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区母亲
2023-11-07孙世娥
孙世娥
一九四七年的一天,解放军班长刘大虎接到一个命令,到革命老区麻城的乘马岗征兵。临行前,张团长对他说:“这里是革命老区,征兵任务不难完成,你一定要选棒小伙子,还有,要多考虑家属情况,不合适征的就不要征。”
刘大虎打了个立正,说:“团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麻城是大别山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里曾发生过著名的黄麻起义,出了很多将军。所以这次征兵,刘大虎是信心满满,实际上也很快完成了任务。
刘大虎和新兵所在的各村办完手续,把新兵集合起来,就要返回部队时,路过一个小山冈,看到一个小伙子正拿着一杆土铳打鸟。小伙子的枪法那叫一个准,枪枪不落空,就连刘大虎这个久经战场的人都大为吃惊。刘大虎心里一阵高兴,要是把这个小伙子征上,再培养成一名狙击手,对付敌人暗堡里的机枪手就容易多了。
刘大虎上前打了个招呼,一问姓名,才知道对方叫石伢子,就住在乘马岗附近的村子里。“石伢子,我是解放军,你愿意参军打蒋匪军吗?”刘大虎问。石伢子高兴地一咧嘴,说:“愿意,我早就瞧那帮家伙不顺眼了。”停了一下,神情黯淡下来,“只是,家里只剩下我娘一个人,我不放心啊。”
看来还是个孝子,刘大虎顿时更有好感,不过他还是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个好苗子,急忙说:“没关系,村里会组织互助组,耕田啦看病啦,会帮你照顾老人的。”新兵们一听,也都纷纷说起来,说组织上照顾军属可好了。
这么一说,石伢子就放心了,立刻点头同意。刘大虎就带着新兵们,和石伢子回到村里,去办入伍手续。没料到刚进村子,迎面就碰上了石伢子的母亲石家姆。
石伢子兴奋地把自己要当解放军的事一说,石家姆的脸上立刻布满了阴云,她拽起石伢子的袖子就走,不满地说:“打仗会死人的,快跟我回家,咱不当兵。”
刘大虎心说,得好好给这位大娘做做思想工作,就耐心地解释了一番打跑蒋匪军的意义,只有把蒋匪军消灭掉,老百姓才能当家做主,过好日子。可是,石家姆像没听见似的,还是拉着石伢子往家里走。
这下新兵们都有意见了,说石家姆不像是个革命老区人。刘大虎也是舍不得这棵好苗子,再被新兵们一激,说话就重了点:“大娘,这里是发生过黄麻起义的革命老区,多少先烈为革命事业抛头颅、洒热血,您觉悟咋就不够高呢?”
这话一说就坏了,石家姆脸一绷,说了句:“打仗是要死人的,我就觉悟低了咋的!”说着,拉着石伢子扬长而去。
刘大虎这下也生气了,可也没办法,只好带着新征的小伙子们走了。他们刚走到村口,来了个熟人,是村里的妇救会主任李嫂。两人见了面,刘大虎就说起了石伢子的事情,还是觉得挺可惜。
李嫂听完,竟然埋怨起他来:“大虎啊,你错怪石家姆了,她丈夫在黄麻起义时就是骨干,被地主的清乡团杀害了。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参加了红军,二儿子参加了八路军,先后牺牲在战场上。石伢子是她最小的儿子,人家不舍得,很正常。”
情况一说明,刘大虎和新兵们都后悔了,不该对石家姆说那么重的话。刘大虎向李嫂问清楚石家的住址,让新兵们原地等待,他转身就去了石家。
刘大虎是来向这位英雄的老区母亲道歉的,可不能让她再伤心了。这时石伢子不在家,只有石家姆在,得知刘大虎的来意后,她叹了口气说:“我没有怪你,孩子,只是石伢子他,他不是我亲生儿子啊。”
原来,在二十年前,黄麻起义过后不久,石家姆的丈夫被清乡团杀害后,石家姆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怀上了孩子。这时,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生活本来就很艰难,可是一想起为革命牺牲的丈夫,还是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接生的正好就是李嫂,她那时候还不是妇救会主任,是红色堡垒户。李嫂在替石家姆接生的同一天,正巧山上鄂东红军的女战士赵秀枝也要生孩子,也需要她接生。考虑到山上条件差,李嫂就让赵秀枝来到石家,和石家姆住到地窖里,这样既能防风,还安全多了。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在地窖里出生了,看上去都是粉嫩可爱,可就在第三天,有叛徒告密给了驻扎在当地的国民党,蒋匪军来了一个营,团团包围了村子,挨家挨户找赵秀枝,连屋顶、地窖、炕洞、井底都不放过。
为了不连累石家,赵秀枝把孩子托付给了石家姆,然后走出地窖,绕了个弯后走向敌人。就这样,她被敌人抓住了,绑了起来。更为可恨的是,叛徒知道赵秀枝怀有身孕,对敌人说现在她肚子小了,一定是把孩子生在谁家了。于是敌人继续找孩子,石家姆知道躲不过,牙一咬,把自己的孩子交了出去,留下了赵秀枝的孩子。
石家姆讲完这番话,内心波涛滚滚,表面却平静地说:“我这是给革命战士留了后。至于我的亲生孩子后来怎样,赵秀枝后来去了哪里,我都不知道,也许牺牲了吧。现在我不能让赵秀枝的孩子再有闪失。我答应过她,一定让他平平安安长大,娶妻生子。石伢子還不知道这事,你先不要告诉他。”
刘大虎听完,对石家姆肃然起敬,他敬了个军礼说:“您是革命家庭,又为革命者抚养了后人,值得每一个人尊敬。”
刘大虎打消了征石伢子入伍的念头,带着新兵们回了部队。他见到张团长后,偶然又说起乘马岗有个值得尊敬的革命母亲。张团长听完,高兴地说:“赵秀枝大姐我认识啊,因为我也曾经是鄂东红军的一员。她现在大后方工作,不但她活着,孩子也活着。”
张团长马上写了封信,讲明事情经过,让通信员送出去,一路辗转交到赵秀枝手上。赵秀枝看完后激动不已,她由于工作忙,无法去看望石家姆,就回了封信给张团长。张团长看完,激动地说:“原来还有这么巧的事儿,皆大欢喜啊。”他立刻喊上刘大虎,“走,给石家姆报喜去!”
部队驻地距离乘马岗并不远,两人很快就到了。石家这时只有石家姆在,石伢子去地里干活了。张团长让刘大虎去地里喊石伢子回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当石伢子回来后,张团长才拿出那封信说:“石家姆,赵秀枝大姐还活着,这是她的回信,我念给您听。”
信上揭开了当年的旧事,竟然另有隐情。赵秀枝被抓后不久,就看到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竟也被敌人抓来了。敌人打算把这母子俩一齐押往县城,到上司那里邀功请赏。
孩子没有奶吃,哭闹不休,敌人就叫赵秀枝抱过去吃奶。赵秀枝心疼地抱起孩子,仔细地看着,好像怎么都看不够,当她看到孩子的耳朵边时,突然发现这孩子不是自己的,因为她记得自己儿子耳朵边上有块淡淡的月牙形青色胎记,可是这个孩子没有。再一细想,她就猜到是石家姆换了孩子,眼泪登时溢出了眼眶。
幸运的是,赵秀枝母子被押着没走多远,鄂东红军就闻讯赶来,一番激战后,敌人狼狈逃窜,赵秀枝和孩子完好无损地被救回来。
赵秀枝当即回村,要和石家姆换回自己的孩子。可当她来到石家时,只看到自己孩子在炕上,石家姆不在屋里,可能去外面忙了吧。赵秀枝考虑到,敌人随时可能反扑过来,不能耽误时间,就把自己孩子从襁褓里抱出来,把石家的孩子放入襁褓,然后匆匆走了。她本打算以后再说明这件事,可很快就随着大部队转移了。
念到这里,张团长合上信,笑着说:“赵大姐在大后方工作,她儿子叫赵勇先,也是咱们解放军的一员。”他回身叫过石伢子说:“血浓于水,石家姆就是你的亲生母亲,永远都是。”
石伢子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比他心情更复杂的是石家姆,自己一直把儿子当烈士的遗属养育,没想到竟然是自己亲生儿子。都怪自己当年太粗心,孩子换回来都不知道。也难怪,两个还不满三天的婴儿,本来就差不多,又是只换人不换襁褓,这么多年没发觉也正常。
张团长笑着说:“现在好啦,赵大姐也是乘马岗的人,两位老区母亲都健在,两个孩子都长成了棒小伙子。等打败蒋匪军,咱们一起过好日子。”说完,他带着刘大虎悄悄退了出去,心说:让这对母子好好叙一叙吧。
张团长和刘大虎回到部队后,没想到第二天,石家姆和石伢子竟追到部队上了。石家姆抓着儿子的手,郑重交到张团长手掌里,说:“这是我儿子,石伢子,亲生的。打跑蒋匪军需要他,我是送儿子参军的。”
张团长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这可是老人最后一个儿子了,才刚刚相认一天,就又送了过来。想到部队里确实急需一名神枪手,他就答应下来:“谢谢您,革命老区的母亲。”
新中国成立后,张团长接到一份阵亡书,一看上面的名字,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只见上面写着:石伢子在渡江战役中,在船上中弹落水,尸体没有找到。
该怎么向那位已经失去了丈夫和两个儿子的麻城母亲说呢?张团长左右为难,突然,他想起了另一位革命老区的母亲赵秀枝,能劝慰母亲的,只有另一位母亲。
张团长向赵大姐一说,赵大姐喃喃地说:“我是该见见石家大姐了。”
这是精心准备的一天。团长开车载着赵大姐和刘大虎,来到乘马岗,接上了石家姆,说带她去一个地方。路上刘大虎说他要替张团长开车,被张团长断然拒绝。他说:“为革命老区的母亲开车,是我现在最应该做的一件事,不然我会后悔的。”石家姆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全程面色沉郁,紧闭着嘴唇,只在赵大姐问询时,才回应一两声。
汽车停在一座新建造不久的烈士纪念碑前,蓝天白云,汉白玉的纪念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团长引着众人上前,献上一束鲜花说:“石伢子同志,在渡江戰役中……他的生命已铸入纪念碑,铸入共和国的光辉历史里。”
石家姆嘴唇直哆嗦,一下子扑倒在地,无声地啜泣着。刘大虎要扶,赵大姐拦住他,轻声说:“让她哭出来吧,这样更好受些。”良久,她才劝慰石家姆,说:“还记得赵勇先吗?他吃过你的奶,是你我共同的儿子。”
石家姆心情稍稍平静下来,起身冲赵大姐点了点头。
刘大虎说了句:“过几天,我们让赵勇先来看您。”一转头,却发现赵大姐满脸悲伤,心头不由一震。
祭奠完毕,赵大姐扶着石家姆往外走,团长在后面跟着,最后面是刘大虎。临走前,刘大虎又扫了一眼纪念碑侧的烈士名单,赫然发现一个名字———赵勇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