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三计救编修
2023-11-07刘占奇
刘占奇
清嘉庆四年八月底的一个晚上,文华殿大学士董诰正在家中饮酒,户部尚书朱珪忽然来访。董诰忙拉朱珪入席。
几杯酒下肚,朱珪说明了来意———向董诰请教救洪亮吉之法。然后,朱珪详叙了翰林院编修洪亮吉闯祸的经过:洪亮吉素有才华抱负,听说朝廷下诏求直言,脑子一热,写下一篇千言奏疏《极言时政启》。疏中斥责大清世风日下,还说当前变革很不成功,犹如隔靴搔痒……
闻言,董诰皱起了眉头:“老尚书既然已知奏疏内容,定是见过了,那为何不去阻止洪亮吉,反来与我计议?”
“晚了!”朱珪道,“奏疏已到龙案,洪亮吉被刑部带走了。”
原来,洪亮吉自知官小势微,少有面见皇上的机会。为能把奏疏递上去,他索性来了个一式三份,分别交给左都御史刘权之、户部尚书朱珪、成亲王永瑮,请他们代奏。朱、刘二人谨慎,看了奏疏都暗自压了下来,成亲王却没细看就给了嘉庆帝……
朱珪道尽原委,董诰赶忙再三劝说,别自找麻烦,为一个莽夫招惹皇上不值得。谁料,朱珪竟激动起来,说什么动了洪亮吉会寒了天下士子的心,堵了百官万民的忠谏之路。
“老尚书执意要救洪亮吉,我倒真有一计,但没有十成把握。”董诰也不等朱珪表态,手覆其耳,嘀咕一番……
翌日早朝,众臣大都缄口不语。因为,一夜之间,洪亮吉触怒当今皇上的事几乎传遍京城。这节骨眼上,谁也不想给皇上再添不快。
可是,偏偏有“拿铜当金子”不开眼的主儿,明瞅着皇上脸色难看,还吊高嗓门来了句———“臣有本要奏!”
正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朱珪。但见朱珪领着刘权之,跪呈折子,把洪亮吉写了三份《极言时政启》的事和盘托出,并指责洪亮吉妄谈国政,不明圣心。末了,还不忘自责,说未能及时严参实属糊涂。
朱珪这么做,是听从了董诰的计谋。至于董诰为何让他这么做,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董诰被人称为“大清诸葛亮”,当世几乎无人能及。这也是他找董诰问计的根本原因。
然而,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嘉庆帝的脸陡然变得铁青,把桌子拍得咣咣响,咬牙切齿地发布了一条口谕———“即刻起,洪亮吉一案由三司会审。”
嘉庆帝言罢,朱珪冷汗冒了一身:三司会审的犯人都是应处斩刑、绞刑的重犯,如此看来,自己救人不成,反把洪亮吉送上了绝路!
散朝后,九卿科道无不议论纷纷。有人说,朱、刘真不仗义,此奏分明是落井下石,要置洪亮吉于死地;有人说,朱、刘愚蠢至极,主动向皇上认错,等于把自己搭了进去。
听了大家的议论,朱珪大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心里把董诰骂了七八遍。骂完,就在半路候着董诰讨说法。
岂料,他等候了许久,喝了一肚子风,也没见到董诰的人影。
原来,董诰抬脚出殿,出来后,他趁人不注意,又独自折回去了。此刻,大殿内,董诰正阶前陈情:“臣以为,编修洪亮吉犯了大逆罪,理当枭首凌迟,以儆效尤。”嘉庆帝马上表明了认同的态度,狠狠处置洪亮吉本就是他的心中所想。奈何早朝时无人言明,朱珪虽然罗列了洪亮吉的不是,但并未说出处理办法。
董诰又道:“既如此,臣恳请皇上将户部尚书朱珪也革职查办。”
“这……”嘉庆帝瞬间语塞,问董诰何出此言。
“连坐!”董诰侃侃而谈,“依照我大清律例,犯大逆罪者,主犯凌迟处死;罪犯亲属及同居之人,年龄在十六以上者,一律处斩刑。而尚书朱珪正是洪亮吉的京中至親,私下里,他们常以叔侄相称。”
稍后,董诰一五一十地讲述了洪亮吉与朱珪的关系:早些年,洪亮吉曾在朱珪的兄长府上当幕僚,朱氏兄弟爱其才华,以子侄礼待之。后洪亮吉及第入仕,进京为官,更是仰仗朱珪的鼎力举荐。
关于这些,嘉庆帝不能否认,他对洪亮吉的了解也是这样。不过,即便如此,嘉庆帝也绝不肯治朱珪的大罪。朱珪不仅是自己的授业恩师,更是权重望崇的股肱之臣。
“望皇上严循律法,恪守祖训!”见嘉庆帝犹豫,董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一跪直接让嘉庆帝六神无主。董诰这是怎么了?他与朱珪情同手足,扳倒和珳那会儿,两人更是齐心协力,现在怎能死咬着朱珪不放呢?莫非董诰先前的表现都是装的?想到这里,一个可怕的词语现出了———朋党之争。
果真如此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为了稳住局面,嘉庆帝只能一边思考制衡权臣之法,一边好言安抚,权且答应给董诰一个满意的说法。
却说,朱珪久等董诰不至,只能到户部衙门处理事务。一直煎熬到天黑,怒气冲冲找董诰兴师问罪,不承想把大门敲成了梆子鼓,也没人理他。
朱珪不死心,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凶神恶煞一样守在学士府门口。天亮时分,董诰伸着懒腰出门,朱珪从旁蹿出,紧紧揪住了他的脖领子。
“老尚书这是何故?”董诰笑着说。
“何故?你出的什么鬼主意!救人不成,反而让洪亮吉罪加一等!昨晚,刑部给我通了气,说三司会审的结果基本定下了,斩立决!”
“此言差矣!”董诰捋着胡须道,“老尚书不闻‘天子之言即律法’吗?处斩洪亮吉是三司的裁断,可不代表皇上的意思。”说完,他撇下朱珪,笑着向皇宫而去。
朝堂上,嘉庆帝忧心如焚。他本想除洪亮吉而后快,居然半路杀出董诰这个“程咬金”,把朱珪牵连进来不说,还暴露了重要辅臣之间的嫌隙。更要命的是,向来不多言的董诰上朝就大谈特谈,像减免赋税、官员任命、文武科举等等,事无巨细,说个没完没了。不由得让他产生一个吓人的想法———又一个和珳要出现了。
正在这时,殿外走进一个人来———洪亮吉大案的主审官、刑部尚书成德。
成德进殿即陈:“经军机处、刑部、都察院等联合会审,拟判翰林院编修洪亮吉大不敬罪、惑乱朝政罪、诽谤天子罪……数罪并罚,当斩立决。”
“准!”心烦意乱的嘉庆帝想尽早结束朝会,一个震天响的词儿脱口而出。
“且慢!请皇上法外施恩!”
嘉庆帝准了刑部之奏后,大殿里登时乱作一团,在朱珪的带领下,那些主张赦免洪亮吉的官员全都站了出来。
这一乱,董诰更来劲了,他呵斥众人:“朝堂之上大声喧哗,成何体统!尤其是朱尚书,还有脸求情?你管教不严,致使子侄亲信犯罪……”
董诰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向嘉庆帝。
旁人不知董诰的意思,嘉庆帝却一清二楚,昨天董诰同他论了“连坐”,今天又把朱珪和洪吉亮的关系当众挑明,分明是要把朱珪的罪给坐实了!想到这些,再看看几近失控的朝堂,嘉庆帝彻底慌了。
“你们有完没完!真是的,皇上哪说要杀洪编修了?净瞎想!皇上的话还没说完呢!”嘉庆帝无奈之际,董诰又开口了。
此话入耳,嘉庆帝成了丈二和尚,处决洪亮吉的草率决定,他说得一清二楚,那个“准”字声音够高的,董诰耳不聋,能听不到自己说话?
嘉庆帝不糊涂,他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反复一琢磨,终于弄懂了董诰的用意:昨天,董诰论连坐,并非为打压朱珪,而是要用“围魏救赵”之策,逼自己饶恕洪亮吉。今天,董诰拖延朝会,是要留下群臣,撺掇大家跟自己打擂台,逼自己收回成命。
嘉庆帝猜得没错,这正是董诰的想法。
董诰甘冒被误解的风险出此下策,是因为他深知“巧舌难劝气头人”的道理。皇上正怒不可遏,别说是他,就连帝师朱珪也没有劝下来的可能。
这里不讲董诰怎么高明,只说嘉庆帝如何解开这天大的僵局。嘉庆帝懂了董诰的良苦用心,马上在心里盘算:杀了洪亮吉,别说能否扛住非议,大殿都未必能顺利出去;不杀洪亮吉,除了心堵,基本没有别的损失。左右权衡,他决定选择后者。
虽说君无戏言,但董诰提示“话还没有说完”,显然是给自己留了台阶。
于是,嘉庆帝忙就坡下驴,故作不悦道:“诚如大学士所言,朕的话都让你們打断了……刑部陈奏,准是该准,不过,念在洪亮吉积极进言,理当饶其不死!改判发配伊犁。”
嘉庆帝宣判完毕,群臣皆跪地叩拜,山呼“皇上圣明”。
按说,洪亮吉死罪改发配,既成全了皇上的美名,又保住了洪亮吉的性命,算得上皆大欢喜了。
可是,朱珪心里的石头并没有完全落下,他想要的结果是皇上赦免洪亮吉无罪,只有这样,才能扫除世人的担忧。当日夜里,朱珪再往学士府问计。他虽想不透皇上究竟为何改了主意,但他知道,定是董诰的计谋生效了。董诰既能救人于不死,也就很有可能让皇上改贬为赦。
学士府里,董诰已知他的来意,开门见山说道:“只要老尚书答应保守秘密,把你我私会之事从脑海抹去,我还有一计,保证能让皇上把洪亮吉从伊犁放回来。”
别说保守秘密,若能达成目的,朱珪死都不惧,他当即对天起誓。董诰也不含糊,提笔写下几个大字———春暖花开日,壮士归来时。
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朱珪自然晓得。因而,不再多说。
转眼,一两个月过去,朱珪的忧虑越来越大,事实果如他所料:皇上收到的谏言逐日减少,明哲保身的官员日益增多,甚至,还有一些官吏开始编谎话混淆视听。
那天,他把自己的心事告知董诰。董诰却不提救人之法,反让他找一个诚实的丹青妙手给洪亮吉画一幅像。
朱珪迫切想知道原因,奈何董诰死活不肯说,只能遵从。事不宜迟,他以最快的速度聘了画家,雇了保镖,让管家率队前去伊犁。由于路途遥远难行,车队从当年霜降出发,直到次年惊蛰才回到京城。
然而,盼来了画像,朱珪竟又不忍第一时间告知董诰。
这是因为,是年春天,北方连月不雨,出现大旱。董诰要么去考察民情,要么陪皇上祈雨,要么筹措开仓放粮之事……总之,忙得不可开交。事分轻重缓急,与百姓的生计相比,疏通言路这件大事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时下,春播已错,夏播要是再错过,百姓就得喝西北风了。小满过后,朱珪这个古稀老者也坐不住了,他拄杖加入求雨的队列。这天早上,朱珪跪在皇上不远处祝祷,董诰忽然挨到他身边,小声索要洪亮吉画像。朱珪苦笑:这节骨眼上,怎么跟皇上说啊!
他从衣袖里拿出揣了好多天的画轴,缓缓递给董诰。不料,未及叮嘱,董诰早一把夺去,转身搀起了嘉庆帝。
这下,哭笑不得的变成了皇上。君臣两个行至僻静之所,嘉庆帝问道:“朕正虔诚求雨,大学士为何捣乱?”
董诰看四下无人,悄声道:“皇上可听过一句话———天上无雷不下雨。臣以为求雨必先请雷神归位。”
嘉庆帝觉得有几分道理,忙问雷神在哪?董诰答了声在这里,就把画轴递了上去。
须臾,一个面目狰狞的大汉跳入嘉庆帝眼帘,那汉子长着又红又皴的大脸,瞪着布满血丝的大眼,蓄着蓬松杂乱的头发胡子……跟传说中“色如丹,目如镜,毛长三尺”的雷神颇有几分相似。
眼看画像,心念大雨,嘉庆帝不觉有了下跪的冲动。只是,膝盖着地前猛然瞥见题识中有句话———绘壮士洪亮吉于伊犁……嘉庆帝顿生不悦,一把撕毁画像,厉声喝问董诰为什么拿犯人当雷神糊弄他。
董诰惶恐道:“皇上息怒,臣万不敢愚弄皇上!关于雷神附体洪亮吉一说,可是咱京城最厉害的几个道士算出来的。他们对臣讲,只要皇上赦免洪亮吉无罪,雷神定会重回天庭,施展布雨神术,解万民倒悬之急。”嘉庆帝一向迷信,特别崇信仙道。再者说,为求雨,他把能想到的法子用遍了也无济于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万一脾气暴躁、敢跟朝廷叫板的洪亮吉真是雷神转世呢!
主意拿定,他立即召集军机大臣,六部尚书,并左右督御史等,亲拟上谕为洪亮吉昭雪。意想不到的是,嘉庆帝写完“钦此”二字,忽然天空黑云密布,雷声滚滚,没多久,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久旱逢甘霖,可是人间大喜。嘉庆帝一高兴,非让董诰把道士们请来领赏,董诰自然不肯照做———道士的那些话都是他瞎编的,这场雨也不是什么雷神引来的,而是本该这天下的。
董诰也是凡人一个,他怎会知道今天要下雨呢?这啊,都是钦天监那帮善观天象的能人们推演出来的。为了将假戏做真,让钦天监把天将大雨的好事只告诉他一个人,董诰在仗势压人的同时,暗地里没少花银子。
洪亮吉被无罪释放,各种奏疏终于渐多起来,心中大石落地的朱珪也紧守约定,再不对任何人提及“董诰计救洪编修”的事。一直到他病危之时,董诰前来探视,他才把心中疑问说出。为让好友瞑目,董诰终究还是把那三计的始末讲了出来。
朱珪听后先是点头,旋又摇头:“前两计好解,唯独末计老夫委实想不通透,洪亮吉初贬伊犁,大学士便暗谋‘请雷神’,敢问是如何算出来年春旱的?又是如何预知芒种后有降雨的?”
董诰笑着解释,大清地界那么大,水利又不发达,肯定有闹旱灾的地方。至于预知后来下雨,完全是钦天监“春旱不过夏、久旱雨必下”的经验……
笑着笑着,董诰突然正色道,与其说他用了三计,不如说是三赌。第一赌,牵出帝师,赌的是皇上会重情;第二赌,拉上百官,赌的是皇上肯从众;第三赌,以求雨为由请释,赌的是皇上拥有一颗肯为天下百姓着想的仁慈之心!
董诰说完这些,朱珪欣慰地闭上了双眼。
话说,因为朱、董守口如瓶,嘉庆帝一心维护自己声誉,此事再无第四人知道。所以,《清史》中对洪亮吉大案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若不是后世学者从董诰存留于世的诗作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恐怕嘉庆三判洪编修的谜团至今无人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