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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时间与绝望:陈崇正诗集《时光积木》中的三重要素

2023-11-08卢桢

星星·诗歌理论 2023年10期
关键词:积木梦境意象

卢桢

陈崇正新出版的诗集《时光积木》收录了他二十年来的百余首作品。与很多诗人不同,陈崇正没有刻意为文本标注写作时间或是地点,诗集中的作品也并未完全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或许此般安排正是《时光积木》这一书名的旨中之义。

诗集的开篇便是与诗集同名的《时光积木》。记忆如同一块块的积木,按照“方形的命运一节压着另一节”的方式叠合,指涉着关于成长和痛感的种种话题。当日常生活裹挟着人类的记忆被压缩成规整的形状,原初的、鲜活的生命体验则只能居于积木的底层,让“柔情来自谷底,来自渺无人烟的空旷”。在诗人看来,整饬的时光积木隐喻了人类不断被削减、被规范化的生命历程和成长轨迹,牢不可摧,难以撼动。除了死亡之外,如果要找一种方法去颠覆积木、重组记忆,让留存灵魂的时光信息不再蒙尘,便只有依靠写作本身。

对陈崇正来说,诗歌就是重新唤醒记忆的一剂良方。在秉持强势回归内心的写作向度中他多调动自然景物或是生活即景作为歌咏的对象,以“内敛”化的情思敲击着内心的隐秘经验。凭借简净的字词与平和的笔调,诗人将诸多澄澈的意象云集于诗行之中,将静态意象和事态化意象杂糅共生,有效推动了精神主体的内在建构,使得抒情者的温情与痛感缓缓流出。在《清明:那个掩埋苦难的人》中,“用骨头掩埋苦难的人/终于被泥土掩埋/他的尸骨坐落在大山深处/清明,我已认不得进山的路”。这是诗人对祖父的怀念,其间也浸润着中年人的厚重悲伤。陈崇正意识到记忆的轮廓早就难以勾勒,生命整体感的缺失将其引入了难以疏解的苦境。

现代社会本身就是一个城堡,商业文化日益膨胀,将人们的幸福感固化为确定的物质指标。陈崇正敏锐地窥见其中的悖论,“除了人世间竞争的规则/我们没有明白更多的道理/更未弄清幸福的根由/一直到死”(《你我活在卑微的人世》)。城市的“物质感”不断侵袭着人们的思想,为了摆脱它的操控,叩问存在的意义,诗人梳理并重建了内心的经验逻辑和感觉系统。正如“新南方写作”的实践者对地方经验的依恋,陈崇正让乡情与梦境整合,期待“在梦里重铸一个故乡”(《异乡梦》)。梦境因乡情而生,也由乡情而破,抒情者经常会被故乡河流里的浪花声惊醒,“习惯深夜醒来/和这片灵性的土地对话”(《八月,在松山湖》)。诗人渴望做一个归家的孩子,即使难以返回精神原乡,也期待“另一个我在故乡被唤醒/他坐直了身子,揉揉眼睛/凝视着不变的河水”(《那些年的优雅》)。可以说,陈崇正梦境中的故土存在于“时光积木”最底层且隐秘的部位,它的悄然降临为城市怀乡者保留了找回完整魂魄的机会。

相对于陈崇正的小说创作,与地理风土相关的南方要素并未成为他诗歌写作的主要素材。更多情况下,是微小的事件、场景以及细节构成了诗人诗思的生成。如《明日隔山岳》中,诗人反复想起一个“无休止降落的梦”,坠入深井,在幽暗中飞驰,这一简单的场景精准定格了抒情者灵魂运行的状态,缓慢揭开了一幅繁复的梦幻图景。诗人的思维方式是将现实与超现实的想象置于同一空间,通过“也许”“如果”“假如”等构建假设关系,让自我与记忆重新相逢。此外,《假如我在迷谷遭遇不测》《忘记》《七月行走》等作品中,也是通过对虚拟的“梦境”或“幻景”的拟现,以梦幻的智性思维和诗性结构主动进入反时间理性的世界,从而拓展了文本内在的精神纵深感。

值得注意的是,陈崇正的诗歌里充满了关于“时间”的隐喻,甚至在他的梦境时空中,“时间”也充当了决定性的要素。作为带有明显象征意味的“时间”,一方面,缝合并连缀了诗人的记忆碎片;另一方面,它又赋予这些碎片非常规拼合、组接的机会,于变形化的时空中为意义的再生预留了可能。透过时间的缝隙,诗人寻觅到此在肉身与记忆中的“自我”之间那种妙不可言的联系,设立一个超现实的未来语境,利用抽象的哲思揣测思维延展的可能方向。与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对时间要素的认知一致,在陈崇正的视域里“时间的机器坏了,走走停停,世人浑然不觉”(《清宫怨》),导致的后果便是“那些死去的人,活在未来”(《异乡梦》)。陈崇正是希冀透过时间的魔术,谋求精神的回溯之道。如果时光停住,他“就可以沿着来时的路/一个人静静走回去”,甚至“回到温暖的子宫”(《时光停住》);如果时间可以行走,那也“应该逆着河流均匀往回走”(《祖先的眼神》)。由此可见,诗人已经意识到世俗时间对生命创造力的消磨,一代又一代人不断地在此岸重复着彼岸的错误,既无法逃出循环的命运,也不足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借助梦境中重塑的时间观,诗人道出了凡人在时间面前的无力感,彻底回到自己的内心,在专属其身的物我联络体验中尽力彰显诗人独立思想者的存在意识。

《时光积木》中变形化的时间赋予陈崇正更多的自由,也让诗人的思想变得可感可观。某些时候,陈崇正还会把诗境引入极端化的想象场域,以超验的感觉搭配纯净的语言,使主体的怀疑感和荒诞感交织其中,如频繁调用“深夜”“死亡”“荒野”等意象叙写灵魂的动荡、情绪的波动以及意识的惊跳。时间、经验乃至命运变幻与转化的玄妙,均在想象的空间和丰富的细节间得到合理的安置与释放。在科技与商业混融的时代,很多人陷入虚妄难以自拔,唯有真正的暗夜才能让人重新读懂生命的卑微,理解诗和满天星辰。如“光编织在水里”(《碧河吟》)、“光秃秃的记忆已停满乌鸦”(《有什么挂在横梁上》)、“世界建在树杈上/人与人被空气分开”(《石头正在裂开》)、“记忆握在手里如烈日下的冰块”(《纯洁》)等诗句,诸多意象宛如蒙太奇般组合串联,语义节奏感极强,让人感受到诗歌创造性的精神力量。

陈崇正的诗是否定之诗,遍布着绝望,而“人类的绝望是一排竹子,终日与风为偶”(《与风为偶》)。诗人悟读出存在的卑微感,认定“没有谁会仔细辨认一只蚂蚁/走过的痕迹”(《卑微幻想曲》),只能选择“带着命运的谎言,孤独地走完一生”(《眨眼睛》)。陈崇正相信,诗人的使命便是在微小的痛感经验中显扬缪斯的想象力,唯有痛感才是真实的生命体认,它可以印证自我的存在,进而实现人类的自我救赎。因为“真正的幸福不是忍住泪水/而是把食指放到上下齿之间/狠命一咬,令它疼痛”(《回忆过往美好时光》)。诗人以极端的方式唤醒人们对存在的感知,而脆弱与生机并存并形成悖论式的张力,这就“需要一种悲愤的力量/让生命颤动/讓生活凄凉”(《寻找悲剧》),只有“热爱那真实又赤裸裸的悲伤”(《日子以东的遗老》),才能向世界宣告“我的孤独无药可治”(《我亲爱的孤独》)。凭借对孤独、痛感的独到理解,绝望中那些常被解读为负面的精神要素犹如闪电,成为陈崇正涤荡精神、塑造自我的强大力量。

通览整部诗集,陈崇正一直在为自我的精神形象寻找合适的象征物,最后默默无声的“石头”成为灵魂的理想化身。他说自己像一块“固执的石头”(《石头》),一块“颤抖的石头”(《雨中的第三只手》),在梦境的时间里不断下沉,“写出像石头一样质朴的诗”(《什么时候能》)。诗人往往会在自己的句子里植入诗观,或许这“石头一样质朴的诗”正包孕了陈崇正对理想之诗的全部理解。

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63233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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