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那口饼锅,撑起了绵长的家乡味
2023-11-05张丽
张丽
爷爷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是他有一口贴大饼子的铁锅。
爷爷说,不知道铁锅大饼子的人,绝对不是地道的东北人。的确,一锅,一饼,就是爷爷的人生。
爷爷是务农的一把好手,也是做饭的行家。想当年,他做的大饼子人称一绝。烧火做饭前,他先发面揉面,他说,面不能和得太稀,太稀了做不成型,直接出溜到锅底就泡汤了;太硬,味同嚼蜡,失去了玉米的醇香。
锅烧到一定热度后,爷爷捋起兑了碱的面糊不停地揉团,然后抡起左手,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个椭圆的大饼子就牢牢贴在了锅壁上,那动作轻快又有几分潇洒。
更绝的是,爷爷贴的大饼子,无论大小、厚度、形状,几乎一模一样,整整齐齐地绕着锅壁贴一圈。盖上锅盖,就等着黄澄澄、暄腾腾的大饼子出锅了。
人们于是善意地称爷爷为“张圣手”。爷爷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自豪地说:“你咋不说我这锅好呢,给啥我都不换!”
爷爷的铁锅是曾祖父闯关东时带过来的。当年,他们凭着一辆手推车,一副扁担,踏上未知的漫漫征程。一路风尘,他们扔掉许多家什,唯独没有丢下这口大铁锅。
在那个粮食匮乏的年代,爷爷就用一口大锅撑起了一家九口的生活。那时候家家的粮食都不够吃,靠野菜充饥才得以渡过难关。
爷爷自有办法,他把野菜洗净摘好,用自制的木棍当搅拌器,大半锅水滚沸的时候,菜茎菜叶像一尾尾小鱼在水里翻腾。
这时,爷爷一边往汤里撒玉米面粉,一边用木棍轮回搅拌,不一会儿,面粉就均匀地附着在菜叶上,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层,但那金黄的色泽不禁让人感到,有了这么一大锅面汤,再也不会挨饿了呢。
爷爷说,做这挂糊菜汤的关键在抡棍,力道轻了,面就直接化在汤里了;重了,面和菜会分离,清汤寡水没味道了。
一年四季,夏季是乡亲们最快乐的季节,因为这是挽救生命的季节。几场暴雨过后,土豆黄瓜豆角茄子南瓜纷纷成熟了,这也是大铁锅最能派上用场的时候。
进园子,随便划拉一圈,一筐食材就在锅里面了。爷爷的大铁锅最省油,菜放进去哧啦一响,葱花和着菜叶的原香就四散开来,让人垂涎欲滴。
每当这时候,爷爷就在菜上面贴一圈大饼子,并且比原来低一些。他说,这样菜的香气和汁液会渗到大饼子里,菜里也会融入玉米的醇味。
我们最喜欢的就是铁锅炖豆角了。那时候没有肉,爷爷抄起铁勺舀一点荤油,在锅底一圈一圈地打旋,待油都化成迸溅的液体,他扬一把葱花下去炝锅,放入豆角翻炒,油和菜特有的香味一下子四散开来。
待每根豆角都湛绿的时候,再下点土豆南瓜,炝汤加调料,围着锅壁贴一圈大饼子就完活了。揭开锅的时候,带饹馇的大饼子下端沾满了油星,在热气中冒泡。
一家人或围或坐,一口大饼子,一口豆角土豆,再佐以东北特有的葱叶蘸大酱,这情形,即便几十年后也记忆犹新,就连邻居阿二也经常端着玉米粥过来,就为了划拉两口爷爷的铁锅炖,那份沉甸甸的饱实感,似乎把他衣服上的补丁都给填平了。
爷爷不知道的是,在夏日里他每天都要做的这道菜如今有了个新名字,并且成了东北的特色菜,叫“一锅出”。
当然,这种奢侈的享受多半是属于孩子们的,爷爷奶奶吃的多是南瓜粥、玉米糊。他们说,孩子们要多吃大饼子,实诚,还补钙呢。
那时候家家都有一帮半大孩子,大人们看护不过来,就由着他们在外面随意玩耍,而孩子们最愿意去的地方,就是爷爷的大院子。他们在那里爬墙头、捉迷藏、玩弹子,整天穿梭不停。
爷爷从来不赶他们,只是含着烟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耍闹。而孩子们偶尔消停下来的时候,那多半是爷爷在做饭了。他们围在爷爷的大铁锅前,看着锅里的食材议论纷纷,比如哪根豆角长,哪块茄子大,这些议论,除了童心,还源于两个字:饥饿。
运气好的时候,爷爷会把新出锅的大饼子分给孩子们一点。
爷爷弯下腰,数了数,然后小心地把大饼子掰成几块,递到每个孩子的手心里。孩子们舍不得把饼子一口吃掉,舔了几下,才挑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地抿着,那情形就像过年吃糖一样。
爷爷则望了望空手,也习惯似的吮一下食指,好像那饼子的味道全烙在手指上一样。很多年后,我想起爷爷的这个动作,莫名地心疼。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玉米于人有一种特殊情结,有讨饭的上门,主人若能送一穗玉米,那就等于给了乞讨人特殊的尊重;赶上节日,有哪户人家赏了乞丐一块大饼子,那简直就是顶级待遇了。
那些走街串巷的乞讨人,背在袋子里的,就是这家的高粱,那家的玉米,还有沉甸甸的同情。
爷爷既是山东人,又是东北人。他既有山东人的朴实坦荡,又有东北人的大气豪爽。
条件稍好一些的时候,爷爷变着法子给我们做吃食。他把大餅子劈成薄片,放在油锅里烙,煎成金灿灿、带着煳香的小薄饼。有时候他也做费油的锅出溜,在面糊里放入葱花和各色调料,烙出来的锅出溜松软鲜香,还带着葱的甜味,百吃不厌。
如今,富裕起来的人们都买了便捷的电饭锅和电磁炉,大部分灶台消失不见了,爷爷的大铁锅倒显得有些突兀,甚至是新鲜物件了。
谁家来了城里的亲戚,准来借爷爷的大铁锅,做一顿地道的家乡菜。他们信步在农家小院,捋一把葱叶,摘几根辣椒,这些时令菜都被他们称为“救命丹”。
当然,夏天的烀苞米、土豆拌茄子,冬天的小鸡炖蘑菇、血肠汆白肉都是他们垂涎的,因为在城里他们绝对吃不出这食材的原味。
而爷爷的铁锅,成了乡邻待客唯一的选择。
在那个宽敞的农家小院里,他们不必衣冠楚楚,趿拉着拖鞋,坐在台阶上啃苞米是常有的事,而汉子们喝着喝着就脱掉褂子,只留一件坎肩背心划拳行令,恢复了东北人粗犷的本性。
这时候,爷爷是自豪的,那劲头就像他曾用大铁锅养活了一家人。
很多南方人不理解北方人的吃法,比如不管什么饭局,餐前总要先上一碟大酱外加一把大葱;“一锅出”里,无一例外是一圈大饼子。
其实,你若理解山西人在面里加醋,湖南人在米粉里加辣子,你就理解了东北人,那不仅仅是习惯,更是家乡情,家乡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