物本质的清醒洞悉——如他对“洋狗”“叭儿狗”等狗相的讽刺……我们都可以看到鲁迅思想之尖锐、想象之丰富、思维之灵活,具有联结时空的开放自由的现代性智慧。而鲁迅对“止于至善”的否定、对事物多面性的思考,则又体现出他那具有时代特色的怀疑主义的否定精神。
其次,鲁迅还不断学习先进思想、理论来武装自己。对于社会的发展,鲁迅主张“进化论”的观点,即认为“新的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壮,旧的也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死”②钱理群:《心灵的探寻》,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第131 页。。他虽然不对光明的到来抱有浪漫性幻想,但也绝非虚无主义者和绝望主义者,而是在绝望中积极抗战,“有不平而不悲观”,这是对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乐观主义的创造性吸收。而他对“黄金世界”的反思、对佛教的批判、对死后成鬼入地狱的否定,也都反映出他对辩证唯物主义理论的学习。他的“革命的爱在大众”思想的提出、对马克思主义阵营中极端战友的反击,则又体现出他对马克思主义的深刻认识。可以说,鲁迅从未停止过探索真理的脚步,而且难得的是,在这一探索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人格的独立与自主性思考。
三、从20 世纪的鲁迅看当下的中国
(一)改造中国人与社会的责任
虽然钱理群先生在该书中指出了对鲁迅的经典评价重“结果”而不重“过程”的倾向,并力图弥补这种评价的不足,但他并没有否定鲁迅作为“民族英雄”对改造中国人与社会的努力,这是鲁迅等一代五四知识分子在20 世纪中国风云变幻之际自觉承担起的社会责任,也是钱理群先生等当代知识分子以鲁学为“人学”,从鲁迅身上汲取改造社会的力量的努力。作者在书中对“黄金世界”的思考、对鲁迅所理解之爱的阐释等内容,不仅是对鲁迅形象的展示,也是对当下中国社会发展道路的反思。在书中,钱理群先生有时还直接摆脱其学者的身份而直接对变革时代的中国发言:“现代中国在20 世纪内就在这希望之流与绝望之流的激荡、撞击中艰难地前进着。只要改革事业还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继续进行,这‘希望与绝望交战’的精神历程就不会结束。”③钱理群:《心灵的探寻》,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第33 页。正如钱理群先生在引言中所说:“本书首先是奉献给继承着鲁迅的事业,正在从事中国人与社会改造的改革者们。”④钱理群:《心灵的探寻》,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引言第14 页。作者希望通过这种探求,让鲁迅“真正深入民族大多数普通人民的心灵深处,转化为真正的精神力量”⑤钱理群:《心灵的探寻》,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第5 页。。
(二)研究鲁迅与探寻自身的同构
在《心灵的探寻》一书的后记中,钱理群先生坦言了他在创作此书及此前的坎坷命运——20 世纪60 年代初由北京“发配”到贵州,后又被打成“修正主义苗子”而被隔离起来,并由于自身的错误认识而进行自我忏悔与“改造”。从这段经历中我们不难看出,钱理群先生这一代知识分子与鲁迅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这不仅是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把鲁迅作为精神偶像,坚定地捍卫着鲁迅被冠以的“硬骨头”的“民族英雄”的经典评价;还因为他们也认识到了自身存在的、早已被鲁迅指出的知识分子弱点——“牺牲赎罪”意识、软弱等。在20 世纪60、70 年代,钱理群先生等一代知识分子在鲁迅身上找到了对扭曲的“自省”的“合理”解释;而进入新时期以来,在历史局限性被认识并尽量改正后,这一代知识分子又希望能从鲁迅身上找到自我的定位,重新探寻观察和把握世界的方式。如论者在《“于天上看见深渊”》一章中的论述与其经历和对历史的思考高度契合,对鲁迅看见的“深渊”的探讨,实际上也是论者站在新的历史基点上对“黄金世界”、对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对知识分子个人发展的思考。不能忽略的是,论者在本章最后阐述了鲁迅意识到悲剧性结局的可能后,仍然参与到革命中,这同样也是论者对自身精神的一种超越性的“探寻”,或者说期许——对于自身所肩负着的沉重的历史重担、对于可能或需要做出的牺牲,应该清醒地认识,更重要的是要保有继续反抗、前进的勇气和力量。
此外,“历史中间物”意识也是沟通鲁迅与论者心灵的重要通道。鲁迅认为,“历史中间物”的任务是“在有些警觉之后,喊出一种新声;又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但仍应该和光阴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①钱理群:《心灵的探寻》,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引言第6 页。。这是与钱理群先生在经历了黑暗命运后,力图为先进青年呈现鲁迅的本来面目的努力相一致的。正如钱理群先生在后记中所言:“我的命运既然与鲁迅有着如此不平凡的联系,我应该把我们这一代人对鲁迅的认识写出来,在鲁迅研究中尽到‘中间物’的历史责任。”②钱理群:《心灵的探寻》,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第266 页。在这里,研究鲁迅与探寻自身形成了同构,对鲁迅心灵的探寻实际上也是对自我心灵的探寻。
(三)平等的对话观
钱理群先生在《心灵的探寻》一书中建构了一种研究对象—作者—读者三者之间平等的对话观。首先是研究对象与论者之间的平等,这主要体现在论者对“我之鲁迅观”的提出以及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积极性。也正因此,论者能看到鲁迅内心存在的多种情感、观念的对立与驳杂;能指出因袭的传统给鲁迅带来的重负;能看到鲁迅对其所批判的儒家文化的继承与发展……论者在该书中的论述并不是对鲁迅的偶像式崇拜的书写,而是客观全面地还原、创造对鲁迅的认识。论者所秉持的这一平等对话观有着极高的意义,但这种“绝对平等”的实现效果却是有待商榷的。正如解志熙先生在《两难而两可的选择——也谈鲁迅“心灵的探寻”》一文中所指出的:鲁迅人格和心灵的种种矛盾在论者笔下最终都得到了解决,“这不禁使人感到,钱先生之所以层层打开一把折扇,目的不过是为了让人看到最后一记漂亮的收合”③解志熙:《现代文学研究论衡》,河南大学出版社, 2005,第28 页。。这一观点的提出,是对钱理群先生建构的平等对话观的推进,我们可以看到钱先生此后的鲁迅批评向此方向前行的努力。而解志熙先生的认识,也正符合论者对自身“中间物”身份的强调——即希望当代青年们能从中获得某些启发,并激起修正、补充、发展的新的探索,“鲁迅是属于中国当代青年的”④钱理群:《心灵的探寻》,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第267 页。。这也正是此书的独特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