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高考

叶林生

林飞在高考前，跟他爸爸林河大闹了一场。说起来，这事挺揪心的。

当时，学校有一个保送名牌大学的名额，符合条件的有三个人，林飞排第一。但林飞有一个很强的竞争对手，是排序第二的马玲玲。马玲玲的成绩不仅与林飞旗鼓相当，她妈妈刘艳红还是颇有人脉的商贸公司老板。果然不久传出风声，学校分管这事的卢校长以保送名额向女生倾斜为由，将马玲玲改为排序第一。

听到这个消息，林飞的妈妈雨莲没了主意，急得直打电话催林河赶紧回家，找卢校长沟通沟通。林河是筑路公司一个项目工程队的经理，工作在川藏路工地上，这次破天荒地赶了回来。

就在这时，事情有了微妙的变化。马玲玲听到了同学们背后的议论，自尊心特强的她觉得很丢人，回家又哭又闹。刘艳红无奈之下，打算找卢校长把女儿的名额退掉，这自然让林飞一家松了一口气。可是，事情却没那么简单。

那天晚上，林飞“押”着他爸拿上烟酒去卢校长家，半路正巧碰上刘艳红。林飞和马玲玲从初中就是同学，家长彼此也认识。刘艳红就着这份“人情”话锋一转，提出要林河的工程队以福利抵扣工资的方式，按每件三百元的价格买下一百件皮大衣，说着顺手拿出一份购买合同让他签字，并承诺卢校长那边她还可以帮着给敲敲边鼓。

林飞忙伸手将合同接了过来：“爸，您是工程队经理，这事能办。刘阿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您就答应了吧。”

谁知，林河半晌没说话，最后尴尬地摇了摇头，说：“刘总，我们筑路工长年累月跟泥土沙尘打交道，没法穿皮大衣呀，再说，眼看就要入夏了……你不知道，筑路的民工兄弟多苦啊，他们有的累出了病还硬挺着，就为了多挣点钱回家……我怎么忍心……真的对不起，这个合同我不能签。”

刘艳红沉下了脸，话里有话地说：“林经理，你再想想吧，别让自己后悔。”说罢留下合同转身而去。

望着刘艳红远去的背影，林河敲开卢校长家的门，可卢校长打着哈哈，死活不肯收下他们的东西。

回到家时夜已深，外面雷声滚滚，大雨滂沱。林河焦虑不安地抽烟，林飞妈在一旁唉声叹气，只有林飞像一头狂怒的狮子。

这么多年，林河长年在外风餐露宿，很少顾得上儿子。即便在电话里，念叨最多的也是祖上的一句家训：“做人要端正，做事要守正。”就因为这句家训，什么事他都让林飞自己去面对。可高考，是一辈子的大事呀。

看着桌上那两瓶没送出去的白酒，林飞委屈至极，抓起一瓶拧开，仰起脖子一阵猛灌，接着摔碎了瓶子，拉开大门，发疯般冲入门外的风雨中。

“林飞，林飞！你要去哪？”林河追出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林飞拖了回来。

雨莲埋怨了林河几句，又对林飞说：“孩子，你爸不肯签那个合同，确实是有难处，不要怪他……”

林飞冷冷地说：“我怪他做啥，我只怪我自己，投错了胎！”

林河低着头：“林飞，不是我死板，实在是不能……”

林飞又哭又笑地发泄着心中的怨恨：“知道！你是名共产党员，你不能谋私利，你要讲廉洁……哈哈，你以为你是谁？一个铺马路的小工头！”见林河憋得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林飞接着抛出一句狠话：“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反正是保送不成，高考我也不会参加了，一切听天由命！”吼罢，他掀翻了桌子，又一拳砸碎了窗玻璃，接着，一把拉开大门要往外冲。

雨莲吓得不顾一切地抱住林飞，浑身颤抖着哭喊道：“他爸，你就把合同签了吧，我求求你了！”

林河手捂着胸口，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签，我这就签！”接过那份合同书，他颤抖着用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飞大获全胜，事后想起那天夜晚的情景，总有一种莫名的懊悔和不安。怀着这样的心情，他鼓起勇气，给远在川藏路上的爸爸打了好几次电话。不知为什么，每次在电话里林河都说：“林飞，你现在被保送了，学习不会那么紧张，要是有空的话，到我们筑路工地上来看看吧。”

说来也怪，当知道自己是唯一的保送人选后，林飞反倒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他甚至觉得，这个“失而复得”的保送名额，并没有起初想象得那么荣耀和重要了。

就在这时，事情又发生了反转：那天，林飞和马玲玲正在放学路上，突然一辆失控的汽车从背后冲了出来，危急关头，旁边一个叫陈盼盼的同学冲上前推开了林飞和马玲玲，自己却被车剐倒，右胳膊骨折。医生说，陈盼盼虽不会落下残疾，但恢复期至少也得三個月。而陈盼盼，是当初保送名额排序中的第三名。

林飞心里想了很多很多。陈盼盼骨折肯定会影响他的高考成绩，这意味着他要复读。陈盼盼的家境不好，错过今年他家里不同意让他复读，怎么办？

林飞跟老师和妈妈商量，又给爸爸打了电话，决定把保送的机会让给陈盼盼，自己则正常参加高考。林河听了儿子的电话，稍稍沉吟了一下说：“林飞，你现在总算会飞了，爸当然尊重你的选择。考大学也是考人生，凭自己的实力，去搏一搏吧！”

根据林飞的意愿和陈盼盼的情况，学校经过慎重研究决定保送陈盼盼并报请相关部门，很快就被认可了。于是，林飞义无反顾地和同学们一起，投入到紧张的复习备考中。

没想就在这时，一个晴天霹雳！

开考的前一天下午，林飞正想提前熟悉一下考场环境，却见马玲玲慌慌张张跑到面前，吞吞吐吐地说：“林飞，你……还在这儿？你爸他……”

“我爸咋了？”

“你还不知道呀？你妈一个人在家里哭……你爸有心脏病，今天上午突然发病，他，死在了工地上……”

“啊？我爸他……”林飞张大嘴巴，如炸雷轰顶！

马玲玲满脸是泪地说：“都怪我妈……她已经到你家，把你爸买下的一百件皮大衣拉了回去，把三万元货款还给了你妈……这事，我也是刚刚知道……”“是……”林飞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皮大衣一直堆放在家里的储藏间，原来爸爸用自己的钱买了下来。这三万元货款，两万元是他积攒着给林飞妈买养老保险的，另外一万元，是队里预支给他治疗心脏病的。

忽然，几个同学在旁边喊：“林飞，你妈找你来了！”

林飞扭头一看，只见妈妈提着一个旅行包从校门外走了进来，她面色苍白：“林飞，你爸身体不太好，妈要去那里照看他几天，明天就不能为你送考了。”说罢她盯了林飞一眼，就连忙避开了林飞的目光。

林飞明白妈妈的苦心，她此时不能让自己知道爸爸刚刚过世，还要瞒着自己去爸爸所在的川藏路工地。林飞真想不顾一切地抱住妈妈放声大哭，可是，明天自己就要上考场了，爸爸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他缺考，此刻不能让悲痛中的妈妈再添牵挂和担忧……于是他紧咬牙关，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妈，您去吧，我不用送考，您好好照看爸。”

妈妈埋下脸：“你爸他，前天还打电话，要我穿上旗袍给你送考呢，说是要‘旗开得胜’……你别看他平时嘴上不说，其实，他比我还疼你。”妈妈说着从怀里掏出些钱塞给林飞，“明后三天的饭菜，我都烧好放在冰箱里了。你要吃饱睡好，争取考出个好成绩，让你爸他高兴啊。”

林飞强忍泪水使劲地点点头：“妈，你告诉爸让他放心吧，我有把握能考好，一定不会辜负他的希望。”

妈妈又打量了林飞一眼，这才转身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考场铃声响过，试卷发下来，没想到一篇自拟题目的作文内容，竟然是《我家的家教家风家训传承》。凝神握笔，林飞想起了自己的爸爸林河。当年，大专毕业的他本可以进入一家条件优厚的国企，但他就是恪守“做人要端正，做事要守正”的家教家训，硬是选择当了一名以荒原为家的体制外筑路工……

此时此刻，林飞肝肠寸断，哀思如潮：爸，您重病在身未曾吐露半字，自己一贫如洗仍惦念着同甘共苦的民工兄弟，却被儿子无情刺伤；您面对世俗有太多的艰难和无奈，却用生命坚守着高洁的品格，捍卫了做人的尊严。如今，儿子刚刚醒悟过来，可您卻匆匆地走了，没能听到儿子说一声“对不起”，您才四十五岁呀。

林飞几乎是一字一泪，滴滴泪水打湿了试卷……

三天后的下午，高考最后一科结束了。绵绵细雨中，校门外聚满了打着雨伞的家长，排成了一条长长的“人巷”。林飞走到“人巷”尽头，才见一身素衣的妈妈迎上前来。妈妈满脸憔悴，几缕散乱的白发爬在满是皱纹的额角上，整个人苍老了许多。

四目相对，默默无言，林飞的泪水终于喷涌而出：“妈，我全都知道了……”

妈妈一把揽过林飞，默默拿出一块印着白花的黑纱，别在儿子的衣袖上：“你爸临死前，留了话给工友，说他这辈子没能做个好爸爸，他让你不要……不要怪他。”

“爸，我的好爸爸———”林飞面朝远方，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不久后，林飞和马玲玲都以高分被录取。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林飞就扛起行李去了爸爸生前工作的川藏路工地。他要去看看长眠在那儿的爸爸，他要实现爸爸的愿望，接受人生永远的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