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的笛声
2023-11-10刘博源
刘博源
我关外的故乡有种很特殊的笛子,人们将胡杨一类的树,树枝掏空、打孔、再调音,就能做成。这是种工艺很粗糙的乐器,横过来吹奏,音色沙哑而尖厉,又因为曲调简单而显得呜呜咽咽。
很长一段时间,故乡在我的印象里都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只是从长辈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那是一片黄土和狂风组成的沙丘。但是我很早就遇到了关外的笛子。
我们初次相遇的时间已不可考证,大概是童年一次家中老人来北京过春节,他们将笛子交给我,说凡是石门关以北的村庄,人们都要学会吹奏这种笛子,你也不例外。
我不知道那座关到底在哪儿,更不知道这支笛子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这样的相遇太有强迫性。我听惯了柔顺的诗词和眠歌的耳朵受不住这么粗放的曲调,几次练习吹奏都不免哭闹起来。随着春节过去,祖父母回家,我一年年长大,这次相遇也就淡化在记忆中了。
直到有一次放假,我真的去了石门。
我们下了火车,搭乘摆渡车一路颠簸,离城市越来越远。城市新区平整的街道、崭新的楼宇向后掠去,边关未经开发的本貌逐渐显现。低矮悠长的丘陵,沙子的黄色和灌木的深绿交杂。穿过古城门的门洞,犹如时空跃迁。我忽然怔住,倦意全无——外面正是关外旷阔的山野。
最先给人冲击的是西北风。这里没有墙和楼宇拘束它,于是它肆意施展出它的威力,低吟着,怒吼着,呜呜地响。
它们犹如疾驰而过的将士,驾着黄沙,抛起石块与砂砾,在山野中发狂地驰骋,跌落在陡崖,回旋在深谷,半死的枯木被卷走了,翻飞的蓬草被卷走了。再放眼看去,山脉愈加高峻张扬,像昂首的骆驼。黄土亘古不变,坚定而厚实,排列在路的两边,在车的疾驰中向我猛然袭来。
石门正如其名,高踞在麒麟山角,恣意着它的飞檐、它的奇险,俯视着平沙与丘峦,俯视着天地与时空,鼓角鸣金仿佛还在耳畔。这样有冲击力的视觉画面使我联想到了太多太多这片土地的故事,我想到“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想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我看到守关将士在和骑兵拼杀;我看到凄壮的战场,残破的战旗。你听那狂风,不正是战死的将魂在呼喊吗?
一会兒,我又看到关外的农民们在黄沙中艰难地开垦、刨食,狂风吞没了他们瘦弱孤单的身子、飘忽的山歌。我想到“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扎营的将士们流着泪看着家乡。我激动起来,一会儿觉得它壮阔宏大,一会儿又想到凄凉哀婉。
我多想用辞藻把它再现到文章中啊!我在车上、在回老家的路上,一想再想,我想到一切历史和诗文,但总觉得不尽如人意。
文字太单薄了,无论是壮阔宏大还是凄凉哀婉都说不出关外的全貌,再伟大的诗人,也只能把那阔大的风景拘束在狭小的字里行间。
文字显然不是这里的语言。这里的语言是什么呢?
沙哑而哀婉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在我脑中响起。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又拿起了故乡的笛子。我行走在沙丘上,回忆起小时候记下的指法,把笛子放在嘴边,呜呜咽咽地吹起来。
风声伴着笛声飞散在大漠中,沙子好像也随着笛声舞动,山丘起伏着乐曲的声调,太阳的光晕为它渲染。乐曲一高亢,风也随着它大声呼喊;乐曲一低沉,大地也随着它哀恸起来。它是倾诉,也是歌吟,我清楚地听到它飘扬在历史与现实,飘扬在大地和天空。
这只是普通的村笛,这乐曲不够壮阔宏大,也不够凄凉哀婉,但是却像有什么魔力似的,一旦它响起,这片昏昏黄黄、起伏开阔的世界就都是它的,都随它掌控。这片世界可以无穷小,小到一支笛子就能吹奏出来。笛声可以无穷大,大到能贯穿这片世界整个的时空。我没想到与笛声的再次相遇会给我这么大的震撼。
吹奏结束,我忽然摸到我的衣袖,感知到我的存在,竟然吃了一惊,原来在刚才,我自己也成了关外的一部分。
笛声粗犷,它尖厉、不加修饰,它就是大漠那些几乎从未受外界袭扰的山川与风沙,就是那些寡言而坚忍的将士和农民。
千百年来,这片大地的人们和关外的一切逐渐融为一体。在我们眼中,他们也许是古朴,甚至是落后的,但他们会用乐曲和高山交流,用呼啸和风声应和,才形成了这样的艺术。艺术从风物的沃土中生长出来,我们每遇见一种艺术,都是我们无上的幸运。因为我们将有机会了解一种感受世界的方式,了解一方水土,感知一片天地的性灵,这是其他形式所不能传达的。
石门关外村庄的人们一代代地传承着这样的艺术,更是一种无言的爱与温情。或许百年后,沧海桑田,关外被种上了树,变得葱葱茏茏;或者是环境继续恶化,关外的村庄集体被迁出,这里将不会再有人居住。
到那时,当原先村庄的人们不厌其烦地向城市的人们宣传他们的村笛时,听者也只能感觉到粗糙沙哑,而不知道这些曲调里蕴藏着什么,就用“呕哑嘲哳”一言以蔽之,这将会是多么大的悲哀啊!
我还是幸运的,我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和笛声再次相遇。
笛声响在现在,我触摸了这片大地的灵魂。我希望笛声也能响在将来。
(责任编辑/戴婕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