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者

李子白

儿子给他买了部新手机，说是华为什么八，让他把用了十几年的诺基亚扔了。

他发了脾气，呵斥儿子不懂得珍惜！不管什么东西，没到寿命，仅仅因为老了旧了就废弃是浪费。物尽其用不光是指节俭，还有让所有物事遵循兴勃亡忽的自然规律。毛主席说过贪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他说着说着就来了气。老子七十多岁了，老了旧了，你也像诺基亚一起扔了！

儿子一脸绯红，欲言又止地憋屈，眼神分明是没法沟通时看上古人的。和媳妇抱了儿子得得向卧室走去，临进门回头无奈地努力心平气和扔了一句，爸，不是儿子说你，你的想法真的落伍了，真的！他从沙发上跃起，准备接了儿子的话茬争执。老伴从厨房出来说，你看看你这脾气，孩子花几千元给你买手机，一片孝心，不就想让你赶个时髦，抢个先机，你不尝这个新鲜拉倒得了，冲孩子发什么脾气！七十几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大的火气。

他这才降低了声音说，我不是不领他的孝心，我是心疼那几千块钱，居家过日子能吃喝好几个月。老伴说，儿子给我说过，他想给你换个手机，不光是嫌诺基亚旧了，他还想让你上上微信，走哪儿都带着图书馆、报纸杂志、电视机，还有电脑、手表、日历、收录机、照相机、钱包、电话、计算器。算盘和乘法口诀真的该进博物馆了！老伴说着不忘慨叹一句。又说，手机是个集大成的百宝箱，对会用的人来说是没有绯闻的生活秘书，在社交中随时能帮到自己。有时候它似乎是衡量自己有没有素质的一个标准，至少，在公众场合还可以当镜子照照脸上有没有污点；噢，除了不能做饭洗衣服，简直就是所有的电器……老伴一口气点出这些，还说没记全。老伴说，儿子告诉我，你退休后除了书报、电视和照看得得，既不去旅游，又没什么乐趣，养养花练练书法什么的，一个爱好都没有，日子过得太单调了！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地冤枉孩子。老伴的一席话说得他一脸狐疑，一部手机能做的事这么多？！人家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老伴整天和自己厮守一起，这一串串地说下来，让他多少感觉有点不认识。半信半疑间，他还是拒绝了儿子的好意，新手机没拆封，晾在电视柜上，一晾三个多月。

可没想到，三个月后惹祸的又是手机！

他刚提了一句，只一句——自己上大学时父亲也就是儿子的爷爷，用积蓄给自己买了部120黑白照相机，方框的那种。不等他说完，坐一边看手机的儿子头都没抬地接了话茬，拖着长音说，知道——那时不就120和135两种相机，还得有暗室、定影粉冲洗底片。你对这部相机非常珍惜，珍藏了很久。可让年幼无知的我给弄坏了，还让没有珍藏意识的我妈当垃圾倒掉了。想想，生产彩色胶片的柯达和富士公司都在数码相机的冲击下销声匿迹，哪有人人都能当摄影师的手机方便！现在的手机，不止是当年的摇把或拨盘电话，是手表也是照相机……说着，儿子从手机上移开视线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他感伤和愤怒的脸，这才赶忙放下手机说，噢爸，对不起，我这是顺嘴无意惹你生气！他没再说话，径自回了卧室。赶吃饭任凭儿子给盛饭挟菜献殷勤，他愣是没给儿子好脸色看。待孩子们走了，他又自责怎就像个老小孩，动了随意撒泼的气儿。

手机对老李来说是个身外物，拿得起，放得下，没有大家的那种黏和生活中的融入——难以割舍，不离不弃——人机分离一会儿就要死要活。他见过一天忘带手机的人的焦虑——像魂丢了似的，坐卧不宁，烦躁不安，愁眉苦脸的样子如同人间的弃儿，可怜兮兮。

他的诺基亚手机是老牌子，大概是十几年前的旧物。厂家现在还生产不生产他没听说。三星和苹果他都用过，那也是外国牌子。不管什么牌子，不管有多少功能，他只用两个功能：接打电话，收发短信。上班时这样，退休了照旧。特别是退休后，这都十几年了，公事儿已不用电话，自己也没什么社交，仅有的不是儿子问候便是老伴来电。有时候手机就是个哑巴，能沉默一整天，和累赘没有区别，携带不方便。除了晨晚散步，看看蓝天白云，看看花草树木，顶多再和同住一小区的老相熟聊聊，多数时间并不外出。连附近的商店菜市场都不怎么涉足。家务事从结婚起就由老伴承包了！因此老伴调侃他，油瓶倒了都懒得扶起。即便偶有外出，也总是忘了带。有人向他讨要联系方式，他都会告以家中的座机号码，自己的手机多少号他没记住。对方说，现在家中有座机的很少了。这样吧，我给你说我的号码，你拨一下存着。他洒脱地说，哎呀，不好意思，我把手机落在了家。对方困惑中摇头作罢。

他和老伴是1960年代初期的大学生，是毕业工作后经人介绍结合的，当时算对三十左右的晚婚新人。头几年老伴怀不上孩子，有人说是宫寒。他没学医，不懂这个。请中医调理了好几年，所以得子也晚。晃晃荡荡四十来年勾肩搭背地走过来了，没觉着有什么不合适。想想还挺美满！

当年能上大学的没几个。他和老伴算最有学问的一拨。那时被称作知识分子，能荣耀一家人的。他学的是化学专业，虽非专修，当年《诗经》《楚辞》与汉赋都曾有读。由于从政，退休前做到了正处级，就连老伴也是另一个单位的科级干部。琢磨回来，在他们那一代人里算优秀的。退休前他这么自信着，退休后他也没发现自己有什么错失。这两年他的主要任务成了协助老伴带孙子，看电视，读早年一直听说却没时间读的名著；偶尔有同事相邀，或与老友们一聚，大抵就是他退休后的轨迹。老伴和他不同，新鲜事儿都会好奇。喜欢纸本阅读的共同嗜好仍在延续，这个习惯几十年没有变。他喜欢在读的书和报刊上批注，他读过的文章旁，常常留有密密麻麻的小字。

兒子和儿媳结婚晚，生得得时已年近四十。眼下谁不晚婚呢？老人们急着抱孙子，可孩子们不急。与他和老伴经人介绍不同，儿子和儿媳是同班，好感升华到恋爱，最终志同道合到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好在和他们同城，居住在十多里外的另一个城区，有自己的住房。他们每周末都来：一是他和老伴照看着四五岁的小孙子得得；二是“常回家看看”的孝心。他和老伴有些庆幸，儿子没有优秀到去国外留学，省了一大笔留学费用不说，最主要的是常在身边，连牵肠挂肚都省了！前些年没有得得没有微信，没什么感觉。但这两年不同，小两口来了后，和孙子得得互动互动，对他和老伴也是几句问候寒暄，剩余的时间就是低头摆弄手机，连电视也不怎么看。他心里忍着，但闹心。

大前年儿媳给他们买了台电脑。他俩借口费电，而且影响孩子，就形同虚设地放着，没怎么动。儿子说，爸，网上看新闻是免费的，有些书可以网购可以网读。订报纸、买杂志不还得自己花钱？再说无纸化阅读可以省下不少樹木。他听着不顺耳，说这么多年的习惯，怎能让电脑说废就废了！这不我喜欢看书时批注，看报时剪辑，电脑上你让我的阅读感受往哪儿写？看见了报上的好文章，我可以一把剪子剪了保存，电脑上的怎剪？难道动手往本子上抄写？儿子笑，笑说这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再买台打印机，看见好文章，可以下载保存的。他不屑，一句学不了那玩意儿回绝。电脑就聋子的耳朵——摆设一般闲着。

周日，儿子和儿媳来。老伴感冒卧床，一早没去买菜。他虽有心却因这几十年从没在厨艺上操过心，茫然中准备去菜市场。儿媳说，我去附近的超市买点儿吧！儿子说，别了，我看让爸妈吃顿现成的吧。说着，用手机叫了外卖。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快递小伙摁门铃，送来了八个馒头，四菜一汤，还冒着热气，像刚出锅的；外带一篮新鲜的蔬菜。他看在眼里，诧异这手机叫来的上门服务了得。

席间，他虽吃着香，却嘟囔外卖比自己做要贵好多。

他给病妻煮了绿豆小米粥，发现没菜下饭，于是准备去超市买点儿。儿媳说，爸，你年纪大了上下楼不方便，我手脚麻利，我去。儿媳已走到门前换鞋，他看见儿媳的手包放在茶几上，问带钱了吗？儿媳说没。他便从自己的兜里掏钱。儿媳晃晃手中的手机说没事儿，我用手机支付。

一会儿儿媳归来，提了涪陵榨菜等一堆小零碎，当然少不了得得喜欢的东西。儿媳顺便把手机放在茶几上。他惊奇，拿了儿媳的手机看，翻来覆去，没看出什么特别。这才问手机里有钱？！儿媳答有哇。他拿起自己手机问，我的里面也有钱？！儿子和儿媳笑，告诉他，手机里有钱包，得先把钱放进去，得先存钱后花销。不管是转账发红包，还是和银行卡捆绑，都行，噢，捆绑就像把银行卡放进钱包备用。有的干脆和银行卡捆绑一起，带着手机就等于带着银行卡带着钱，可以周游世界。他听得云山雾罩，费解。

小两口忙碌了一天，近晚走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闲置的手机，看说明，字小，眼花，寻了放大镜，还是模糊一片。想打电话给儿子问，都拨了几个数字又放弃。他犹豫，三个月前是谁给儿子发了脾气，让新手机闲置一边的？这就不淡定了，猴急！

儿子打电话过来报平安，说他们到家了。妈妈病着，得得费事，让他多注意休息，别累着！他只问了一句，下周回家吗？儿子说只要没事儿，当然回来的。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开电视，老妻病着，怕声音影响她。他也没即刻去休息，而是独坐客厅里，拿着放大镜翻看看不清的说明书，心里直抱怨，西药和电器的销售商抠门儿，省钱也不在这点纸张，怎就把说明书的字印得那么小，专门折磨老年人的眼力。他是知道手机可以打110、120、122的，那都是应急时用的，但要说可以买菜买饭，甚至到商店买东西可以开钱，说实话，他没这个概念。

关了手机，关了灯，独坐沙发里，他忽然感觉，自己这一生的行走，如同幽静的密林中响起一阵风笛，惊悚了困顿慵懒的狮虎，慌恐了鹿羊，吓飞了鸟雀，惹得密密麻麻的树叶婆娑欢喧。笛声就像林中的响箭，穿越林海的喧哗，跃升莽林之上，和时空相谐，荡气回肠，极其沧桑。他忽然想到，自己对手机的认知，是他人生的一个节点，一处高坎，一次高处不胜寒的历练。他对新事物和儿子孝心的拒绝，其实是无知者的夜郎自大！不知为何，泪珠挂了眼角，把开灯起解的老伴吓了一跳。

老妻问他，这是上演的哪一出？平白无故怎就和文人一样伤感？他说今天看着儿子用手机叫外卖，儿媳买东西用手机付款，他忽然感觉时代在变，靠咱们六十年代学下的那点儿老本显然不行了，我已经落在了时代的后边。老妻说，这还值得你纠结？待我病好了，我陪你，咱俩一块儿学！他应诺了，相互叮嘱早点歇。

他先看了看熟睡的孙子，给孩子掖了掖被角；然后给老伴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上床后，却思绪纷乱，不由得慨叹自个老了，落伍了，被时代远远地抛弃了，在新知识面前返老还童成无知的文盲或小学生了？退休十几年了，自己怎就从没进行过一次反思？！世事变迁，真不由人。按毛主席的说法，落后是要挨打的。眼下挨打倒未必，不学习话语权就没了。知识上不能与时代同步，你说出的话会和上古、山顶洞人的一样陈旧。他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在新的知识尤其是互联网时代，自个儿压根儿就是个小学生，变成了无知老汉！说什么下个礼拜儿子和儿媳回来，他都要讨教，像小学生一样谦虚，从头学起……

这些年，冷静了想，交通堵，心也堵，秩序乱，思维也乱……那个日新月异，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整个人浮躁，泼烦！退休这些年，他还真没有这样想过事儿——他失眠。心血来潮，轻轻地下了地，出了门，下楼在小区的院子里转。黑幢幢的楼高耸入天，玉璧般的月亮陪他蹒跚。他不知怎么就有了种夜景的萧瑟，独自的孤单。

正郁闷着，小区的保安从监控里发现了他，来到他身边，关切地问，大爷，你没事儿吧？他觉得好笑，说，我就是想出来透透气，马上就回。他反问保安，你没事儿吧？！保安被问得一愣怔，随口说，没事儿，没事儿。现在抑郁的人多，这半夜三更的，我不得操心吗？他笑笑说，我这就回，免得你以为我抑郁，给你添麻烦。

第三天，他给儿子打电话，说他妈的病好了些，别担心。下个礼拜按时回来噢！儿子说单位融媒体线上集中培训，半个月时间，全封闭的，没特殊事情不让请假，他们两口子恐怕有两个礼拜回不了家。得得就麻烦二老多操心啦，你们也多保重啊！他愣怔了一下，说，儿子，歌里唱的“常回家看看”，你们人年轻记不住也就罢了，但得得是亲生的可别忘了。儿子委屈地告诉他，单位聘请了专家，是互联网应用，什么大数据、云计算、客户端……再说现在的知识结构更新，得跟紧了，要不会被淘汰，在单位等于提前退休了。直说得他晕眩。他在报刊、电视上见到过这些新词，看不懂，没理解，也没想深究，总觉得跟自己十万八千里远，压根儿就没当回事儿。谁想到这还真的息息相关！

可自己想摆弄新手机，两个礼拜时间有点长。这是他的感觉。吃过早点，他牵了得得下楼，到小区外的公园散步。来到花坛前的亭子间坐，遇見同小区的老张带了请病假的外孙女散步。得得和小女孩自来熟，姐姐、姐姐地叫得甜，两个小家伙一块分享着小女孩手机上的游戏，咯咯地笑不歇。他和老张聊天，讲自己这些天的遭遇，慨叹自己真的老了。老张知道他是强性子的人，从没听他向谁服过输。问他这是咋了，有了这想法？他这才向老张诉以儿子和儿媳用手机买菜买饭，还送到门前；到商店买东西用手机付钱……前段时间，儿子给他买了部新手机他还拒绝！这几天自己想明白了，得学，可说明书字小，前晚拿着放大镜瞅了半天还是看不清。儿子和儿媳单位培训，好些天回不来，他着急。

这话让站在老张旁边、正用老张手机玩游戏的七八岁大的老张外孙女听见，她小大人般抬起头来说，爷爷，我会，我教你！我教你用手机看电视、玩游戏、看动画片。他兴奋地一迭声说，那好那好！孩子却拿捏地说，爷爷，那你得叫我老师，叫了我才教你。他和老张对视一笑，再次一迭声说那好那好，紧接着一声小张老师你好，请你教——不等他把话说完，小女孩一脸不高兴地用小手指着他说，爷爷你错！我爷爷姓刘，老张是我外公！老张轻轻地压下孩子的手指头说，对长者不能没礼貌！小女孩不高兴地说，他说错了我的姓，不尊重人！老李这才回过神来说，对不起对不起！小刘老师我给你道歉。小女孩如夏日的天气，脸即刻阴转晴，说句，这还差不多！随即问，爷爷，你的手机在哪儿？他如实相告在家。小女孩望向老张。他诚心相邀老张到家去坐坐。老张应允了。到家，老伴先给老张泡了壶金峻眉，然后和他一起开始和小女孩学习手机的微信、网购、发红包、转账、扫二维码支付……老伴还行；可他笨手笨脚，不是摁错了号码就是忘记了顺序，完全没了年轻时的机敏。小女孩说，爷爷，你怎么傻了吧唧这么笨，到底要我教你多少遍？说归说，孩子还是自告奋勇地说，你要真的眼睛花了，手机上还有语音功能呢，你只要把这儿点开，按这儿说话就行了，这样你就不会写错别字了……连着几天，老张有好茶伺候，也乐得外孙女教他俩，脸上写着外孙女给自己带来的光宗耀祖式的成就感。他和老伴处处小心着，谦恭得像小学生一样向小女孩讨教，那个认真，叫不厌其烦……

老伴兴奋，偷偷地在电话里向儿子儿媳汇报了一切。儿子在电话那头高兴地说，这就好！有研究说，学习新东西可以预防阿尔茨海默病，噢，就是老年痴呆。

几天下来，他和老伴真还学会了手机上的一些东西：如何上网，如何在网上看报纸，如何开通微信并给朋友发东西，最最主要的是老两口学会了刷抖音，看视频……

他高兴，觉着自己年轻，来了精神。有时候专注到忘了关照得得。得得就和他抢手机，说自己也要学。他知道在这个互联网的时代自己是新生，相较于退休前的六十年和退休后的十来年，他感觉自己走入了一片新天地，就像沉寂十多年后喷发的火山——凤凰浴火，涅槃重生。强大的人，不是看你有多大的孔武与蛮力，而是不停地反思，不断地否定自身从而日臻完善。这是常人？这不是常人！

终于等到了第三个周五，他给儿子打了电话，迫不及待却又隐瞒事实地告诉儿子，这个星期天他妈将备一桌丰盛的好饭。他和他妈，还有得得想他们了！说这话时，他字正腔圆，没按捺住内心升腾的喜悦。到时候他会向儿子和儿媳宣布——大事儿！

第二天，儿子和儿媳进门，见母亲不像往日在厨房忙，反倒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小孙儿，悠闲地看着电视。厨房里冷锅冷灶没见动火，冰箱的冷藏室也没有新鲜的蔬菜与水果。正诧异间，门铃响，儿媳上前开门，敲门的快递小伙提进一个大饭屉和一小篮水果，请主人签单！

儿子和儿媳回头望他和老伴。老李一脸得意的神色像春天的暖阳满屋子溢荡——

老李成了时髦人：家里的座机拆卸了，手机的话费直往上蹿。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