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定资本视域下的技术性失业:历史回顾与当代审视
2023-11-09于蒙蒙
于蒙蒙
固定资本有其特殊的历史存在性,其核心的物理存在形式是机器及机器体系。随着突破性技术集群的不断涌现,固定资本的当代存在样态被赋予新的特性——数字化、智能化、网络化,产业结构在新兴技术引入、生产要素迭新以及生产方式变革的驱动下持续演进更替,由此带来的就业方式的变化与就业结构的调整成为当前学界关注的热点话题。技术性失业在第四次科技革命浪潮的裹挟中再次登上理论高地,技术进步对劳动者就业的影响得到空前关注。或许,当今时代正在经历着现实的、逼人而来的、带有根本性的变化。这些变化是那样的迅速,以至于人类普遍觉察到它的来临并预期着它的发展。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新问题与新形态又何尝不是被冠以时代特色的“老朋友”。基于此,有三个理论问题有待澄清:固定资本存在方式的革新在多大程度上与资本的运行机制相关?固定资本的形态革新是否必然带来技术性失业现象?如何理性选择技术性失业弊病的消解路径?这一系列的发问理应回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分析框架,在结合时代背景的视域中进一步反思技术性失业的当代图式。
一、固定资本的含义及存在方式的革新
在马克思看来,固定资本并非从来就有,而是资本主义发展到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这一思想可以追溯至《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以及《资本论》等经典著作。固定资本在本质上是一种“运动的价值”,物理形态表现为机器、厂房和运输工具等,其形成不仅表明资本在物理存在方式上存在质的差别,而且在更为重要的意义上展现出与资本主义发展相适应的生产方式,并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日臻完善。从最初的生产资料界定到适当的自动化机器体系再到当代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无不体现着固定资本物理形态变化的逻辑进阶,而固定资本的形式变化越复杂、发展程度越高,“生产过程的连续性或再生产过程的不断进行,就越成为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方式的外在的强制性条件”(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5页,第182页,第184页,第184页。。
(一)生产资料:固定资本的初始形态
固定资本首先表现为生产资料,在生产过程中作为使原料变为产品的手段,被视为生产过程运行的工艺条件或生产过程运行的场所。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明确指出,“在生产过程本身中逐渐消费的资本,或者说固定资本,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生产资料”(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5页,第182页,第184页,第184页。,并进一步在比较学的意义上通过区别固定资本与流动资本阐明生产资料的特殊存在方式,“在流动资本(原材料和产品)和固定资本(劳动资料)之间的差别上,作为使用价值的各要素之间的差别,同时表现为作为资本的资本在形式规定上的差别。各要素之间的关系过去只是量的关系,现在则表现为资本本身的质的差别,表现为决定资本运动(周转)的东西”(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5页,第182页,第184页,第184页。。即是说,就生产资料的本来意义而论,在生产范围内仅是为生产而服务,并无任何其他的使用价值,而现在,“它不仅从物质方面来看表现为劳动的资料,同时还表现为由资本的总过程决定的特殊的资本存在方式——表现为固定资本”(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5页,第182页,第184页,第184页。,生产资料由量的外在要素规定性被形塑为质的资本内在规定性,固定资本在生产过程中将自身的价值渐次转移到产品中,其形成发展与资本主义的前途命运表里相依。
所有的生产资料皆可视为固定资本吗?并不必然。不同于古典经济学家或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家对固定资本的界定,马克思认为固定资本不是物,而是一种“运动中的价值”。如果执着于“生产资料是固定资本”的定义,那将无异于矛盾、混乱的经院式思维。譬如,李嘉图在《政治经济学原理》中强调,资本以什么形式再现无关紧要,作为生活资料的食物、衣服和住房在被消费的同时,其价值也会再现出来。这种将生产资料与生活资料混为一谈的论调无疑神秘化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巧妙地掩盖了剩余价值的真正来源。马克思认为,劳动资料“只有在生产过程一般地说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因而生产资料一般地说是资本,具有资本的经济规定性,具有资本的社会性的情况下才是固定资本。”(5)马克思:《资本论》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52页。即是说,生产资料只有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将它们的价值转移到产品中去——只有当生产资料的使用能够带来剩余价值时——方可被视为固定资本,“工匠的用具没有被用来生产剩余价值,从而没有被界定为固定资本。在最终消费而非生产性的消费中使用的物品——比如刀叉和房屋——不是固定资本。”(6)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第334页。因而,固定资本的界定与其在生产过程中的使用及产生的结果有密切关联。
固定资本因何成为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测量器,乃至成为整个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指示器?固定资本的形成与资本主义的发展具有历史一致性。社会财富的积累,更确切地说,资本财富的积累,与固定资本的发展呈正相关。生产资料不仅是生产过程的条件,同时也是生产过程的结果。它既可以作为生产资料(固定资本)进入劳动过程,又可以作为产品(商品资本)来自另一个劳动过程。而后者既不生产直接的消费品,也不生产可以直接实现的交换价值,由此,将有大部分生产时间耗费在生产资料的生产上,“这就要求社会能够等待;能够把相当大一部分已经创造出来的财富从直接的享受中,也从以直接享受为目的的生产中抽出来,以便(在物质生产过程本身内部)把这一部分财富用到非直接生产的劳动上去”(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页,第184页,第187页,第188页,第188页。,而这取决于生产率水平和财富积累程度。一方面,生产率水平越高(或者富裕程度越大),耗费在生产资料生产上的时间就越少,但这种情况是以过剩人口与过剩生产为前提的;另一方面,固定资本的发展表明资本的发展程度。固定资本是生产资料,但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的生产资料,“从物质方面来看,也已经不再是劳动的材料和产品,而是资本本身在各个阶段上的使用价值”(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页,第184页,第187页,第188页,第188页。。固定资本作为生产过程运行的“工艺条件”,在更为抽象的意义上,可以被视为社会生产力发展的航标,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重要指示器。由此,在资本逐利本性的驱使下,生产资料的形式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经历各种不同的形态变化,直至“自动的机器体系”的出现,而“这种生产的变革毫无疑问与资本的要求相一致”(9)毕照卿:《资本、机器与劳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异化理论的核心问题》,《思想教育研究》2019年第5期。。
(二)机器体系:固定资本的适当形式
“自动的机器体系”缘何受资本家的青睐?它的出现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资本主义发展的进程?“机器体系表现为固定资本的最适当的形式”,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谈到,“社会的生产力是用固定资本来衡量的,它以物的形式存在于固定资本中”(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页,第184页,第187页,第188页,第188页。。从劳动资料到固定资本的转变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刻变革,就劳动资料本身而言已然失去了自己的直接形式,转化为由资本本身规定的并与资本发展相适应的形式,而当这种现实形态在经历多种变化以后表现为机器体系时,便作为异己的存在物同工人相对立。这种异化最为直接的体现便是相对过剩人口,机器体系的应用“被用在为了相对剩余价值而相互竞争的斗争中:它们会提高劳动力的物质生产率和价值生产率,并减少对劳动的需求(由此通过产业后备军的形成来压低工资率)”(11)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第332页。,机器体系的出现将工人的必要劳动量压缩到最低限度,当工人的劳动不为资本增殖所需要时,也就预示着相对过剩人口的涌现。
如前所述,固定资本作为机器体系的规定形式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而是适应资本主义发展要求的历史性变革。当作为机器体系的固定资本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同劳动相对立时,当整个生产过程不再依附于工人的直接技巧而表现为科学在工艺上的应用时,资本主义才会获得令其自身满意的发展。换言之,在资本主义发展历程中,生产逐步被赋予科学的性质,而劳动——或者直接劳动则在此过程中逐渐被贬低为要素形式。“资本作为固定资本来发展时所达到的数量和效能(强度),一般来说,表明资本作为资本,作为支配活劳动的力量的发展程度和资本支配整个生产过程的程度”(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页,第184页,第187页,第188页,第188页。,那这是否意味着“机器体系本身就是资本”呢?或者说,固定资本作为机器体系的存在等同于其作为资本的存在呢?马克思告诫我们:“决不能从机器体系是固定资本的使用价值的最适合的形式这一点得出结论说:从属于资本的社会关系,对于机器体系的应用来说,是最适合的和最好的社会生产关系。”(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8页,第184页,第187页,第188页,第188页。如若将机器体系在生产过程中获得的社会的、经济的性质视为其自然的、本质的特性,不仅会踏上形而上学的迷途,还易陷入拜物教的迷境。
应当明确,固定资本的流通是特有的,这种独特的流通主要不是表现在它的使用形式上,而是表现在它的价值形式上,并且这种流通是逐步的、一部分一部分进行的。机器作为商品——潜在的固定资本,一旦被资本家买下来纳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这台机器的价值必须通过生产新的商品得以实现,而其使用价值则保持了形态上的物理存在方式,保持着自己的独立属性。概言之,机器的价值通过生产出来的商品进行流通,其使用价值(物理存在方式)则用于生产性的消费,而这两种关系则由复杂的社会过程来调节。在竞争性的市场中,机器的有用程度——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机器是否被资本家需要——有赖于市场竞争、商品价值以及社会给定的产业中机器的平均效率,为了相对剩余价值的实现,资本家在竞争中往往会依据社会形势的变化、技术体系的变革对机器的使用期限及自身结构做出调整。“固定资本的价值向最终产品转移的速度最初被看作一个仅仅与生产相关的问题,但对它的分析却明显无法独立于市场竞争的寒风所造成的影响。”(14)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第344页。迫于竞争的压力,资本家将其尽可能多的利润投入生产设备的更新与完善中,尤其是有关技术资本的投入,以便寻找日新月异的机器体系,即便超额利润会随着竞争者的不断涌入而趋于下降乃至消失,但捷足先登的资本家总会从中获得暂时利益。
(三)人工智能:固定资本的当代重构
历史总是押着相似的韵脚。新一轮科技革命浪潮席卷全球,人工智能作为突破性、创新性技术集群不断涌现,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技术与“淘金”热潮层出不穷。马克思强调的“自动的机器体系”与当代生成式人工智能在物理存在方式上固然有所不同,但作为扬弃自身直接形式的固定资本以及在最大程度上实现尽可能多的剩余价值的工具时,两者相差无几。“如果说机器体系是马克思时代资本主义社会固定资本的物质存在方式,那么人工智能就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在加紧吮吸利润的驱动之下不断革新生产资料的产物。”(15)薛丹妮:《人工智能资本主义应用的资本逻辑及内在张力》,《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
“自动的机器体系”是由一系列机械器官和智能器官组成的自动机驱动,它的高级形态或完成状态,可以聚焦“人工神经网络”(Artificial Neural Network,缩写为ANN )和“卷积神经网络”(Convolutional Neural Networks,缩写为CNN)。作为机器学习模型,人工神经网络通过符号、信息处理对人脑神经元网络进行抽象建构,而卷积神经网络则通过拟合数学模型达到类似人脑的分辨效果,在图形处理器(GPU)的叠加中不断优化深度学习过程,推动了模式识别、智能机器人以及自动控制的更新升级,深度学习也成为人工智能领域的主要研究方向。近年来,ChatGPT、YouBot、DALL-E、Midjourney等一系列生成式人工智能产品方兴未艾,数据、算法和算力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关键要素,它们可以通过算法对数据库进行学习,生成诸如文字、图片以及视频等全新内容,算力在此过程中发挥着重要驱动作用。以ChatGPT为例,作为一种模仿自然语言的AI产品,通过动态、可持续性学习与训练不断得以进化与成长,它的出现掀起了与以往不同的讨论热潮,在人工神经网络的加持下,基于非静态化的数据库和语料库同人类进行场景式互动,交谈主体的提问与互动将直接作为ChatGPT进行机器学习的材料,并基于训练模型和数据进行更新。从这个意义上说,“与生成式人工智能对话越多,提出的要求越复杂,越有利于神经网络算法的生成”(16)蓝江:《生成式人工智能与人类未来生存境遇》,《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年3月7日。。
生成式人工智能带来的直接体验让人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技术震撼,预感那个曾经距离甚远的技术乌托邦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当科技乐观主义的信众痴迷于赫胥黎“美丽新世界”式的神话,当社会大众惊叹于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机器理性与直觉建构,一种“进化了”的时间盘剥如雨后春笋般遍及资本主义劳动市场,资本家在人工智能日新月异的过程中紧握“致富密码”——最小化劳动酬付,最大化利润所得。毋庸置疑,数字化、智能化的生产方式为整个社会和社会中的每个成员创造了大量非雇佣劳动时间,但这并不等同于“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反而在资本力量的加持下,“采用技艺和科学的一切手段,来增加群众的剩余劳动时间,因为它的财富直接在于占有剩余劳动时间”(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页。,使社会的劳动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简言之,资本一方面通过对科学的资本形塑创造自由支配时间,但另一方面可以把这些自由支配时间转化为剩余劳动时间。生成式人工智能作为劳动者对象化的产物现在却以异己力量的身份同劳动主体(包括体力劳动者、脑力劳动者在内的普遍劳动主体)对抗性共存,而这一趋势随着资本主义生产规模的扩大,资本有机构成在技术的撑持下得以提高,资本对劳动的需求逐步减少,最终激化生成式人工智能与劳动之间的对抗性矛盾,直至技术性失业的重现。
二、“卢德谬论”的渊源及当代图式的呈现
作为发展经济学中的观点,“卢德谬论”意指在生产中使用节省人力的技术会减少劳动力的需求,进而导致失业率上升。19世纪,大量机器被引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其对手工工人带来的排挤与剥削遭到了以卢德为代表的蓝领工人的抵制。以毛织业为例,新机器的出现取代了技术性强、手工经验丰富的剪毛工,不仅迫使剪毛工人的工资下降,而且其社会地位也从往日的顶峰跌入无尽的深渊。1812年,卢德运动开始在英国约克郡西区蔓延,破坏机器、烧毁工厂,“卢德大军”以其雄浑有力的气势控诉“机器换人”的罪恶。资本对技能劳动力的取代迫使手工业者面临被机器替代的最大风险,而伴随第四次工业革命的信息化进程,人类社会逐渐从工业化向数字化、网络化过渡,非技能劳动者也将面临被自动化替代的风险,“卢德谬论”在这一进程中得以凸显,并以不同于以往的反射程度在数字化时代卷土重来。
(一)历史回顾:技术性失业的旷世之辩
在经济学思想史上,大多数主流经济学家主要基于劳动力市场研究失业问题,关于技术因素对经济发展的影响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这主要是因为近几十年来学界在宏观经济分析中对技术进步因素的忽视和对一般均衡思想的普遍推崇”(18)程永宏:《技术性失业:虚构还是现实》,《经济学家》2003年第5期。。而自李嘉图以来有关技术进步对就业影响的争论连绵不绝,尤其是在20世纪30年代和20世纪50~60年代曾出现过两次关于“人机大论战”的高峰期。“人机大论战”并非一个新概念,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已有无数思想家参与其中,比如戈特弗里德·莱布尼茨、大卫· 李嘉图、马克思、阿达· 洛夫莱斯、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诺伯特·维纳和赫伯特·西蒙等,其中李嘉图和凯恩斯可谓翘楚。以李嘉图为代表的古典经济学家认为,在市场力量的作用下,技术进步在破坏旧的工作岗位的同时会通过补偿机制创造新的就业机会;而非主流经济学家则肯定技术性失业的存在,认为补偿理论并不能完全纠正技术进步带来的劳动力节约效应。
李嘉图所处的时代,是英国产业革命时代,是产业资本同旧的经济残余作斗争的时代,是资本主义经济内部矛盾与阶级斗争尚未十分尖锐的时代。产业革命的重大意义在于以工作机器为核心的大机器体系代替了大量手工劳动,从而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生了革命性变革。起初,李嘉图对“机器代替人类劳动”的趋势持有乐观主义态度,认为“劳动者也将因为采用机械而同样得到好处,因为他们将能用同样的货币工资购买更多的商品”(19)大卫·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郭大力、王亚南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330页,第330页,第334页。,而且也相信通过市场的力量可以补偿机器造成的失业。后来,他从工资基金的角度重新审视了机器的使用在地主、资本家和劳工阶级三者之间造成的不平等,并坚信“用机器来代替人类劳动,对于劳动者阶级往往是极为有害的”(20)大卫·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郭大力、王亚南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330页,第330页,第334页。。从这个意义上说,劳动者认为机器的使用有害于自身利益的观点并非基于成见,而是“符合经济学正确原理的”(21)大卫·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郭大力、王亚南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330页,第330页,第334页。。马克思在李嘉图分析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研究了历史上机械化过程对工人就业的排挤,阐明固定资本的迭代升级使工人参与直接生产过程的机会越来越少,由此带来的过剩人口就必定越多,而“马克思所说的失业实质上是技术失业。这种失业必然造成一支永久的‘产业后备军’——李嘉图的过剩人口”(22)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分析史》第二卷,杨敬年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465页。。在整个19世纪人们围绕“人与机器”的争论主要表现为支持或反对李嘉图的“补偿”理论,而随着技术应用的普遍化,分歧化为泡影,争论也就在画面上渐渐褪去。
20世纪30年代前后,长达11年之久的世界经济大萧条造成的规模性失业再次引起激烈争论,凯恩斯、约瑟夫·熊彼特、约翰·希克斯、保罗·道格拉斯和詹姆斯·米德等经济学界的专家参与其中。凯恩斯引入“技术性失业”的概念并将其形象地称为一种“新的疾病”,预感这种“新的疾病”在未来数年将频繁出现。“技术性失业”在经济危机初期广为流行,甚至有人提出阻止技术进步的建议,但这一点显然不妥,且不说阻止技术进步的阻力,当一个国家不鼓励企业采用新兴技术的时候,将有可能造成大规模的资金外流,“这对于劳动者的需求的不利影响,要比普遍采用机器所产生的影响严重得多”(23)大卫·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郭大力、王亚南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337页。。而在这次经济危机后期,普遍流行的观点则是否认技术性失业的存在。这两种极端的观点在大萧条结束时得到了澄清,“边际生产效率理论取代萨伊定律而居于主流地位,价格的灵活性和恰当的信用与货币制度被看作劳动力再吸收机制的关键因素”(24)程永宏:《技术性失业:虚构还是现实》,《经济学家》2003年第5期。。20世纪50~60年代,“人机大论战”在自动化普及与失业率上升的时代浪潮中甚嚣尘上。列昂惕夫认为,随着自动化技术的革新,劳动越来越被边缘化,更多的工人将被机器取代,而新兴产业对待业工人的吸纳能力有限,技术性失业也就无从避免。(25)菲利普·阿吉翁、赛利娜·安托南、西蒙·比内尔:《创造性破坏的力量》,余江、赵建航译,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第54页。无独有偶,随着人们对于宏观经济运行忧虑的加深,尤其是对几十年来工资停滞现象的困惑,技术进步与就业之间的辩论再度风行。经济学家詹姆斯·米德在1964年就宣称技术进步将会危及劳动者的工资收入,由于劳动者被智能机器取代的范围日渐扩大,危机日益加深,所以技术进步对劳动者的影响实际上已经得到了空前的关注。(26)凯文·拉古兰德、詹姆斯·J.休斯:《未来的就业——技术性失业与解决之道》,艾辉、冯丽丽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年,第5页。
概言之,技术进步与就业之间的关系是极为复杂的。技术性失业并不带有必然性,它在特定社会历史发展阶段是市场力量和技术进步相互作用的结果,但这并不意味着否认技术进步对就业产生的影响。同理,承认技术性失业也并不意味着否定技术进步,这是因为造成失业的根源并不在于技术进步本身,而在于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正如熊彼特所言,“兴起中的资本主义工业从长期来说是吸收失业而不是制造失业的。可是有许多‘瓶颈’阻碍着这些新机会的发展与劳动力的流入……技术性的失业呈现为一种大量存在的现象。”(27)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分析史》第一卷,杨敬年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418页。在熊彼特的理论视野下,技术性失业的大量涌现是因为企业家受技术进步影响而对利润预期作出调整,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特有迹象。
(二)理论概述:就业替代效应与就业吸纳效应
固定资本的形式发展是动态、不可逆的,它的演进路径影响着劳动力市场的深刻变革。从历史发展的长周期来看,历次工业革命对劳动力市场的影响首先体现在就业规模上,从18世纪的蒸汽技术到19世纪的电力技术再到20世纪的电子信息技术,横跨三个世纪的技术革新无不重塑着人们的工作性质,在以大数据、人工智能、区块链为特征的第四次科技革命中这一趋势尤为显著。社会发展的数字化趋势为学界注重经济现实的思维习惯创造了新的焦点。高春明等人认为,人工智能对就业的影响存在破坏效应的同时也存在创造效应,企业因技术创新而扩大生产规模,由此带来的创造效应将增加劳动力需求(28)高春明、于潇、陈世坤:《人工智能对中国未来劳动力就业的影响——基于劳动力供给视角的分析》,《社会科学战线》2020年第10期。;而胡放之认为,由替代效应释放出来的传统制造业的大量劳动力并不一定完全能被新兴产业吸纳,低端服务业中过多的低技能劳动者进而也会加剧结构性的就业矛盾(29)胡放之:《数字经济、新就业形态与劳动力市场变革》,《学习与实践》2021年第10期。;与胡放之持相同观点的王爱华也认为,在智能化时代,技术和机器对劳动力有更强的替代效应,人工智能的发展将进一步导致劳动力就业人数的相对甚至绝对减少(30)王爱华:《数字经济对就业的多维影响——基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视角的分析》,《当代经济研究》2022年第3期。。为学界普遍认可的观点是“由人工智能带来的结构性与摩擦性失业不可避免,由技术进步带来的新旧经济形态的转变难免遭受短期的就业阵痛。”(31)黄浩:《数字经济带来的就业挑战与应对措施》,《人民论坛》2021年第1期。由此,技术进步对就业规模的影响可以归纳为两个层面:替代效应与吸纳效应。
所谓替代效应,是指技术进步对劳动者就业产生的负面冲击,基于利润考量,企业通过采用新兴技术迫使劳动者在技术革新过程中逐步被机器替代,劳动需求减少。一方面,用于生产性消费的固定资本在新兴技术的加持下得以改良,其生产效能趋于自动化、数字化、智能化,简单化、重复性的劳动工作被机器取代,对低技能劳动力的需求减少。此外,为了避免由固定资本的使用、自然力等因素带来的机器磨损,需要直接的劳动支出以维持机器的运行,“真正的修理或修补劳动,需要支出资本和劳动”(32)马克思:《资本论》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4页。,而由于机器的发展渐趋完备,负责机器运转、修复与维护人员的劳工数量将不断下降。另一方面,新兴技术的革新将重塑经济发展的产业结构,新兴业态的不断涌现将对传统产业造成冲击,在产业结构转型升级的过程中,大量从事传统业态的劳动者将被迫下岗,从而引致技术性失业。如图1所示。
图1 技术进步的就业替代效应
所谓吸纳效应,是指技术进步对劳动者就业产生的积极影响,生产设备的技术革新与生产成本的下降引致劳动力需求的增加。一方面,新技术的出现增加生产新机器设备部门的利润所得,由此创造的新兴生产部门将创造新的就业机会;另一方面,随着新技术的引入,企业生产成本下降,在完全竞争的条件下产品价格下降,进而导致产品需求增加,产业规模扩大吸纳劳动者就业。企业从中获得的额外利润将被用于新生产领域的投资,由此出现的新兴产业带来新的就业机会。生产成本的下降不仅受益于新兴生产设备,还得益于雇佣成本的下降,这是因为由技术进步带来的劳动力过剩使得雇佣工人的工资下降,企业在扩大利润所得的驱使下可以开发劳动密集型产业,过剩劳动力将被重新吸纳。如图2所示。
图2 技术进步的就业吸纳效应
(三)实例论证:国家层面的数据与企业层面的经验
1.国家层面的数据
技术进步与劳动者就业之间存在密切关联,而技术进步之于就业究竟是替代效应还是吸纳效应难以一概而论。受产业结构布局、劳动者受教育程度以及劳动力市场需求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技术进步在推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同时,在短期内可能会带来结构性、摩擦性失业,而从社会发展的长周期来看,技术进步带来的就业吸纳效应大于就业替代效应。以美国为例,在信息通信领域,美国在2016年的就业增长率为3.09%,而2021年的就业增长率达到4.95%。2016—2021年五年间,美国从事信息与通信业务的就业年增长率上升了1.86%。在工业领域,美国在2016年的就业增长率为0.13%,在2021年下降到0.1%,农业、林业、渔业领域就业年增长率则由2016年的1.53%下降到2021年的-2.51%。(33)数据来源:CEIC数据库。在中国,由大数据、互联网、云计算带来的数字经济已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柱。据CEIC Data显示,中国从事信息技术类(34)信息技术类人员统计范围:本文将从事科学研究、技术服务、信息传递、电脑服务、软件类的就业人员统一划归为信息技术类人员。的就业人员数量由2016年的784万人增加到2021年的969万人,总体呈现逐年上升趋势,如图3所示。而中国制造业从业人员数量则由2016年的 4 894 万人下降至2021年的3 828万人,(35)数据来源:CEIC数据库。整体呈逐年下降态势,如图4所示。
图3 中国信息技术类就业人员数量
图4 中国制造业就业人员数量
技术进步重塑了产业布局,助推第一产业、第二产业转型升级,进而影响了劳动力市场格局。一方面,大量低技术含量、程序化的工作岗位将面临被替代的风险,低技能劳动者涌入低端服务业可能导致人力资本快速折旧,造成部分职业的劳动力冗余;另一方面,高端人才需求与市场需求不匹配,人才供应链与企业产业链脱节,由此带来的短期结构性失业不能不引起重视。此外,技术进步引致劳动力市场的两极分化,高端技能岗位与低端技能岗位的就业比例显著提高,而中端技能岗位的就业率呈现下降趋势,这一现象在发展中国家尤为显著。但同时也应当看到,技术进步尤其是近年来ICT的发展间接创造了大量可观的就业机会,美国的一个高科技职位在其他部门能带动产生4.9个职位。(36)世界银行:《2016年世界发展报告:数字红利》,胡光宇等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17年。在ICT的发展过程中,自主创业、自营职业的机会也在不断涌现,据中国国家信息中心估算,电子商务部门通过网点和相关服务创造了1 000万个职位,占中国就业总数的1.3%。(37)世界银行:《2016年世界发展报告:数字红利》,胡光宇等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17年。从这个意义上说,中端岗位的劳动者若掌握较多技能,人力资本自然得以强化,被替代的风险降低,甚至在技术冲击中获益;反之,将流向低端劳动密集型服务业,如清洁服务、外卖人员、个人护理岗位等。
2.企业层面的经验
当前,一系列自动化技术产品接踵而至,ICT的发展正在重塑以制造业为基础、产品为核心的经济发展体系,降低生产成本、提高生产效率、扩大市场份额、增加利润回报让多数企业家争先恐后。汽车行业是自动化技术的先驱力量,日本丰田公司实现了从福特制生产方式到后福特制生产方式的转变,专业化、网络化的生产组织形式推动了企业生产的持续创新与柔性制造。2023年3月,国际机器人联合会(IFR)报道,“汽车行业在全球工厂中使用的机器人数量最多,保有量创下约100万台的新纪录。这大约占所有行业安装总数的三分之一”。(38)《全球有100万台机器人应用于汽车行业——创历史新高》,2023-03-27,中国机器人产业联盟网(http://cria.mei.net.cn/),访问日期:2023-10-12。汽车行业的自动化减少了大量处于中间环节的职位数量。2021年,在韩国汽车行业,每万名员工中有2 867台机器人的数量,这位居全球汽车行业机器人使用密度排行榜首位。(39)《全球有100万台机器人应用于汽车行业——创历史新高》,2023-03-27,中国机器人产业联盟网(http://cria.mei.net.cn/),访问日期:2023-10-12。
技术应用并不限于某一个特定生产领域。比如,作为一家自动化与电子设备制造厂商,日本欧姆龙公司本着低成本、守时有效的运营理念,面向制造业领域研发AI技术——自动化的图像识别技术与自主技术“Decentralized X”(分散化X)。(40)参见欧姆龙自动化(中国)有限公司官网(https://www.fa.omron.com.cn/)。这两项技术主要应用于生产线上机械部件的自动化外观检查,替代了以往熟练工人的“眼睛”,但其发展受限于高层次专业技术人才供应不足的瓶颈,多数制造业公司望而却步。再如,近两年,沃尔玛公司为确保库存质量自主研发无人机,计划在美国打造无人机配送业务,覆盖亚利桑那州、阿肯色州、佛罗里达州、得克萨斯州、犹他州和弗吉尼亚州的400万个美国家庭,以提高配送效率、降低交易成本,原有的工人或将因此面临被替代的风险,或将被指派至新的工作岗位。(41)《沃尔玛明确无人机送货服务目标 每年送货100万件》,2023-01-05,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邮政局官网(https://www.spb.gov.cn),访问日期:2023-10-12。又如,卓翼科技股份公司近年来在机器人研发方面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实现了包括原材料、焊接、装配、测试等多方面工序的全自动化生产线,专业化、模块化的工艺生产不仅减少了工序环节、强化了柔性生产,还通过自动化制造系统精准对接市场需求,由新兴技术搭建的自动化生产体系与市场应用场景在降低生产成本的同时也提高了生产效率。(42)参见卓翼科技公司官方网站(https://www.zowee.com.cn/)。
事实证明,生产成本以指数级递减的自动化技术、ICT以及机器人技术正在淘汰大量重复性、低技能工作岗位,物联网信息系统与互联人工智能的就业替代效应在当前的社会生产中形成了一种范式转移,不仅大量体力劳动者将被替代,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群体或也将面临被替代的风险。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卢德谬论”缘何在当前又成为讨论热点。但仍需谨记,就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而言,技术进步引致的失业现象是社会进步、经济发展的有机组成部分,技术在取代部分人工岗位的同时也在提高劳动者的就业技能。“生命是一种不断再生产的能力。一个有机体、一个过程或一个组织通过时间和空间为自己的自我复制创造环境,”(43)菲利普·奥尔斯瓦尔德:《代码经济:从远古食谱、城市到区块链、人工智能》,高子平、王丰龙、曹贤忠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9年,第143页。就此而论,在个人层面,持续不断的“学习能力”才是人成功的根本。正如2023年达沃斯论坛关于人工智能与白领工作的讨论中谈到的:“人们总是对失业以及是否会有大规模失业感到担忧和恐惧。事实上,失业率目前处于历史最低水平,人工智能正在做的是改变我们的工作方式。”(44)Davos 2023:What You Need to Know About Jobs and Skills,2023-01-06,世界经济论坛官网(https://www.weforum.org/),访问日期:2023-10-20。
三、技术性失业的实质及消解路径的选择
由固定资本的形态革新带来的技术性失业是一个思辨性问题,在更为宏观的分析框架内,技术性失业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现象,与资本家对剩余价值的狂热追求密切相关。时间与财富作为理解技术性失业的关键要素,在突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桎梏、消解技术性失业的弊病、实现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等方面是不容忽视的重要节点。在具体应对层面,“丰饶经济学”以对社会产品和物质产品的双重生产为价值旨归,提供了一种超越维持生计的发展模式,而其潜在的诸多局限难免带有乌托邦主义的痕迹。而在中国,通过国家对技术进步路径的宏观引导与政策规制能较好地解决长周期中就业扩容与经济增长的问题。
(一)悖论困境:固定资本的占有
如前所述,技术的进步、机器的发明并非如人们所期待的那般——减轻劳动负担,这一悖论或许可以用固定资本的占有予以说明。约翰·斯图亚特·穆勒曾对机器的应用发出疑问:“值得怀疑的是,一切已有的机械发明,是否减轻了任何人每天的辛劳。”(4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6页,第276页,第276页,第277页。在回答此问题之前,需要厘清的是“任何人每天的辛劳”应为“任何从事劳动的人每天的辛劳”。如果机器的使用是中性的,或许我们有理由且也必然相信它将减轻劳动者的负担;而如果机器的使用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基础之上的,那“使用机器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减轻或缩短工人每天的辛劳”(4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6页,第276页,第276页,第277页。。不言自明,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在于最大限度地获得剩余价值。其间,劳动者如何在技术进步的过程中被边缘化?其价值又是如何在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中被降低?劳动者的辛劳程度又缘何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呈现“不降反增”的趋势?
这一系列矛盾事实是不难加以解释的。一般说来,机器的使用使生产商品的必要劳动时间减少,“但无论如何不是缩短工人从事这种变便宜的商品的生产的劳动时间”(4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6页,第276页,第276页,第277页。。问题的关键在于缩短工人为再生产其劳动能力所必需的劳动时间,即工人为生产其工资所必需的劳动时间,“通过缩短这一部分而延长他无偿地为资本劳动的工作日部分,即工作日的无酬部分,他的剩余劳动时间”(4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6页,第276页,第276页,第277页。。此外,在固定资本的最适当形式——机器体系中,对象化的劳动在物质层面与活劳动相对立并进一步发展成为支配活劳动的力量,这种对象化的劳动不仅使活劳动依附于它的运行,而且活劳动的主体地位在现实的生产过程中逐渐被替代。正如我们所感受到的,资本发展的必然趋势表现为劳动生产力的提高和最大限度地减少必要劳动。
固定资本的资本主义占有,即固定资本是被资本占有的他人劳动的产品,是导致劳动者在现实生产过程中逐渐被边缘化的根源。也正因如此,大批从事简单劳动的生产者在新机器体系的应用中被迫面临替代风险,从这个意义上说,劳动者对资本家的依附程度由形式从属转化为实质从属,劳动者的辛劳程度也因此不断加深。由此观之,技术性失业并不是由无情的自然条件造成的,它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枷锁之内必然存在。只要资本主义秩序继续存在,那么来自现实生产过程中技术革新的威胁便不可能消失,失业也就不会像贫穷那样是资本主义发展本身能够消灭的“罪恶”,而一旦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枷锁被打破,生产力的增长便不会被占有他人的剩余劳动束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不再转化为剩余劳动时间,人类足以靠社会财富的增长来实现个人的全面发展。
(二)解蔽向度:真实财富与自由时间
时间与财富的概念是理解技术性失业的两个核心范畴,这不仅体现出资本主义生产特有的价值取向,还隐含着资本主义自身发展的矛盾过程:一方面,资本在竭力把劳动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的同时又将劳动时间视为财富的唯一源泉;另一方面,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在缩短必要劳动时间以最大限度地获得剩余价值的同时也为整个社会和社会的每个成员创造大量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资本主义通过榨取剩余价值的方式实现财富的积累,以价值增殖为终极目的的生产决定了在生产过程中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与剩余劳动时间的延长,而固定资本的形态革新恰恰为这一趋势提供了良好契机。资本家正是通过技术的改良和机器的使用缩短生产所耗费的时间,增加工人为其生产剩余价值的时间。可以说,资本家的财富积累正是通过窃取工人的劳动时间来完成的。这也就意味着,财富的增加越来越不取决于工人的劳动时间及数量,而是依赖于参与现实生产过程的各种力量集合,如科学在生产上的应用。
在必要劳动时间以外,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也创造出了大量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如果这一趋势继续发展,那么资本主义“就要吃生产过剩的苦头,这时必要劳动就会中断,因为资本无法实现剩余劳动”(4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页,第200页,第197页。。即便大量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被资本转化为剩余时间,但随着这一矛盾的发展,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便不再是对立的存在物。到那时,衡量社会财富的尺度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劳动时间;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不再以资本家的富有为导向,而是以所有人的富裕为旨归。从这个意义上说,资本家所谓的财富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财富,而是资本的财富,真正的财富是“所有个人的发达的生产力”(5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页,第200页,第197页。。劳动者之所以会面对“富裕中的贫困”窘境,是因为劳动创造的财富是资本的财富而非真实财富。换言之,以劳动者的劳动时间作为财富的衡量尺度意味着财富本身是建立在贫困基础上的,由此劳动者的失业带来的贫困便成为无可争辩的事实。
固定资本的规模越大,以资本的生产方式为基础的财富发展程度就越高;资本越是通过劳动时间的节约来实现财富的积累,越是在相同的程度上消解自身存在的根基。随着大工业的发展,直接劳动不再是财富的源泉,劳动时间不再是财富的尺度,交换价值也不再是价值的标杆。“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便会崩溃,直接的物质生产过程本身也就摆脱了贫困和对立的形式。”(5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页,第200页,第197页。最终,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缩短到最低限度,社会中的每个成员拥有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用以在艺术、科学等方面的发展。到那时,不管是自动化机器体系,还是生成式人工智能,都将人类从千百年的劳动束缚中真正解放出来,将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或用于自身发展,或用于科学研究,或用于艺术活动。尽管这一愿景未曾实现,但这种由资本主义社会事实与论据本身带来的社会预测,不能不说在最后的结果中包含着合乎科学的东西。
(三)消解路径:宏观引导与政策规制
由固定资本形态的革新带来的技术性失业是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现象,技术性失业的性质在资本主义的不同发展阶段也不尽相同。近年来,由于机器学习算法、基于云的大数据和预测分析使大量新型技术应用落地生根,自动化技术的替代范围已不再局限于传统的常规工作,在不久的将来,制造业、物流业以及金融、法律等服务业或将面临大范围的技术性失业。为应对自动化技术带来的结构性影响,凯文·拉古兰德等学者基于“稀缺性”的核心假设提出“丰饶经济学”这一新的经济理论哲学。作为对稀缺性的零和缓解,丰饶经济学具有两重含义:在第一重意义上,丰饶指通过满足物质需求来消灭稀缺性,回升到生存需求在数量上的基准线;在第二重意义上,丰饶是关于生活质量的一种重要的上层构想。(52)凯文·拉古兰德、詹姆斯·J.休斯:《未来的就业——技术性失业与解决之道》,艾辉、冯丽丽译,人民邮电出版社,2018年,第36页。具体而言,在丰饶经济学发展的第一阶段,物质产品的稀缺性在自动化经济的推动下得到缓解,技术的进步与改良能够补充或取代非选择性的人工劳动,每个人的工作不在于谋生而在于个人价值的实现;在丰饶经济学的第二阶段,经济得以充分发展,人们实现了从劳动谋生到自我实现的思想转变,工作不再是定义人类价值的重要标尺。(如图5所示)这一思想假设固然体现了人类对未来美好蓝图的期待,但终究因未考虑经济发展的阶级性、历史性与现实性而难免带有乌托邦色彩。
图5 丰饶经济学示意图
技术性失业固然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有现象,但在经济发展全球化的今天,尤其是经济发展的数字化、网络化与平台化趋势,于中国而言无疑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中国在宏观引导与政策规制方面的优越性能够较好地化解技术进步与劳动者就业之间暴露的矛盾,而“解决冲突的唯一出路在于对技术进步的路径进行适当的选择与控制”(53)程永宏:《技术性失业:虚构还是现实》,《经济学家》2003年第5期。。一方面,深刻把握技术进步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通过引导投资方向把不同类型的技术应用到不同的经济发展领域,使技术进步路径适配于经济增长路径;另一方面,技术进步的外生性为我国的技术选择提供了较大的空间,可利用国家的宏观调控选择适合发展的技术手段,以经济增长和实现就业的双重目标为基准,综合市场变化、产业布局、区域发展、行业投资等多重影响因素,对技术进步路径进行适当的调整与管理。
“真正的悲剧不是失业本身,而是失业加上不可能适当地为失业者提供救济而又不损害进一步发展经济的条件。”(54)约瑟夫·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吴良健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30页。2021年8月,国务院印发的《“十四五”就业促进规划》明确了“十四五”时期促进就业的基本原则,即坚持就业导向、政策协同的基本原则,将就业摆在经济社会发展和宏观政策的优先位置,提出“落实就业优先战略,强化就业优先政策,推动形成高质量发展与就业扩容提质互促共进的良性循环”:在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同时全面增强就业吸纳能力,深入实施扩大内需战略,持续促进消费、增加有效投资拉动就业;完善重点群体的就业支持体系以增强就业保障能力,为灵活就业人员和新就业形态的劳动者提供切实可靠的保障计划;在优化创业环境的同时放大就业倍增效应,更大程度上激发市场活力与社会创造力,实施以创业带动就业的发展战略。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兼顾经济增长与就业扩容,在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中形成以经济发展为中心的就业扩容、就业保障和创业支持的良性运转图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