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存在 守望乡愁
2023-11-08杨文臣
杨文臣
刘庆邦的《响器》《遍地白花》两部短篇,是小说,也是诗——不是体裁意义上的诗,而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诗,是对存在的召唤和对乡愁的守望。
艺术:存在的敞开与召唤
刘庆邦对《响器》《遍地白花》非常珍爱,说他自己也经常读,而且读的时候还很感动。[1]两部作品讲述的都是艺术的故事——不是围绕艺术发生的故事,那个并不重要,而是关于艺术本身的故事,是对艺术之为艺术的言说。刘庆邦谈到《响器》时曾说,“这里面,故事可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味道,是音乐的自然性。看这个小说,好比你看到一棵树,你只看到满树繁花,而不在意枝干。”[2]
艺术的本质是什么?海德格尔告诉我们,艺术是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本源,它使艺术家成为艺术家,使艺术作品成为艺术作品。艺术不是某个存在者,诸如某种属性、某种制度,而是存在之真理的自行置入,是存在者之存在的敞开,“(艺术)在存在者之间打开了一方敞开之地,在此敞开之地的敞开性中,一切存在遂有迥然不同之仪态。”[3]凡·高的《农鞋》之所以是艺术,在于它敞开了农妇的世界,将农妇置于大地无声的召唤之中:劳作的艰辛、收获的喜悦、四季的轮转、人世的荣枯、生之欢欣与死之战栗……
《响器》中的音乐就是这样的艺术,是可以发出召唤的大地之声。海德格尔把人唤作“终有一死者”,响器就是给死者送行的音乐。在乐声中,有漫天红霞,有皑皑白雪,有狂风呼啸,有暴雨如倾,有纷至沓来的天灾人祸,有扑之不灭的生命之火,有相逢把酒且高歌,有诀别无语话凄凉……人类的苦难、忧伤、企望和生生死死,都被召唤而来,存在入于本质,一个纯一的、亲密无间的世界展开,逝者安然回归大地的怀抱。
《遍地白花》中女画家的画,也是这样的艺术。那座古旧的门楼子,那棵老鬼柳子树,那台废弃的碾盘,还有那辆快要散架的太平车,如同凡·高的 《农鞋》一样,原来只是纯然一物,但在作家和女画家的笔下,它们打开了一段段尘封的岁月,敞开了一个个起灭无常的世界。这样的艺术,会召唤我们进入其中,“就像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让人一看就不知不觉走进去了。”
艺术敞开的那个世界,就是终有一死者的存在,那是一种“共在”,是天地神人四方游戏,是一切存在物的相互允诺和守护,是芸芸众生此呼彼应的圆舞之境。在响器的统摄下,悲痛不再只是属于逝者一家,而是“成为全人类共享的幸福的悲痛”,人们此刻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寄身天地间,同悲万古尘。画上的老人,也不再只是房东的公公,他也是小扣子的祖父,是所有人的祖父,深深的皱纹镌刻了世间所有的艰辛与沧桑,平静的目光含蕴了世间所有的良善与悲悯。
在日常状态下,存在自行隐匿,唯有追问和运思,才能将其带入一种无蔽状态。也就是说,存在永远不属于日常状态,所以,那些如草木般生长在大地上的村民,并不置身于存在的光亮之中,他们也需要被召唤。高妮和小扣子,都在艺术中接受了召唤,他们因而变得柔软和慈悲,有了神性的光辉。后期的海德格尔把存在唤作“故乡”,它并不就是我们的出生之地,不是我们曾在的某个物理时空,它只在追问和运思时才会进入我们的视野。所以,海德格尔称人类为“异乡人”,即便你从未远行。女画家是异乡人,一次次在追忆中回归那个遍地白花的梦中故乡;小扣子也是异乡人,因为女画家的引领,他才开始缅怀祖父,才开始感应草木之魂,那片遍地白花的土地才终成故乡,“把小扣子感动得都快要哭了”。
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论,艺术是艺术家的本源,不是艺术家占有艺术,而是艺术居有艺术家,借艺术家开显存在。“一首诗的伟大正在于:它能够掩盖诗人这个人和诗人的名字。”[4]那张“有点可惜”的照片,其实准确地抓住了响器艺术的本质:它不是个体的声音,而是整个族类的声音,是生命的呐喊,是大地的悲鸣。作为存在的真理,艺术是非个人化的,既召唤观者也召唤艺术家。这就可以解释,何以刘庆邦一次次阅读这两部作品,入于其中且感动不已。
诗:艺术的本质与先导
在农村老家生活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响器的吹奏声,那是一个曾有两千多人居住的大庄子,老人去世是常有的事。坦白说,并不喜欢,觉得太吵闹,尤其是大学毕业后那几年,我不想安心在农村教书,有空就窝在家里啃考研资料,响器高亢的声音对心烦意乱的我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后来考研上岸,读了几年书,进入城市,再也没有听到过响器的声音。
直到有一天,因为工作上的一个机缘,我系统研读了墨白的作品,开始怀念起那种声音。《爱神与颅骨》中的响器,《民间使者》中的埙,都促使我在《墨白小说关键词》一书中写下一些文字。(巧合的是,墨白是刘庆邦的周口老乡)此后,我还特地上网观看了关于响器的电影《百鸟朝凤》,与响器有关的一切总能引起我的兴趣。读刘庆邦的《响器》,之于我对响器的理解,无疑又是一次升华。
也就是说,我被响器所打动,是源于文学的引领。海德格尔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宣称,诗在一切艺术领域中具有优先性,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建筑和绘画总是已经、而且始终仅止发生在道说和命名的敞开领域之中。它们为这种敞开所贯穿和引导……它们是存在者之澄明范围内的各有特色的诗意创作,而存在者之澄明早已不知不觉地在语言中发生了。”[5]语言是存在的家,没有语言的命名和道说,没有语言对存在者的澄明,艺术是不可能的。
海德格尔盛赞的语言,不是我们日常使用的流俗语言,这种语言在他眼中是一种用滥了的语言,发不出任何召唤。为艺术发生提供“敞开领域”的语言是本质的语言,是纯粹所说,“纯粹所说乃是诗歌”。[6]显然,这种“诗歌”不是一种文学体裁,而是一种语言的样式,一种作为纯粹所说、能够澄明存在的语言。我们基于体裁特征加以认定的诗,很多不能纳入海德格尔的范畴;而海德格尔意义上的诗,也并不受体裁的限制。
在海德格尔的意义上,《响器》和《遍地白花》是诗,是澄明之诗,也是返乡之诗。
诗在,故乡就在,乡愁就在
今年春节,我回到了阔别八年的故乡,发现乡亲们大都进城买了房子,土地由几个承包者进行机械化、规模化经营,现在村子里常住人口也就三五十个老人。过年的时候也很冷清,有些人回村放挂鞭炮便匆匆回城,有些人干脆不再回来。我不知道故乡现在是否还有响器班子,不知道老人们去世时是否还有响器相送,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有,也不会有多少围观者了,崔豁子们的风光一去不返了!刘庆邦应该也想不到,《响器》问世才短短二十来个春秋,農村就已有沧海桑田之变迁。再过一些年,等这些老人离开,村子将是如何光景,我不敢想象!
像从前那样再听一次响器,已然成了难以实现的奢望。乡愁无处安放!
更让人忧心的是,不远的将来,我们是否还有故乡可以回返?是否还有乡愁可以萦系?
海德格尔给了我们慰藉。他说,“故乡”并不是一个空间概念,并不必然属于从未离开的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如牛马般劳作的乡民们没有故乡,被利欲驱迫而整日心神不宁、东奔西走的现代人没有故乡,那些衣锦昼游、圈山占水的轻薄之辈也没有故乡。故乡只属于精神上的返乡者,只在你眼含热泪地追问和呼唤时才到场,与你空间上的位置无关。
进而言之,故乡只在诗的话语中到场,“返”不是時间或空间上的折返,而是当下的进入,是与故乡在诗中相遇。海德格尔这样阐释荷尔德林的诗:“哀歌《返乡》并不是一首关于返乡的诗歌,相反,作为它所是的诗,这首哀歌就是返乡;只消这首哀歌的话语作为钟声回响在德国人的语言中,那么,这种返乡就还将发生。”[7]是的,响器班子没有了,但回荡在《响器》之中的乐声,会永远对读者发出召唤。刘庆邦的每次阅读,都是一次返乡;我们的这次重温,也是一次返乡;而且,如海德格尔所说,这种返乡未来还将发生。
诗在,故乡就在,乡愁就在!
注释:
[1]《何子英、刘庆邦:两副笔墨写尽生活的坚硬与柔美》,腾讯网—长江文艺杂志社2020年7月21日,https://new.qq.com/rain/a/20200721A0J9Q500.
[2]《刘庆邦:我的作品就是我的响器》,搜狐网—新京报2006年03月17日,http://news.sohu.com/20060317/n242338029.shtml.
[3][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93页.
[4][德]海德格尔: 《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8页.
[5][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95页.
[6][德]海德格尔: 《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7页.
[7][德]马丁·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7页.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