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文学的大海
2023-11-10许冬林
许冬林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联招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学创作方向)在读硕士,安徽省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读者》《意林》《青年文摘》等杂志签约作家,合肥市宣传文化领域拔尖人才。散文和小说作品散见《十月》《散文》《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大字版》等刊物。著有散文集《外婆的石板洲》《日暮苍山远》《春风里一直走》《与岁月慢慢商量》等14部作品集,获奖若干。有大量文章入选全国各地中高考语文试卷。
我的第二个梦想
在潮润的沙滩上,刚出生的小海龟一钻出松软的沙土,便一步一步爬向浩瀚的大海,那里潮声响亮,日色倒映在蓝色的水波上。写作对于我,便是一只稚嫩的小海龟向蓝色大海的奔赴。
早在还不识字的懵懂幼年,有一次和姐姐捉迷藏,我躲到帐子后面的一个大橱上,大橱前面还垂挂着一幅长长的湖蓝色布帘子。在等待姐姐找我的窃喜里,我摸到大橱上一个小木箱,那是四四方方的一个木箱,枣红色,平时没见家人打开过。我好奇地打开小木箱,往里面一摸,竟然摸出来几本书。我心里一阵莫名的狂喜,像遇到一个新奇的世界。我胡乱打开书本,将小脸埋进书里,我闻到了书的香味!它不同于植物的香,不同于瓜果的香,也不同于衣服的香,它的味道如此陌生,可是,它就是香。这个情景我永远忘不了,似乎那一次游戏中无意间摸到父亲的旧书,便是我文学创作最初出发的青草地。此后人生几十年的行走,只是像那场游戏中的我一样,是一次又一次于无意中向书籍的甜蜜贴近。
那箱旧书是父亲少年读书时用的,后来父亲辍学,学手艺,结婚成家,十几年过去,那箱旧书一直伴着父亲。即使不再翻看,父亲依然珍爱它们。父亲是爱书的人,他的这种爱,像空气里流溢的花香一样,自然而然地落到我的身上。后来,我也成了爱书如命的人。
父亲保存一箱旧书,冥冥中为我的人生凿出一条通向写作的幽径。此后我像父亲一样,喜欢在有字的纸张前停留、阅读、咀嚼、想象……识字以后,我读家中墙上张贴的戏剧连环画,读父亲和远方亲友的来往信件,读民间老旧戏曲的唱词,过年时读人家的春联,平时读同学间流传的小人书,读《小学生作文选刊》……连《百家姓》、老皇历之类我也读得津津有味。在20世纪80年代末,在读物并不丰富的江边小镇,在我的寂寞童年,我像一棵细弱的攀援植物,把所有的藤蔓袅袅伸向每一张有字的纸,我的生命汁液沿着它们欢快奔腾。
上小学时,我的作文不仅会被老师当作范文读给全班同学听,还常常被老师张贴在教室后墙的“学习园地”上。下课时,经常有别班的同学围在那里读。每每这时,我的心底像有一股清甜的泉水从草木山石深处渗透出来,我的欢喜是深长的,它会在我心底流淌多日。我只是用一支稚嫩的笔,在作文本上细细叙说我的所见所想。我只是努力说得形象一点儿,好让读的人身临其境,能够真切感知到我的喜怒哀乐。而这小小的努力和分享,让我得到如此之多的赞誉,写作真是件幸福的事情!
然而,我人生的第一个理想却是长大后要当一个黄梅戏演员。那时,我还不知道世上有作家这个职业,我以为所有的书都是来自印刷厂,却不知道印刷厂后面还有提供文字内容的作家。
那时,父亲喜欢黄梅戏,他和亲戚朋友在一起聊天时经常提到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他还常常跟人说起自己在安庆观看黄梅戏《女驸马》《小辞店》的情景。那时,在我看来,安庆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要坐船沿江而上,一天方能到达。我渴望抵达父亲的远方,以为长大了唯有唱戏才能去往远方,唯有唱戏才能赢得别人对我的喜欢。那时,母亲养了六只大白鹅,夏天的早晨,母亲喊我起床,要我将六只大白鹅赶到田埂上去吃草。我就赶着摇摇摆摆走路的大白鹅往田野上去,在露水瀼瀼的清晨时光里,我一边看着大白鹅吃草,一边听着乡村的大广播里播放《谁料皇榜中状元》之类的黄梅戏经典唱段。
在看着大白鹅、听着黄梅戏的童话般的时光里,我悄悄生长,长成一棵青绿宁静的水生植物,根植僻静的水乡小镇,与世界有着遥远的距离。
上初一时,我读到了席慕蓉的诗歌,一时喜欢得要命,仿佛海峡对岸的一个女诗人隐隐与我有了关联。我在她的诗句里感受着她的叹息和吟唱,即便我身在家乡,也能通过诗句与她在思乡情绪上同频共振,仿佛我们共用一个心脏。文学是这样奇妙,文学让世界变小,让陌生的心靈紧紧相贴。在许多个斜晖脉脉的江村黄昏,在虫声唧唧的乡下夜晚,在昏黄的灯下,我在抄录席慕蓉的诗歌。《七里香》《无怨的青春》……这些装帧精美、语言古典自然的诗集一下照亮了我,就像一树桃花照亮一个村庄一样,通过席慕蓉的那些或长或短的诗句,我发现了生活中习见的风物之美、情感之美。原来寻常的生活,用审美的目光去看,一切庸常皆有了诗意。
在阅读、抄录席慕蓉诗歌的过程中,我也开始写诗。我慢慢远离了大白鹅和黄梅戏,成为一个喜欢借助描绘日月草木来表达内心情感的敏感少女。我喜欢写诗,渴望长大,希望成为席慕蓉那样用文字和绘画来铺排光阴的女子。我想要在长大之后,在烦琐的物质生活之外,还有一种生机蓬勃又宁静深远的精神生活。
阅读,给了我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和心灵。写作,让我成为一个内心早熟、情感丰富的女孩。
心情低落时,我写小诗,写秋天凋残的荷叶和旷野上的枯木;对未来迷茫时,我独自坐在我家的房顶上,遥看田野上暮霭升起,大地渐渐沉入深不见底的暗淡天光里。我在诗歌里感叹岁月如同茫茫大水即将向我汹涌而来,而生命的这一叶小舟明朝将会停泊在哪里?我追问什么是短暂与永恒。
除了读席慕蓉,我后来又读到余光中,读到三毛……在少年的阅读中,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的那一帮港台作家的文字先于大陆作家抵达我的书桌边。
那时,我最喜欢逛的不是小镇上的服装店、食品店,而是新华书店。新华书店很小,里面卖的书也极少,在那些关于庄稼种植、家畜饲养的书本里,我发现了一本蓝色封面的小书,书名叫《散文奥秘探寻》,于是毫不犹豫买了它,差不多花掉了我两三个月的零花钱。在这本小书里,我读到了诸多散文名篇,也了解到散文写作的方法技巧,这些文字像灯塔一样指引着我后来的散文写作。
循着这些现代诗歌、散文,我学会了逆流而上,从这些诗歌、散文中蕴含的古典美出发,寻找这些文字的源头。我慢慢发现,好的文字不仅源于对生活的观察、体悟、思考,也源于对文学经典的阅读、积累和生发。
初二和初三的时候,我一边读三毛、琼瑶的作品,一边读宋词。我又开始抄录宋词了。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让少年的我感受到生死相隔的悲怆,感受到思念的无涯和爱情的真挚恒久。李清照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又让我看见了少女时光的清澈活泼,我想,也许我日日度着的这些寻常的少女时光,多年后再回过头看,一定也是如画一般美好。少女的我,何尝不是活在画中、活在诗中呢?
也是在这个阶段,我的心底萌生了第二个理想,那就是长大了要做一个作家。我希望自己的文字既能被身边人读到,又能被远方的陌生人读到,那将是无数个我走向远方,去晤面无数个他和她,这应该是一种极其美妙的经历。
走上专业创作之路
写作,可以穿越时间,穿越空间,抵达他人,也抵达世俗之上的自己。
可是,到初中毕业前夕,我的作家梦搁浅了。我意识到,当作家实在是件遥远的事,升入好的学校才是我当下最为现实的目标。我的梦想由作家变成了老师。我在中考考场上写作文,写我的梦想,我说我的梦想开始是唱黄梅戏,后来是当作家,如今是要做个老师。我果然实现了当老师的梦想。初中毕业,我升入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成为一名师范生。毕业后,毫无悬念地,我走上讲台,成为一名语文老师。像我当年的老师引导、鼓励我写作文一样,我也以我的方式引导和鼓励我的学生。我领着他们一起欣赏文学之美,我和他们一起写同题作文,我将我的写作体会分享给他们,努力帮助他们扫除写作路上的障碍。
没想到,在指导学生写作文的过程中,我又慢慢发现那个依然热爱文学、热爱写作的自己。随着一篇篇散文的发表和获奖,这一回,当作家的梦想再次在我心底绽放。2008年,我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一碗千年月》,很幸运,这本散文集后来获得省政府文学奖。此后,我差不多保持着每一两年出一本散文集的频率。今年,我凑巧一次出版了三本散文集《外婆的石板洲》《春风里一直走》《与岁月慢慢商量》。
2018年,我离开站了将近20年的讲台,成为一名专业作家。临去之时,既有欣喜,也有不舍。欣喜,是因为终于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进行文学创作;不舍,是因为我在这里收获了师生情,也收获了自己在文学路上的成长。
其实,在这段奔赴文学的道路上,我还有一段插曲,那就是对舞蹈的热爱。我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偶尔去学校阅览室看文学书,更多的业余时间是花在舞蹈上。那时,每到周末,我就和同学兰儿一道,去舞蹈老师那里学民族舞、古典舞。那是20世纪90年代,大街小巷还看不到广场舞,在小县城学舞蹈实是一件稀罕事。后来,班级联欢上,我和兰儿跳了一支古典的敦煌舞,赢得同学们的热烈掌声,我们就更有成就感了,于是学舞的热情也愈加高涨。文学,成了一个不远不近的朋友,被我暂时冷落。毕业后,工作之余,我依旧热爱跳舞,直到一次演出后,我忽然发现,舞台不是我的久留之地,只有写作才会成为我至死不渝的恋人。我清晰地记得,那是2005年,我已经开始写作,也有零星文章在报纸副刊上发表,然后在一场傣族舞的独舞之后,我果断放弃舞蹈,彻底投向文学的怀抱。
从此,我一心一意地写。岁月匆匆,生命有涯,我该做的事是,认识到自己的有限,然后选定一个方向,心无旁骛地走下去,如此方能走得远。如今回头看去,我依然庆幸自己十几年前的选择。
除了写散文,我还学着写小说。2007年,我创作的第一部中篇小说获得省级小说大赛铜奖,其后中短篇小说创作一直伴随着散文创作同时进行。2018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大江大海》,这对于一直写小散文的我来说,也是一个突破。我常常在写小说的过程中,获得对于散文创作的启示。而散文创作,同时又滋养了我的小说创作。
再出发
可能许多人都没想到,在我46岁这年的9月,我又成了一名学生,一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课堂上的学生。是的,我考研了。我报考了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的文学创作研究生班,为此,我花费了三年的时间,考了三次才考上。第一次考,英语短腿,第一关笔试就没过;第二年发愤学英语,笔试过了,面试没过;第三年,笔试一结束,我就积极准备面试,终于三战成功。
近20年的写作,既有收获,也有压力,在文学这条长路上,我越来越发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于是,一个声音在我人到中年时的心底反复响起:我需要成长!我需要成长!
我需要打碎自己,清空自己,成为一名学生。像一棵扦插植物一样,将饥渴的根须深扎到潮润的土壤中,让自己重新发芽、长叶,让自己再出发。
研一的上学期,在文学创作理论与实践课上,老师一周给我们布置一次同题作文,然后在下一周的课堂上再点名给老师和同学们分享自己的作品。有时是散文,有时是小說,每个同学都极其认真地写。于是,在上学期,我们都保持着一周写一篇文章的频率,少则三五千字,多则上万字。这种强度的训练,在我之前的写作中不曾有过,这于我,便是一种挑战和突破。
许多个上完晚间课的时光里,我迎着北京微凉的夜风,行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我想着自己是个46岁的学生了。面对眼前匆匆来去的年轻学子,我想到我的年龄和他们的父母一般了——我是很老了罢?我自问。可是,当我将自己的身影融入他们匆忙的身影中,我和他们一起赶去教室,赶去食堂,赶去图书馆,在这样的追赶中我没有落下步子,我又觉得自己是年轻的。我是轻盈的,我是热烈的,我还保持着拼命吸收知识的状态,还保持着对写作赤诚热爱的劲头。我的血液里,还奔腾着一股向上的力量。
46岁,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生命风景。有人美酒咖啡,有人闲庭看云听雨,有人策马扬鞭驰骋职场,有人浑浑噩噩等着退休……我的46岁,还在写作,还在为了提升写作水平再次跨进校门做学生。是写作,让我成为一个独特的生命个体;是写作,让我拥有了与众不同的46岁风景。
我像一个在森林里采蘑菇的小姑娘,偶尔低头欣喜地看看自己的篮中宝贝,不论美丑,它们都是我汗水的结晶,我自珍爱。近20年的写作路,我怀着对文字意境美的追求,对情感真挚深沉的追求,对语言灵动清新的追求,写下14本书,这是我用文字在我的岁月里留下的脚印。在今后的文学创作中,我还会在这些审美追求的基础上,再追求什么样的审美特质,融入什么样的哲学意蕴,抵达什么样的精神高度,现在还是未知。但是,正是因为有未知的存在,写作才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才充满探索迷宫一般的魅力。
所以,在我心里,文学永远是一片蓝色的大海,有着洁白翻腾的浪花,有着邈远、绵长的海岸线。而我,永远是那个才从潮软的沙土里爬出来的小海龟。涛声阵阵,潮水的气息如远若近,日日夜夜召唤着我。
向着文学的大海奔赴,那里潮声响亮。只要我一刻不停,向着大海,大海就是我的了。而我,也是大海的。
(责任编辑/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