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2023-11-11卢思颖
卢思颖
那是一个平凡的星期一,晚自习的教室里,每个人都在与时间玩分秒必争的游戏。比起同学们的争分夺秒,此刻的我显得无所事事。大脑放空,我瞥见了桌上那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橘子,那是一个小小的透着一丝青色的橘子。刹那间,往日的记忆似电影般自动播放,将我拉回到六年前关于橘子的记忆。
记忆一直延伸到我的奶奶,那是位年逾八旬的老太太,用自己的双手,不声不响地在我的记忆里埋下了专属于她的、橘子的味道。时过境迁,我仍忘不掉那清香、温暖的味道。奶奶,我多想再吃一次您亲手栽种的橘子啊!
我的奶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从我记事起她便是佝偻的背,满头的银丝,皱巴巴的脸上有着一双能洞察内心的眼。她的一生始终与泥土相伴,身上常年带有泥土混合着花的清香。她常说:“泥土好哩!种地要泥,建房要泥,我们离不开泥啊!”她深深热爱着家乡这片满是泥土气息的土地。
奶奶栽了一棵橘树。一到秋天,橘树便生出密密麻麻的小青橘。一开始,我瞧着那整片的青涩心生恐惧,害怕满嘴酸掉的感觉。在奶奶的劝说下,我不情不愿地吃下一瓣,竟是别样的清甜,这使我不由得喜欢上了小青橘。每当橘树结果,我总会自告奋勇与奶奶一起摘。说是一起,其实是奶奶摘我吃,她从不责备我的贪吃,总是笑着看我吃完,还让我小心别噎着。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似乎只顾着自己吃,从未问过奶奶吃不吃。但小青橘那沁人的清甜像罐头一样封存在我的心房,与奶奶在橘树下相偎而坐吃橘子的场景也镌刻在记忆中挥之不去。
当早上的天还蒙蒙亮时,奶奶已经将被子叠整齐,去鸡舍为成群的鸡准备佳肴。喂完鸡,她便会慢悠悠地背着手,一小步一小步地从鹅卵石路上踩过,不知所踪。等我们起床,奶奶肩上已经扛着成捆的柴踏着碎步不紧不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肩上的柴几乎占据了她肩膀的三分之一,但她仍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背柴回家,用柴火烧水做饭。我们心疼她,想方设法劝她不必如此劳累,但奶奶总不以为然,摆摆手说自己闲不下来。奶奶辛苦忙碌了一生,直到晚年,她仍牵挂着她的树,她的鸡,她的院子,她所热爱的一切……
爸妈因为心疼奶奶太过操劳,将奶奶接到了城里,但奶奶似乎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她无事可做。有好多次,我都看见奶奶坐在窗边愣神,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在城市呆了两个月后,奶奶终于忍不住了,她无比执着地向爸爸提出要回老家。爸爸心中知道,奶奶之所以如此执着,不仅是因为她在城市住不习惯,更是因为那个生养她的土地里埋着爷爷,她的心始终与爷爷相依,生生不息。这座偌大的城市已然成了她心中的枷锁。
奶奶的心好似大隐者周梦蝶般,只求有一小块地,种得下七棵蒜苗。最后,爸爸拗不过奶奶,为她添置了好些衣裳,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才送奶奶回家。到了老家,奶奶的眼里泛起了泪光,她颤颤巍巍地走过熟悉的鹅卵石路,背着手检查花的长势,许久未见的活力又回到了奶奶身上。离开时,我怔怔地看着奶奶佝偻的身影,日落的余晖打在她身上,给离别增添了几许落寞之感。在那漫长的岁月中,亲人们东奔西走,聚少离多,一年中老家只有几度时光会有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场景,然后又马上归于沉寂。留在里面没走的人,步履蹒跚,满头白发。花开得正旺,可怎么看都越发凄清。
记忆中奶奶身体一直很好,没吃过什么药,更没生过什么大病。直到80多岁的一年,她上山意外被虫咬伤,健步如飞的她一瞬间衰老下来。一开始,奶奶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去村医那里随便抓了点草药敷在腿上,以为很快就能恢复正常,可没想到越敷越烂,她不得已告诉了妈妈。妈妈马上带她去医院检查,没想到伤口恶化,发炎严重,意外地将许多老年病牵了出来,最后甚至进了ICU。87岁的奶奶,生命已像风中的蜡烛,只剩一点点光亮,一吹就灭,最后彻底失去光亮。
当我看到长长的人群穿过村庄,当我看到前方的人们低声呜咽,当敲锣打鼓的哀乐声在风中渐渐变小,我想起奶奶在我放声大哭时说过的话,难过的时候要抹干眼泪继续向前走;想起奶奶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带我去后山摘果,一边摘一边擦干净给我吃;想起每次从老家离开,后视镜里奶奶逐渐缩小的身影。我想放声大哭,但我哭不出来,我的眼眶发酸,抬手揉了揉眼角,我将目光望向妈妈——她正用手背抹泪。我的情绪几乎麻木,直到丧礼结束,我的情绪仍然处于麻木的边缘,无法自拔……
一轮又一轮的哀悼仪式过后,妈妈牵着我的手,看着成群的哀悼者烧纸,看着他们悲恸的脸庞。他们中的大多数我都素未谋面,但在他们中间坐下时我无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有人说奶奶是个有福气的人,有人说奶奶总会尽自己所能帮他们渡过难关,有人说奶奶缝衣服拒绝收钱……我才明白,奶奶在村里,在人们心里,留下了多少烙印。如今她驾鹤西去,再也没有人告诉我那些古老又深刻的土道理了。
这时,爸爸讓我收拾东西和妈妈先回家。坐上车,车窗外,爸爸递给我一袋青色的橘子,“你奶奶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摘完这些橘子让你尝尝,她说你最喜欢吃她种的橘子了。”我颤抖地接过橘子,妈妈发动了车,我朝车窗外看——老家的门口,爸爸的身影像奶奶一样在我眼里逐渐缩小,直到消失不见。我才意识到,以后再也没有人佝偻着身子,目送我们离开了。
我真的永远失去她了。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那么一个空间,没有衰老,没有病痛,那里有爷爷,有奶奶……也许鲜花会凋落,绿叶会腐烂,但我会永远记得有关于您的一切。从此,您长眠,我常念。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