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来信
2023-11-08陈一默
陈一默
读谢夷珊的诗集《空中的水稻》(广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4月出版),让我领略到岭南诗歌独有的风貌。谢夷珊的诗歌流丽典雅、含蓄庄重,善于用轻盈美丽的语言营造出深邃又迷人的镜像,在言事传情和达意之中找到一种深切的平衡。
诗集《空中的水稻》主要由“岭南特色文化”“边地文化”“海洋文化”和“风物吟颂”四个方面组成。诗集中谢夷珊的足迹从湘桂边地到滇地再到粤桂边地和北部湾,从沅江到怒江再到湛江徐闻的浪漫海岸……这些场景进入诗作后无不充盈着地方特色。诗集中的诗歌主题涉及鱼虾、河流、桃花源、白鹭、喜鹊、水稻、麦浪、杧果、花山岩壁、梅花、红米、荔枝林、云开大山……谢夷珊用多彩的元素勾勒着诗意的出口,在作品中或抒怀,或愁绪,或悲悯,或干预现实……在从容真挚、坦荡诚恳中构建着属于自己的个人诗歌特色。
从语言的抒发上看,谢夷珊善于运用语言的氛围营造出独特神秘的境域。如《我对着月亮吼起来》中,“那天我乘上一艘嘶鸣不止的破旧机船/已是日暮。去沱沱洲,上斜阳岛/霞光中野鹜成群结队归巢/夕阳悄然坠落河底山谷/……/恍惚之间,我看见水之湄/神秘的茅舍,隐现鬼火和坟墓/此刻月亮冉冉上升,我对着它吼起来”。这首诗浑然圆融,如糅合了道家之气的太极,蒙太奇般地把人带进了一幅旷远幽深的诗境中。诗的魅力就在于三两句中意境尽出,谢夷珊所勾勒的月亮经由一个“吼”字,带给读者无尽的诗味,在魔幻色彩的掩护下让人沉浸在诗歌的审美考量中。在另一首《伐木者的黄昏》里,题目即为背景安插了颜色,“激流声淹没机船苟延残喘的嘶鸣”,在“落霞与墨黛河水融入苍茫的暮色”时,还有“一间落叶飘舞的小屋,一群黑鸟停泊的山崖”。这是作者在家乡的母亲河中上溯寻找父亲的一次经历,诗中出现的“逃避”和“灰暗的脸庞”注定这不是一场寻常的寻亲之旅。谢夷珊隐隐约约向读者点出了什么,但诗的信子却到此戛然而止,把读者带进了一个“思”的层面,由读者自己去体悟词语背后丰沛的承载力。
对现实的干预和灵魂的抚慰也是这部诗集的母题。从生物种群的角度来讲,桉树属于“外来物种”,在中国南方被大规模种植,因传言桉树会导致环境恶劣,以致被人们称为“畜生桉”“抽水机”“吸肥机”“断子绝孙树”等,其负面影响可想而知。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谢夷珊却把桉树置身于“我”和“我的亲人”之间,从而显现出特别的意义。在《秋天的桉树林》中,“又蕴含着万般无奈的悲怆,内心有太多的不可测度”,诗人在深化主题的同时,也让“我”和“我的亲人”之间的冲突有着一种对现实无法回避与调和的感伤。在《泪鱼从圭江水湄来》一诗中,“每年暮春,泪鱼从圭江水湄来/成群结队奔赴大海/总听到它们呜哇呜哇哭”。一条河的暮春、一群鱼的眼泪和一群捕鱼者,这个画面引发了诗人的共情。在“没能阻止”的背后是一种毅然的诀别,思想的触角延伸到了“遥远的南海岸”,诗思也就得以更大的彰显。在《渔隐街落日》里,渔隐街不隐的是海鲜店林立,宴会每天不息,鱼虾成为这里的美食;落日的背景之下,“还有一个美丽的少女眼噙泪花”,诗人若隐若现的淡淡忧伤被这种氛围赋予了额外的伤感。如果说博尔赫斯的《老虎的金黄》揭示的是贯穿人生的一条路径,那么谢夷珊的《空中的水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则是靠近灵魂之上的盛宴。诗人在这首诗中写道,“让我平静地对你提起那片水稻/从背溪之岸一直铺展到空中/辉映无际的金黄,随后返回背溪之岸”。水稻在无边的金黄之中交给了仁慈的收割人,诗人在凝视万物静好中收获灵魂的光彩,其实就是那片平静之下的“满心的欢喜”。谢夷珊试图对日益浮躁的灵魂进行有效的打捞,给这个纷扰的尘世展示万物静好。
在情爱这条路上,不得不说“痛”和“忧伤”是谢夷珊的底色。在《角尾盐场》中,“我向它靠近,惊喜地喊:/‘雪,白茫茫一片/但那些雪,只是咸!/像我和你,相爱的日子/咸涩咸涩的”。角尾,一片盐碱之地;诗短,但笔墨犀利;在“咸涩咸涩”的相爱的日子里,“我和你啊,早就白了头”。锋利的意象一触即发,刺痛了人世的沧桑和男女间的那种情愫。像这样抒写情感出口的诗作还有《闰十月十:坠落红雨》,诗中“不要问这片枫林谷,坠落红雨/不要问何以出现红的缘由”,描绘的红叶、红雨、红色的枫林谷,呈现出一片又一片的红色情愫,经由时光的枫林缓缓地向我们飘来。我无法得知谢夷珊经历了怎样的一场不寻常的红雾,但在其欲言又止中,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融化在诗行里,这也让他的诗作含而不露,更加耐人寻味,蕴藉中充满了细腻的摩挲感。
英国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说:“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感情。”在谢夷珊整体的诗歌语言风格中,《去丹洲》是一首清新明快之作,“祝福一对新人百年好合/两只喜鹊跃上屋檐喳喳叫唤/见证这美丽日子,大好春光/我的欣喜,瞬间被释放了出来”。诗中有突然出现的诗意冲击,风格喜悦明亮,给人一种不同的诗歌印象。这是诗人少有的欢喜之作,经由美好回忆创作的这首诗片刻间向读者传递出一份喜悦的“既视感”,情感开阔明朗,具有非同寻常的心境,一扫多数作品忧伤、沉郁的基调,摆脱了“红雾”的包围感。在《那个在沅水河捕鱼的人》中他写道,“我为浪漫和欢喜而来/……/午后,我看见那个在沅水河捕鱼的人/他的一生都在追逐桃花源/那个在沅水河捕鱼的人/他会捕鱼到终老,直至油尽灯枯”。我有理由相信,“我为浪漫和欢喜而来”既是谢夷珊的诗语,也是他毕生所追求的诗歌秘境;他追逐的不仅是词语与词语的激荡,还有那份赋予诗人人格理想的桃花源情怀。所有排解不了的情结都被诗人凝结成文字,替他化解内心的愁结并一路向上攀登,这也必将让他开辟出自己更加坚实的内心;文字上的勠力使得他能夠突破现有藩篱的局限,塑造出心灵诗语的另一种新气象,为日后的诗写提供一条宽广的渠道。
综观诗集《空中的水稻》全貌,难免还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比如诗集收录的大部分诗作是谢夷珊的早期作品,不少文本还略显青涩,在叙述、技巧、构建和承载力上都有亟待提高和完善的地方。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谢夷珊在诗艺上的追求一直都没有怠慢,在之前出版的另一本诗集《兰卡威一日》中,他把笔触伸向了更遥远的国度,本着一颗诗人的赤子之心,以追求极致的诗歌美学,写世界的大同。我认为,他的创作越来越成熟,风格也越来越稳定,在诗艺上的掘进更是值得期待。诗集《空中的水稻》以其独有的笔触跳出了地域视野的限制,探寻着诗歌疆域的另一种维度,为南方的诗歌版图注入了新鲜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