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
2023-11-11荆靖媛
荆靖媛
一
转眼间,江湖无事已是二十年。
范清秋荡着小船到了藕花深处,此时正值盛夏,荷花开得绚烂,澄净的水面上似乎燃起了一片胭脂。但母亲让她找的地方没有这婀娜娇艳的粉脸,那里只有些零星的白睡莲,因为生长的水域不好,常年都是半开半凋的样子,因此光顾的人很少,在热闹的夏季荷田里格外冷清。幸而范清秋也并非好热闹的人,她本也很喜欢睡莲的,今天却有些不情愿到那里去。母亲今天叫她去接的是一个叫白也的陌生人,她不喜欢见生人。她一边走一边思忖着:这人也真是奇怪,偏要在隐秘的地方等人,也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
从记事以来,她便一直和母亲住在一间云深处的小竹屋里,到她们家里去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小人物,这些人往往是急匆匆地前来,住上一两个星期后便匆匆离去,也未曾给清秋留下过什么印象。然而,这次与以往不同。一星期前,母亲收到一封渍迹斑斑的信,便一把拉住她的手嘱咐她每天都去白莲坳里等一个人。她注意到母亲怪异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和恐惧,或许还有些欢喜的神情,现在想来也能让她倒吸口凉气。
今天,白莲坳的水格外冷,在盛夏也生出扎进骨里的凉气。一片莲叶上站着一个黑影,乌黑的披风上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竟与母亲的那枚一模一样。她慢慢把船移近,轻声问道:“大侠,您就是白也?”声音小得像怕被那人听到一样。黑衣人默不作声,只是指了指身上的玉佩,她才看到上面刻了一个白字、一个夏字,便请黑衣人上了船。黑衣人的脸被斗笠和面纱遮得严严实实,即便如此,他也总是背对着范清秋。
母亲站在竹丛边等他们回来,葱郁的竹丛间透过一丝风声,仿佛夏天忽然吹动它的竹笛。见到女儿带着黑衣人回来,她眉头轻轻皱了一皱,望着黑衣人轻轻说:“白也,真的是你吗?”黑衣人鞠了个躬却没有回答。她便引他向小竹屋走去。清秋觉得气氛压抑得可怖,不愿跟随母亲回去,便留在岸边看夕阳下渔舟唱晚的情景。
二
“白也,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白也二十年前就不在了。”
“但你还是来了。”
“因为还欠两个承诺。”黑衣人说。他缓缓解下玉佩,放在桌子上。“这个还你。白也答应替你保管二十年,他没有悔约。”
昏暗的小屋里只有一根蜡烛,孤独无依的燭火照在玉佩上,映出了梦一般的幽蓝光泽。
“收好它,我走了,你我从此再无瓜葛。”说着他便往门口走去,萧飒的风声埋在木屐踏在楼板上发出的吱吱声里。
“哈哈哈!白也?”范清秋的母亲忽然大笑起来。“你以为二十年就能让我忘记一切吗?好吧,我就算忘了所有的事,也不会忘记你的身影、你的面孔,你要走,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让我跟你一起走呢?白也,我哪里都能去。”
“夏篱,不要为难我,你知道的,我对别人也有承诺。”
“难道你就活在所谓的承诺里?你所允诺的那些人,到底有没有一个是你真心实意爱过的?”
“抱歉,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了。”
“如果有,你又何必拘泥于此;如果没有,你又为何要答应别人。我,我真的不明白。”
又是一阵该死的沉默。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也好,你把玉佩都带走吧,我不要了。这本来也不是我们的东西。”仿佛这几句话耗尽了她所有力气。黑衣人拿起玉佩,又慢慢向竹门走去。
突然,一支冷箭向他的面门飞来,他往旁边一闪,箭几乎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扎进两根竹子间。白也若无其事地仍向前方走去。
他知道,放暗箭的是带雪裾。他们终于打了照面。
“白也,你怎么连脸都遮起来了?要不是你那张英俊的脸,我也许根本就不会在这里。”门口的女人刻薄地说道。
“可是现在它没有了,你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带雪裾一怔,却又笑盈盈说道:“白大哥,当年你答应了我三件事,如今可还记得?”
“杀范小泉、毁比目玉,不知最后一件是什么?”
“哦,还记得,如此甚好。那我要你杀了夏篱,你可愿意?”
白也说:“不可,我向范大哥承诺过不会伤她。”
“哦,只是不伤她?那倒好办。我这第三件事,便不要你杀她,只要你什么也不做,在旁边看着就行。”
“好。”白也说。
她拿出一条殷红的长鞭,向夏篱身上扫去。夏篱自知武功不敌,虚晃几招便想带着玉佩逃走,后面却另有一群人拦住了去路,她只得竭尽全力招架。青灰色的布裙上逐渐铺满了血痕。白也在夜风中像一棵树,树根扎在地底,枝干却微微颤抖起来,然而他不能动,一动就输了。
三
江湖无事已经二十年。
二十年前,一个叫范小泉的魔头带着一伙旁门左道的徒众四处招摇。这个魔头杀人有他的原则,从不杀老弱妇孺,也从不迁怒他人。这一次,为了帮一个兄弟报灭门之仇,他带人杀死了荆州司马带佐良,并劫走了他的比目玉佩。传说分持两半玉佩的人最终一定会死在一起,范小泉把玉佩的一半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夫人夏篱,自己握有另一半。可惜夏篱不解这份情意,她所倾慕的是范小泉的表弟白也,这位表弟在江湖上有言出必行的好名声,只要他许下承诺就一定会兑现。白也是名门正派出身,私下却又与表兄联系密切。
带雪裾是带门血案中被白也救出的一个女孩。她亲眼看到手刃父亲的那群人里,有白也那张英俊的脸。多年来,她对他几乎形成了一种奇怪的依恋,她恨他,却不愿意他离开。她在一个夜晚把他灌醉,逼他许下帮她实现三个愿望的承诺。她也告诉过他,她家祖上有一种叫比目玉佩的东西,承载着同生共死的誓言,只要这个誓言一破,江湖便永无宁日。她这些年最大的愿望,就是寻找丢失的玉佩。
范小泉六十大寿那天,白也联合江湖正道里应外合,把范小泉置于死地。不明真相的范小泉在弥留之际嘱咐他照顾好已有身孕的妻子,并把玉佩交给了他,让他承诺好好保管。范小泉死后,黑道先是陷入群龙无首、相互倾轧的乱局,后来出了一个叫白频之的恶人率领徒众与正派为敌,江湖从此陷入了一场腥风血雨。
夏篱和带雪裾都听说正派最后结成同盟,攻打白频之的据点,最终使他全军覆没,自己也葬身火海。那天,夏篱看到远处闪烁的火光,低头只见玉佩里嵌进一缕黑色的污痕。从此,她带着玉佩和刚出生的孩子隐居凝碧溪畔,再不问世事。带雪裾则一直在找白也和玉佩,她相信他没有死,因为江湖已平静了二十年。但这平静使她痛苦,她看到别人家庭美满幸福,心中越发怨恨,为何江湖恩怨的牺牲品只有她,她不甘心。
四
江湖无事已有二十年之久。
范清秋见天色已晚,便不情愿地向母亲的竹屋走去,她听到一阵压抑的兵器声,便往竹林跑去。她看到母亲被一群人围在中央,已经体力不支,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突然,她看到母亲用尽最后一点气力突破包围圈,向黑衣人的方向跑去,迅捷地扯下他的面纱,却惊叫一声倒在地上。那个人转向清秋藏身的方向,借着灯光可以看到那是一张被大火烧干的脸,或者说,根本没有脸,两只失神的眼睛陷进枯骨里。带雪裾也惊呼了一声。
“你怎会这样?”
“我说过,白也已经死了,在范大哥死的时候他就死了。”
“所以,群盟攻山那晚,你是自焚的?”
“是又怎样?”
“你根本没有兑现给我的第二个承诺,没有毁掉那一半玉佩,你就不能死。”
他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夏篱向悬崖走去。他默默地站着,良久,突然纵身向幽暗的谷底跃去,两声清脆的玉碎声响遏行云。
江湖,又归于平静。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