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是时间虚无的唱针(组章)
2023-11-08四川
石 莹(四川)
流水是时间虚无的唱针
1
柏条河在暮色里沉睡。月光坠落岸边垂柳,再击打在河水之上。
溅起的音符,落在我的裙角上——
我喜欢在这样的夜晚,与流水聊天。与它谈及三道堰如何温柔地接纳我,在我的诗行里揣满悬铃木的花朵,以及丛生的蒲苇。
鸥鸟在岸边踱步,给流水的音律增添节拍,仿佛母亲拍打河床的手。
小镇沉沉睡去。我留在岸边,就像一块安静的鹅卵石。
在我和浪花的白色火焰之间,几只萤火虫点亮的灵感,轻轻漂浮在完美之树的枝叶间。
这里是属于我的王国,露水迷漫在潮湿的呼吸里。笔尖摆脱我,在黑暗中书写。
月色,是流水虚无的唱针——
在小镇寂静的夏夜,我捕捉到更加宁静的音符。这是我与流水共同的秘密,而我将持续被秘密滋养。
2
在天堂村,凉水井坐在最高的山顶上,往下俯瞰整个村庄。
村民搬来青石条,圈养流水——
当年只有一个个水桶沿着小路蜿蜒而下,现在多了几根农户自搭的水管,把流水从天上引入村子。
进山的时候,太阳滑过楠竹林,光斑落入水井里,被我用南瓜叶舀起来,送入我早已干涸的身体。
时间改变了我的乡音,但山峦和凉水井没变。它一直站在瓦子坝,流过天堂村,在远处溶洞里与暗河汇合。
只要喝过山顶水井里的水,灵魂就被淘洗,就再不能被其他的水污染。
——这个下午,一种甘冽在体内唤醒了我。
我内心浩渺的黑被一再抚摸,再潮汐一般渐渐平息下来。
3
我也是一条安静的小溪。在乌蒙山脉的苔藓丛中渗透,在长满楠竹的山野里奔跑,再流向远方。
除了大江,没有什么能容纳溪流。
除了水,没有什么能限制水——
有时候我在内心的湖面划船。任由竹篙划破水的肌肤,呈现出骨子更深的绿。
那是大山种植在一个人性格里的柔韧。可以和碎石的尖锐、蒲草的牵绊一起生长。
抚摸水的肌肤,只有从偶尔荡起的涟漪里,我能看见它曾经走过的路,触摸到一条溪流的蜿蜒。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乡音在我的骨骼里苏醒。我会逆流而上,和沉睡的山林对话,让捎带词语的落叶,重新盛满我的身体。
昙花美学
教堂的钟声荡开我们之间阻隔的事物。
塞维利亚的午后,我们遇见,仿佛一本书预定好的桥段——
我的心事溶解在一杯黑咖啡里,你走过来,像刚从中世纪穿越过来。
黑礼帽流露出治愈的笑容,是后来加进去的黄糖。你坐下来,我们从希梅内斯聊到日本俳句。
鸽子从钟楼里飞出,像一个句点,组成不一样的《底层空间》。
夏末的风夹带风车茉莉的味道,浓密的树下流淌着情人的笑语。
扑棱翅膀的声音是另一种结束——
我们告别,就像此时常有的情景。
“在我住过的窗口,不再会有人默默地倾听”*
*:出自希梅·斯的《我不再归去》。
麦田亮出舌苔
双沙坝子涂抹掉山峦的起伏,突然出现的洼地,修改了我们已知的常识,仿佛生活的复杂性——
面对乍泄的辽阔,我们应该播种油菜,还是小麦?
成长是植物的本分。就连路边一窝野巢菜,也知道自己要怀孕、结果,才会被土地的主人青睐。而田垄间每一条小路,都通往成熟。
我和夏末赶到的时候,整个麦场空寂无人。我倒在齐刷刷的麦茬之间,仿佛仍能听见播种和收割的脚步在流动。
我所画出的小路通往我的内心:一把把未褪皮的麦子,为尽快见到山村的主人,选择顺着镰刀和背篓走入一座座小院。
现在,麦茬和我仰卧在一起,暖风走在上面如履平地。
——不是所有道路都需要脚步去踩,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仅仅只是一颗归心。
与影子交谈
雨的触角伸进外套,伸手进去就能抓住蠕动的蛞蝓。
我坐在花岗岩丛中,或者说石块溶解了我——
十一月,我正在与遗忘抓扯。
父亲住在我旁边的方形石屋子里,我们静默,避免打开喉咙。
我担心语言会打破存在,他是我在四周耸立的密集里唯一认识的人。他走后我将无法填满内心的空洞。
虽然我知道他仍将属于深渊。
我想他是不会让我害怕的。他睡在檀香木的盒子里,回忆支撑着他的头。
风吹过旁边的海棠,摇下更多的雨滴。
荒凉爬进我的脖颈。从某种角度讲,父亲已经是个消失不见的存在,有时被我想起,有时候被遗忘。
现在,他如同升起的薄雾,在这里塑造轻飘飘的梦境。
我们互相欺骗——
存在就像乌鸦的翅膀一样光滑。它飞过我,在我和父亲之间驻留。
我低头,拾起静默。
雨滴砸在伞面上的声音,被云朵从乌黑之间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