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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山粉粑

2023-11-10刘琴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芭蕉叶秀山芭蕉

刘琴

临近清明,室友说想吃青团,我不禁想起家乡奶奶做的青团,但它不叫青团,叫秀山粉粑。秀山街上也有粉粑卖,但是奶奶做的粉粑不一样,那就是格外咸。每年忙活两天,闻着香气四溢的粉粑,我却只能吃上一个。

“怎么样,好吃吗?就是要咸才有味道,你爷爷原来不喜欢吃粉粑,但自从我到你们家以后,他就最喜欢吃我做的粉粑了。我年年都给他做,有一年家乡发洪水,冲坏了芭蕉做不了,他还和我发脾气嘞。”

我不记得爷爷的样子,以前也没有听奶奶说过。但我记事的时候,奶奶的头发就已经花白了。她一年就下厨一次,那就是清明节前后,农历二月二十一。

做粉粑的工作,是提前一天做好的。小时候我就喜欢黏着奶奶一起去山里,上学以后要是做粉粑的日子是星期六,她会提前两天和我说好,让我和她一起去。

到了这一天,我们提上竹篮子,到河坝边的田坎上挖野蒿菜。野蒿菜有三种,一种是白蒿菜,它的叶子背面是青白色的;一种是苦蒿菜,它的叶子很细,长得很高。但我们要找的野蒿菜是矮矮小小的,有点儿像艾草,紧紧地贴在地头。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几种野蒿菜的区别,看见是野草,就往篮子里面抓,最后奶奶不得不把一篮子的“野蒿菜”倒出来再选一遍。但是奶奶的脾气十分好,她总是一遍一遍地给我讲,帮我对比。后来,我记住了这些区别,并且找到真正的野蒿菜了。

然后是上山挖野葱。上山的时候,我们边挖野葱,边找一些松针当引火柴。在我眼里,所有细长的草都是野葱,于是弄错的事情再次发生。奶奶笑了笑,又耐心地给我讲了区别,野葱和一种野草长得像,但那种野草的叶子是薄的,野葱的叶子是厚的。还有一种是藠头,它的叶子是厚的,但叶片很大,根部像一半的蒜头,而野葱的根部是圆的。前面两个好辨认,后面一个,是慢慢地我长大了一点时,才认清楚的。

采了野蒿菜、挖了野葱之后,我们把东西拿到水井边清洗。这时,奶奶会叫我回去拿竹箅子、腊肉来洗。竹箅子是用竹子编制的圆形箅子,洗了以后,用来蒸粉粑的,腊肉是做粉粑的馅料。

在水井的旁边有一条小溪,溪边长着芭蕉树,趁我拿东西的工夫,奶奶用银白色的镰刀砍芭蕉叶,再把芭蕉叶裁剪成合适的大小。每次,奶奶都要出神地凝视芭蕉叶好久,眼角晶莹,等我拿了竹箅子才开始动手清洗。

蒿菜、野葱、芭蕉叶是自然取得的,腊肉是自己家炕的,需要提前一天准备好,胡萝卜、糯米粉和白豆腐就需要第二天早上买了。奶奶的砧板是一整块木头做的,厚实而沧桑,对于它来说,用来计算年龄的不是一圈一圈岁月的年轮,而是一道一道深浅不一的刀痕。

奶奶将野葱、野蒿菜、白豆腐、胡萝卜、五花腊肉切碎,我就准备烧火了。那时候还是土灶,小小的我用干透了的松针引火,很容易点燃,然后加上一些木柴,火渐渐地大了起来。铁锅也冒了青烟,下猪油、炒腊肉,再加一点儿白酒,出了香味就可以舀起来了。然后煎豆腐,炒黄一起舀起来,再将胡萝卜、野葱、白豆腐、野蒿菜、五花腊肉,加上盐,臊子就做好了。

盛起臊子后备用,就可以烧水了。等待水开的间隙,大盆里糯米粉加水,用力揉成面团,圆着手心揪出一个面剂子,用勺子加臊子,再收口、揉圆,放在芭蕉叶片上面,盖上锅盖。我们往灶膛加入褐色的柴火,火光是红色的,跳动着,带着生命的黄,黑色的灶孔被照得白亮,粘着的锅灰在搅动中落到白色的瓷砖上。等待二十分钟,水咕噜咕噜地响,青烟一阵一阵地生,变成白腾腾的热气,粉粑就做成了。

揭开锅盖的一刹那,白烟升起,清香扑鼻,奶奶仿佛成了一个仙人,神秘得看不清的样子。我则成了灶王爷,灰头土脸。我连忙站起来,看见原本青色的芭蕉叶被蒸煮成了黄色,而粉粑则是圆圆的,在仙气中白白亮亮,像是剥了皮的鸡蛋,看起来十分诱人。

这时候,我十分想吃,但是奶奶拦住了我,她用筷子夹了一盘子的粉粑,放在灶头,说是先人先吃。一会儿,粉粑没有那么热了,我终于被准许吃了。

粉粑的皮白白糯糯的,弹韧粘牙,里面的馅咸香可口,就是太咸了。我往往只能吃一个,再多,就吃不下了。

小时候以为奶奶做这个是好玩,后来,奶奶年龄大了,身体不好了,连走路都费劲,却仍然坚持每年清明节前后、农历二月二十一做粉粑给我们吃。时间一长,我就有了更多困惑:“奶奶,这个在街上也可以买到,你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做呢?不麻烦吗?”

“你再吃一个,我就给你讲。”奶奶叹了一口气,眼里闪起了光,“这可能是我最后一年做粉粑给你吃了。”

于是我又拿起一个粉粑,一边吃,一边听奶奶讲述往事。我吃了那么多年的粉粑,只有这一次,我才真正明白了粉粑背后的故事。

人这一辈子呐,左不过是找一个人一起吃饭,等一个人回家一起吃饭。奶奶说,她和爷爷最开始就是因为粉粑结缘的。

奶奶原本不是秀山人,一年大水,各处闹饥荒,奶奶从旁边一个县逃难至此,一路上讨饭吃,但是饥荒年别人哪里有那么多吃的给她呢,于是她和父母就吃野菜充饥,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她认识了那么多野菜。

本以为到了秀山就好了,这里地势高一点儿,大水少一些,也会有一些收成。但是到了秀山以后,大家还是吃不饱,每天就是不停地走,不停地要饭。从冬天要到了春天,走着走着,奶奶的母亲去世了,父亲也不见了。

奶奶当时十五岁,但面黄肌瘦,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她实在是走不动了,便爬到一个水井边舀水喝,后来爬到了爷爷家门前,就实在爬不动了,她以为自己要死在春天里了。

那是农历二月二十一,奶奶说,她清楚地记得是清明节的前一天,家家户户都生出了做饭的香气,但是自己就要饿死了。就在这时,芭蕉树旁边有一户木房子人家,一个男娃儿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粉粑。据说当时是他生日,家里就做了这样的粉粑给男孩。男孩想向同伴们炫耀一下,但是一出门就看见了一个快要饿死的小乞丐,于是把粉粑给了她。后来,她活了下来,留在了男孩家,成了男孩的媳妇,再后来,守寡六七十年没有改嫁。

爷爷为什么要给奶奶粉粑?爷爷说:“家里做的粉粑太淡了,又腻,没得味道。我不想吃。”后来爷爷被一顿好打,因为当时家里就为了他一个人的生日做了这样一个粉粑,很多人想吃还吃不上,他却挑三拣四,给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当然,后来并不是毫不相关了。爷爷的回答当时本来是一个开脱之辞,后来被当作笑话流传,奶奶却默默地记住了这样的话语,后来做菜都放了很多盐,没少被公婆埋怨。后来,奶奶就只给爷爷的菜加盐,爷爷不说什么,只是看着奶奶笑,然后又悄悄地添了一碗饭,用行动支持着奶奶。

再后来,每年春天,奶奶都带爷爷去挖野菜,奶奶跟着婆婆学做粉粑,又是偷偷地放了很多盐。再后来,奶奶就自己做粉粑了。就这样年复一年,他们有了六个孩子,有两个冻死了,还有四个。粉粑也做成了五个,其他的大人不吃,只有爷爷和孩子们一人一个。

一切本来就这样发展著,直到朝鲜战争爆发后的一年春天,出于国家大义,爷爷加入了志愿军,跟随部队开赴前线。

奶奶一开始不同意,和爷爷发起了脾气,不理他。但人还是要走,春天临近,奶奶想让爷爷过完生日再走,给他做粉粑带在路上吃。但那一年家乡发洪水,冲坏了芭蕉做不了,家里也实在是困难,没有糯米粉,奶奶想尽了办法,却没有想到爷爷要提前离开。

临走的时候,爷爷对奶奶说:“明年春天生日,我就回来吃你做的粉粑,你做得好吃、有味道,但要我们全家一起吃才好。”

但是爷爷再也没有回来,奶奶独自抚养四个孩子长大,没有改嫁,因为她相信爷爷会回来。后来在公婆的讲述中,她才知道爷爷并不喜欢吃咸的,但是因为自己,他一直吃着咸的东西,或许后来也就真正地喜欢了。

我从来没见过爷爷,以前也没有听奶奶说过。但我记事的时候,奶奶的头发就已经花白了。她基本上不下厨,一年就一次,那就是清明节前后,农历二月二十一。每年这一天,奶奶都会做粉粑,这个粉粑很咸,是做给我们吃的,也是做给爷爷吃的。

人这一辈子呐,左不过是找一个人一起吃饭,等一个人回家。或许被等待的人已经无法看见,但粉粑尚温,那个人还在等。

(责任编辑/孙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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