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战争
2023-11-12陈凤兰
陈凤兰
理解母亲,我们才真正理解了大地与天空,理解了鲜花与星空,最终也才真正理解了我们自己,理解了一切生命的密码。
母亲的战争,没有烽火硝烟,没有刀光剑影,却耗费了女人一生的心血。
1
母亲与父亲的战争,不是性别之战。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的物质生活还不富裕。一家老少吃穿用度全都来源于土地,这让农民们竭尽了对土地的所有渴求。
本着“寸土不让”的精神,我家三间茅屋前面的一点庭院面积,也成了“兵家必争之地”。除了留下一条可以迂回到猪圈,通向河岸的小路,其余皆开发成农田。母亲用胡桑枝条整整齐齐“界定”了田地的所属权,也杜绝了鸡鸭的觊觎与捣乱。于是,这一小片方块地,就交替安置了黄瓜、豇豆、红薯、萝卜、黄芽菜、冬青菜等蔬菜。因为临着屋子,我们常常在锅塘里火正燃着,锅里水刚刚开始“咕噜”的时候,一迈腿跨过篱笆,顺手揪几颗青菜,割几把韭菜,或者拔几根萝卜,就可以让一顿饭丰富起来。
父亲却蠢蠢欲动,他把庭院西侧靠近河边的土地开辟成了“花园”,那些偷偷摸摸种在后园、河岸、墙角的“点缀”,慢慢地有了自己的阵地。芍药一溜,每到春天勃发,比手掌还大的花盘便肆意地绽开,微风中摇曳着身姿,显摆殷红的花瓣,鹅黄的花蕊;玫瑰形单影只,偶尔开过一两朵,也娇羞低调地斜垂着,像含蓄女性的爱恋;牡丹花倒是无惧目光与打量,单瓣的重瓣的,总大朵大朵地招摇着,引得周围邻居一顿惊叹;石蒜似乎不懂得自己就是“彼岸花”,也不知它是否体会“花开不见叶,出叶不见花,花叶两不见,生生双相错”的悲怆,它只自顾自地高举着花头,丝缕般的花丝纠缠交错,像是擎举着的哀伤的红;甚至含羞草、木蔷薇也趁虚而入,拥有了一份土地所有权。
掌管一家吃喝拉撒的母亲,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场明争暗斗就此展开了“拉锯战”,而我们姐妹和爷爷也成了拉拢对象。当年饱尝过无田之苦的爷爷自然深切同情母亲:“难道摊个饼、掐把葱还要去几节田远的自留地吗?”而“小学学院派”的我,却迷恋姹紫嫣红、花花草草,努力在“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中回味诗情画意。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当时的我无意抉择“月亮与六便士”,只是因了天生对明艳与娇媚的热爱,便视“葱姜蒜韭”为秽物,而追寻“香草美人”了。
不久后的年底,终于有了一百元积余的父亲,喜滋滋地从县城买回了一台留声机,配套的还有一大叠塑料唱片。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戏曲还分黄梅戏、越剧、京剧、扬剧啥的;也才知道,各地民歌还分为小调、号子、山歌。这台常常唱针不停打圈的机器,让我一下子沉浸在音乐戏剧的天堂里,爱情的悲怆,才子佳人的缠绵,民歌的异地风情,都让我无所依的灵魂有了依托,有了栖息地。母亲自然不爽,第二天春节,面对桌上稀稀拉拉的几盘蔬菜,一直拉着脸。
2
母亲第二个斗争的对象是我,虽然我无意与她为敌。
“女孩家家的,不要跷二郎腿”“女孩家家的,坐凳子上别晃荡”“女孩家家的,不学会纳鞋底,将来哪有鞋穿”“女孩家家的,不学会做饭洗衣,还是个女孩吗”……
我本没有太强的性别意识,即便也常常羡慕弟弟光着身子,和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河里打水仗。但我就是我,為什么要用性别把我与弟弟区别开?弟弟可以耍枪弄棍,弟弟可以不用下地干活,弟弟可以玩得不见人影,甚至晚上看电影、打架也不被责怪,为何我就必须贤惠得像个小媳妇?
母亲的答案很简洁:你将来是要嫁人的。
因为将来要嫁人,母亲必须把自己的“产品”打造合格。“女孩睡觉要有睡相”“女孩不要顶嘴”“女孩眼中要有活”“女孩要勤力”……我除了翻白眼,也只能默默接受教导,谁叫自己不争气,生来便是女儿身呢。但“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反抗”,我会在煮猪食时啃读《说岳全传》,会在洗衣服时侧耳听广播说书《三国演义》,会在剥豆子时顺便打开杂志……母亲对我装模作样的读书“深恶痛绝”,在她眼中,所谓读书就是“懒”“不想干活”的借口。在那个凭工分才能挣得口粮的年代,母亲依靠自己“铁姑娘”的名头,在村里倍受人尊敬,而我却捧着书“偷懒不干活”。所以母亲以我为耻,也就理所当然了。
母亲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爱摆弄花草、爱唱歌听曲、爱读书写字的姑娘,竟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考上了大学,最后成为人民教师。
“会做的有得做,会耍的有得耍。”这是母亲对我考上大学的感喟;父亲满脸欣喜:“我家祖坟也冒青烟了。”这番对比,让那时的我暗下决心:我这辈子,都不想成为我母亲这样的女人。
3
后来,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父亲已经作古,母亲也垂垂老去,而我也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所有的战争都被时间调停了,一切都走向和平与调谐。
母亲与父亲的“物质与精神”之争,母亲与我的“传统与现代”之争,最终都变成命运的一部分。在与她胶着的斗争过程中,我慢慢地理解了土地的厚重,理解了亲情的朴素,理解了传统的纯良,理解了爱与背叛的无奈。
如果没有贫苦岁月中母亲的生活智慧,如果没有不识字的母亲对劳动的执着,如果没有母亲对将来要嫁作人妇女儿的担忧,如果没有母亲对我的刺痛,以及她镜子般传统女性的委屈,也许就没有如今我的要强与优秀,就没有如今我的努力与成就。
我也是母亲,也是女性,是波伏娃笔下的“男人的他者”。但我敬畏母亲,也敬畏女性。她是土地,孕育草木与希望;她是弯弓,成就男人与远方;她是河流,滋润万物与生命;她是世界的源头,是道法自然中的“一”,是一切永恒的生命力。
理解母亲,我们才真正理解了大地与天空,理解了鲜花与星空,最终也才真正理解了我们自己,理解了一切生命的密码。
编辑 东篱 62335841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