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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让这疼痛有意义

2023-11-06谢莹莹

读者 2023年21期
关键词:黑塞陈老师诗集

☉谢莹莹

我经常在想自己疼痛的意义

我与黑塞相识于一场疾病。《温泉疗养客》是我接触到他的第一本书。那时候我身体里长了肿瘤,整个人都快要不能动了。当时我读他的这本散文集,被他的幽默感染,有时候竟笑得忘了痛苦。

1990 年,我的中枢神经上长了5 颗肿瘤,那种疼痛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当时医生跟我说:“动了手术,你就不能走路了。”我说:“即使不能走路我也认了,动了手术我就不痛了。”医生当时没有告诉我,动了手术之后会更痛。他们剪了我的5 根中枢神经,神经上面有了10个新鲜的伤口。我躺在床上痛得直哭,吃止疼药也没有用,天天以泪洗面。

刚开始我是坐不起来的。慢慢地,神经长好了。一年,两年……我可以坐起来了,再后来,我能坐到轮椅上了。痛还是会痛,只是没有那么严重了。

黑塞对我最大的帮助是什么呢?他在《温泉疗养客》这本书的最后写道:“我还是有坐骨神经痛,我将来还是需要去疗养,可是现在是我占有了坐骨神经,不是坐骨神经占有了我。”这句话给了我很大启发:我不怕这个疾病,这个疾病就存在于我的身上,我占有了它,而不是它侵蚀了我。

我经常在想,我疼痛的意义是什么?我虽然不能走路,但我能够坐在轮椅上,有学生来推我,把我抬到讲台上。所以我经常忘记自己是个不能走路的人。这个疼痛在这里,我面对它、接受它,我要让这疼痛有意义。我不能让它白痛。我还可以讲话,还可以上课,也还能做点儿事,说不定可以帮助到别人。如果有人正在面对疾病和疼痛,我的疼痛或许可以让他们不用那么害怕,也不用那么痛苦。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黑塞从小就立志成为一个诗人,“要当就当诗人,否则就什么也不当”。他因为厌恶经院式的教育逃离学校,被送进精神病医院。他完全靠自己的能力从精神病医院挣扎着跑出来,没有一个人帮助他。他的父母对他少有关心,因为医生说这个孩子有精神病。

1892 年,黑塞刚满15 岁,他给父母写了两封信。他在信里说:“我要做一个人,像席勒说的那样,有个性、有人格的人。你们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可我是一个人。”他当时还是一个小孩,就会说这样的话。他从小就确信,个体是非常重要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都应该按照自己的天赋、爱好和本性去发展。

从精神病院出来之后,没过多久他就辍学了。他先后做过钟表厂和书店的学徒工,后来成为一名书店店员。这对他来说非常合适,他利用空闲时间如饥似渴地阅读。到了图宾根之后,他开始独立生活,虽然很忙碌,可是他开始写作了。1899 年,黑塞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浪漫之歌》。他想送一本自己的诗集给父亲做生日礼物,就寄了一本回家。结果他母亲给他写信说:“从你的诗集里我们看得出来你的才华,但是我们看不到你对伦理的看法、你对虔诚信仰的看法,看不到你虔诚的心。”黑塞已经成年,他的父母还是这样跟他说话。他跟他的姐姐和妹妹说,出版第一本诗集后母亲给他写的信,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我年轻的时候就像黑塞那样,知道自己要什么。我父母其实是不想要我这个二女儿的。我是要被打掉的,但最终没有被打掉。后来,他们又有了第三个女儿。我的妹妹、姐姐都非常漂亮,也懂得说甜言蜜语,所以很受宠爱。我这个二女儿他们就特别不喜欢。因为我特别笨,不讨喜,样子也长得不好。

抗日战争结束之后,我爸爸就到台湾去了,接着姐姐、妈妈也过去了。他们安定下来之后,把我们都接了过去。外公、外婆、大姨、二姨,还有我和妹妹,家里一下多了6 个人,就开始乱起来。我爸爸是一位新闻记者,经常需要写东西。家里实在是太乱了,他有时候就不回家,住在报社。下班后,他常和同事到酒家喝酒,后来就跟一个酒家女好上了。那时候我妈妈很强势,不准我爸爸回家。于是他们俩就协议离婚,我爸爸净身出户了。

我就是来自一个这样的家庭,我从小是不被人爱的一个孩子。我很自卑。

到了上小学的时候,我的老师实在太喜欢我了。老师跟我说:“你叫谢莹莹,有一个儿童作家叫冰心,她叫谢婉莹,你长大之后也可以跟她一样。”全班同学也对我非常好,他们选班长就要选我。我的自卑因此被一扫而光。

我在家里觉得自己是特别差的一个人,做什么都不对。可是我在外面,做什么都是好的。自此,我就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

回 国

我和陈老师(陈家鼐)的相识缘于一次聚会筹备。我们都是从台中被保送到台湾大学的。当时他想组织一场台中同乡的聚会,跑来女生宿舍邀请女生参加。女生们就把我推出来。我一出去,就看到瘦瘦小小的陈老师坐在那里。他是一个很安静的男孩子。然后我们就开始聊天,聊要如何安排这场聚会。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后来到过年时,他写了一张小小的贺年卡片,卡面图案是枝头上停着两只鸟,还有一首题诗:“含情笑问双栖鸟,吻到几时方罢休。”他在卡片背后写道:“这张卡片本来是要送给别人的,当我看到上面的题诗之后,就不得不送给你了。”这就是他的情书。他就是这样,会讲这样的话。他不会说“我是如此爱你”,可是他会讲让你动心的话。

那时,台大的毕业生大多会去美国。陈老师不想随大溜去美国,他觉得德国是诗人和哲人的家乡,想到德国去。所以我们一起学了德语,到德国去了。到德国后,他开始学数学、学工科。

在德国的时候,陈老师每个暑假都和同学一起读德语版的《资本论》《反杜林论》,读完就决定回中国。1976年,我们收到中国驻西德大使馆的通知,我们可以回国定居了。

启程回国的时候,陈老师什么都不让我带,结果我们回来就带了两个小小的箱子。进到房间,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还很冷。我们带的衣服也不够,桌子、椅子也没有,当时这些都是要凭票买的。好在友谊商店允许顾客使用外汇,我就用身上仅有的钱为家里添置了需要的东西。我们变得非常穷。我们就这样慢慢住了下来。

谢莹莹手术后半年,病情毫无起色。大家来给谢莹莹过52 岁生日,陈老师写下了“坚持糊涂”

听从内心的召唤

黑塞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的时代。在那么痛苦的情况下,他还是能够做到追求自我、坚持自我。写作是他的救命稻草。1914 年,他发表反对战争、反对军国主义的文章,他因此备受唾弃,被人说成“叛国贼”。出版社拒绝出版他的书,甚至许多朋友都与他决裂。

他说:“我跟马克思不一样——我面向的是个人,马克思面向的是群众;马克思想改变世界,我想改变个人。”他所有的写作都是要唤醒年轻人对自我的认识,听从内心的召唤,找到真正的自己。

在翻译黑塞作品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大部分作品是关于精神危机和青年人的迷茫的,但我自己好像并没有过迷茫的时刻。我是50 岁之后才不能走路的,在那之前,我不是学习就是教书。书就是我的朋友。我有一段美好的爱情,有很好的家庭生活,有很喜欢的工作,还有什么好迷茫的?

陈老师走了之后(陈家鼐于2019 年离世),我心情很不好,身体有一阵子也不好。我觉得该做点儿事情了。我最喜欢的还是黑塞,就又把黑塞的诗集拿了出来,如果读到一篇觉得好喜欢,就翻译一篇。我不是为了出版,而是为了高兴,为了舒心。

当时我和陈老师做紫竹诗会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我们两个平时会一起读书,一起看诗。陈老师说,那还不如办个诗会。我就带着我的研究生们到紫竹院,找了一个地方一起读诗。最开始的时候,诗会只有几个人,办到现在已经是第17 年了。每年端午节,我都会带着学生们去紫竹院。

我不会写诗,只写过一首:

柔弱的我接纳了无依的你,

如今你我晨昏相伴,

宛如老友促膝。

我们相互注视,在心的澄明中,

你虽顽劣,却与心的荒凉无缘。

——《你是谁?我的朋友!关于我的疼痛》

陈老师说:“办诗会是想给大家一些面对生活的勇气,以后不管遇到什么,诗都会陪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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