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的青团
2023-11-10叶俊峰
叶俊峰
江南的古镇里有好多歪七扭八的巷子,地面铺的是起起伏伏的青石砖,在江南的细雨里被日复一日打磨,泛着青光。墙壁上的苔藓像是阿嬷脸上的老年斑,会在阴雨天散发出年老的味道。小时候,我总在想是不是每一个古镇里都有这么多的巷子,是不是每一个巷子里都有一个走路飞快的阿嬷。
我和阿嬷家里那张八仙桌一样高的时候,特别不喜欢和阿嬷一起往镇上走。阿嬷走得飞快,我再努力也会被丢在后面,阿嬷总是在我快看不到她的时候停下来,大声叫我“小囡”,等我终于费力地赶到她身边时,她却又一次飞快地离我远去。只有在从镇上回家的时候,阿嬷才会放慢脚步,拎着水灵灵的菜头,站在路边和别家的阿嬷聊聊天。都说吴侬软语动听悦耳,可我只希望她们能快点结束聊天,不要再聊那些几块几毛钱的葱子。等我拽着阿嬷的裤腿在地上打滚的时候,阿嬷才会训斥我几句,和别家的阿嬷说声“再会”,才回到巷子里的家。
阿嬷有一件灰色的围裙,它看起来和阿嬷一样老了,被洗得泛白,还有一些顽固的油渍和不起眼的脱线毛边。平时它被挂在阿嬷的门边,只有在阿嬷要做点心的时候才会被系到腰上。阿嬷的点心,是我小时候最期待的惊喜,所以阿嬷系上围裙的时候,我就愿意安静地坐在竹凳子上,專注地看着阿嬷的动作,老旧的竹凳子在我的晃动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青团子是每年清明节一定要吃的点心,阿嬷做上一屉青团就足够我雀跃一整个春天。阿嬷做点心的时候喜欢嘴里咕哝,土话和普通话夹杂着。阿嬷说过,青团子的青汁一定要用麦草的叶子做,不然就不青,吃了也不能像小麦那样节节长高。麦草在阿嬷的手里水灵灵的,菜刀笃笃地响,麦草被阿嬷切得又细又碎,汁水在砧板上蔓延开来,染出一片脆生生的绿色,空气里也散开一股春雨后初晴的味道。阿嬷说:“青团哦,甜而不腻,肥而不腴。”无数个午后,我就这样在阿嬷的咕哝中慢慢长大。
我和摆在八仙桌上的花瓶一样高的时候,终于可以为阿嬷系上围裙后面的带子。小竹凳子静静地摆在墙角,我更愿意跟在阿嬷后面跑东跑西,阿嬷依旧喜欢咕哝自己做点心的每一步手法。阿嬷说:“一月元宵,二月二撑腰糕,三月青团子,四月十四神仙糕。”阿嬷年纪大了,不喜欢甜腻的食物,但只要我在家,青团的内馅儿一定是软糯细腻的糖豆沙。糖豆沙是阿嬷让我去巷口的爷叔那里买的,本地爷叔做的糖豆沙是最粉糯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洒在豆沙上,可以看到晶莹剔透的糖粉。揉豆沙馅儿是唯一一个我被允许参与的环节,阿嬷说,豆沙馅儿一定要揉圆了,团团圆圆的才是青团子。爷叔做的糖豆沙很厚实,想要揉成规整的圆形是要费一些时间的,我的手还没有大到能让馅子在手里灵活滚动,所以揉出来的馅儿总是奇形怪状,长角的、裂开的,每一个都会被阿嬷重新揉一遍,变成圆滚滚的豆沙球,整齐地列在砧板上。红豆沙的甜腻香气从空气中散开,穿过整个巷落,春天也这样缓缓铺展开了。
春天一次又一次走过这个小小的古镇,阿嬷的巷落里,青苔一年一年爬高,阿嬷的窗台被青苔侵入的时候我们搬离了那里。阿嬷的腿脚不再那么利索了,那件洗到泛白的围裙不知道被压在了哪个箱底,再也没出现过。只有每年的青团不曾缺席过我们的生活。每当湖边的柳树再次抽芽,阿嬷就会挎上篮子回到巷子里,去巷口的姆妈那里买一屉泛着油光的青团子。去一趟巷子需要很久,阿嬷的腿脚不能走得太快,还要在路上和偶遇的老邻居拉拉话头。我不再急切地催促阿嬷,更愿意在她身边,接受长辈不厌其烦的询问和唠叨。即便阿嬷不再自己做青团子了,她依旧对青团子有很高的要求,如果当天的青团不够油亮还要和卖团子的姆妈讨价。在笃悠悠回家的路上,阿嬷说如果青团上的猪油刷得不好,青团就经不住 ,老早以前的青团子,是可以 足七天的,七天里都不会裂,不会干。搀着阿嬷慢慢走过古镇里的巷弄,春天悄悄地跟在我们身后,就好像从未离开过。
古镇里的船娘咿咿呀呀地唱着歌,河边的柳枝默默地泛着青色,鸟鸣在屋檐上响起。我经过那爬满青苔的巷子,在想是不是每一个古镇里都有这样多的巷弄,是不是每一个巷弄里都有一个会做青团的阿嬷。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