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传播中的语义错位、舆论生成及其逻辑演绎

欧阳明 陈素惠

(华中科技大学 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 湖北 武汉)

在媒体融合日益深化的当下,舆论博弈的主场域已转至新媒体,大众传播语义错位幅度拉大,语义对立日益频密、尖锐,社会认知撕裂与情绪对抗烈度上升。新媒体环境下相似舆论事件反复发生,冲击新闻舆论格局,说明其生成机理和内在逻辑存在某些规律性。2021年3月发生的“漫画腰”事件,是近年我国舆论中不大不小的代表。本文首先分析“漫画腰”传播的意指系统,其次在舆论事件语义错位的基础上探讨“漫画腰”的语义错位原因,再次立足于“释言之言”层面论述涵指系统中的元语言,考察“漫画腰”语义错位背后元语言的存在及其与意识形态的冲突。笔者期望由此研究思路发现语义错位与舆论事件生发的内在机制,从而推动相关领域研究的进步。

一、文献回顾

针对舆论与大众传播之间本质的内在的联系,现有新闻传播研究总体上离不开被视为主体之一的受众与具有舆论引导功能的媒介。一是承认受众的主动性,即受众是能够在媒介文本解码中随性“游牧”的社会主体,研究思路沿着霍尔的编码解码模式转向积极的受众,但研究趋向神秘而不是澄清,使传播中误解或曲解活动合理化[1]。二是承认舆论依赖于媒介可被操控性,作为操作者的传者负有舆论引导的责任,舆论生发源于传播失效,是传者的传播方式有问题,研究转向传者话术,属于传播手段论范围,并进一步走向修辞“阴谋论”。两种研究范式于认识舆论具有一定路径价值,但缺陷也是突出的,尤其面对新媒体环境下相似舆论事件的反复发作,舆论引导、舆情治理常常面对治标不治本的窘境。

实际上,舆论内容为舆论生成的本质所在。舆论内容有表层意识与深层意识之别,相关研究指出深层意识即意识形态的引导可制约公众选择与行动,并决定足以塑造舆论的信息选择与忽视[2],认为意识形态决定舆论运行的深层的、内在的逻辑。然而,现有研究讨论舆论表层意识较为集中,如迪特拉姆·A·舍费尔分析舆论内容的认知维度与情感维度[3];但深层意识研究缺乏完整性、系统性与清晰的研究进路,尤其面对大众传播中的误解或曲解,显在的言语对冲下是否存在意识形态冲突往往止于现象层面分析;相近的一些研究依照现成的研究惯性将意识形态引导转向话语传播方式创新,少及内容本身,同样有本末倒置之嫌。

笔者认为,新媒体环境下基于网络生发的舆论意见是符号或语言的,即离开符号或语言中介则无舆论意见的生成、扩散,而以意识形态为中心的舆论深层意识存在于社会符号意义集合终极的元语言中。所谓元语言,指的是用来描述其他语言的语言。在结构主义语言学与功能主义语言学互动的背景下,语言的本质功能聚焦于社会交际,英国伦敦学派的功能主义语言学家莱昂斯将元语言引申为用来描述一定领域的任何语言[4]。法国思想家罗兰·巴尔特在由结构主义转向解构主义的过程中,深受结构主义中哥本哈根学派的丹麦语言学家叶尔姆斯列夫影响,关注话语与语境,研究对象扩散至非语言性的通信系统,注重反思与社会批判,通过表达式将元语言表述为ER(ERC)[5]。罗兰·巴尔特的元语言通过涵指与语义的遮蔽直指权力,批判西欧社会主流价值体系的修饰及其欺骗性,社会意识形态由此成为元语言的“常客”。元语言开始稳居大众传媒世界,往往经由语境的开放性作用稳定传媒语义的恒定,集合着一定社会价值体系的终极意义,影响社会舆论方向。因此,笔者将大众传播舆论生成问题转向依托语言学、符号学的研究范式,借助“语义错位”概念,通过“漫画腰”个案探索舆论生发的内在机制,这一研究思路应有助于认识舆论生成的内在要素与底层逻辑。

二、语义错位与错位的涵指

2021年3月21日,中国影视娱乐明星杨某发布一条“举手参与漫画腰挑战”微博,并配图一幅模仿“漫画腰”照片。照片中的杨某将大腿平放在椅子上,上半身趴在地上,腰腹紧贴地面,整个身体呈现出倒Z字型,充分展现其柔韧性以及曲线流畅、颇具时尚风范的“好”身材。但随后微博博主@丁香医生互联网上发文指出,杨某示范的动作会对腰椎带来严重伤害,强调“能不做就不做”。自此,受众阐释语义与传者传达语义出现错位,并进一步引发网民对抗、媒体议论,促发舆论风波,最终杨某删博道歉。但道歉后舆论并未终止,杨某继续陷入争议批评之中。

针对“漫画腰”这一舆论事件,法国学者罗兰·巴尔特的符号双重系统理论有益于问题分析。罗兰·巴尔特在其双重系统理论中认为,当一个ERC系统本身变为另一系统中的能指E时,这个符号的表达式就形成包括含蓄意指的复合系统(ERC)RC,即能指既是形式也是意义。当一个ERC系统本身变为另一系统的所指C时,这个符号的表达式就形成了一种元语言ER(ERC)。按照双重系统理论,可见不同主体表达“漫画腰”的意指系统,杨某“漫画腰”在传受互动中表现出语义稳固性与游动性兼备的特点。

首先,“漫画腰”的直接意指明确,语义具有稳固性。其中,作为“漫画腰”符号本身,“漫画腰”的能指是单一的,即明星杨某体形的空间呈现;所指是浅显的,即“漫画腰”的时空存在;意指关系是锚固的,即通过文本讯息辅助说明图像讯息,压制图像所指的自由,明确意指关系是“杨某模仿‘漫画腰’”。除此之外,作为“漫画腰”主要符号形式,照片讯息是简单的、直观的,它作为真实之物的机械相似物,能指和所指之间是记录关系,而不是转换关系[6]32,因此“漫画腰”照片的直接意指可以被不同主体明确而一致地理解,形成普遍共识。

其次,“漫画腰”的语义具有游动性。由于人的图像处理存在某种编码讯息,因此“漫画腰”照片同时还存在某种补充性讯息使其作为一种新的能指与在直接意指基础上产生新的概念集合,形成第二层意义即图像的象征性讯息[6]5-14,也就是含蓄意指。从传受互动文本来看,“漫画腰”传播中主要存在三重象征性讯息,语义出现游动性。第一,照片中杨某皮肤白皙、身形消瘦、且具有年轻可爱少女感的形态,形成第一重象征性讯息的能指,含蓄意指是“美”,主要体现了编码者杨某的修辞方式与内涵意图。第二,经过@丁香医生二次编码,新的文本讯息扩展杨某“漫画腰”照片的意义。它通过在讯息接续过程中借助于安排未出现在图像里的意义,由此在传受互动中为“漫画腰”照片注入杨某原本未有的表达----“脊椎过度拉伸”,形成第二重象征性讯息的能指,含蓄意指是“病”。第三,网民和媒体将“白幼瘦”与“脊椎过度拉伸”粘合成横向的组合关系,形成第三重象征性讯息符号的能指,含蓄意指是“病态美”。这三重象征性讯息建构了“漫画腰”丰富的含蓄意指层,在传受互动中形塑出语义游动空间,“漫画腰”语义错位也就此发生,如图1所示。

图1 不同传播主体“漫画腰”语义涵指系统

功能主义语言学的相关研究有益于探讨“漫画腰”语义游动性的成因。有关研究认为,“语义错位指两种语言表面上似乎有相对应的词,但实际上这些词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引起的心理联结却不同”的判断[7]具有解构主义的“误读”思想,关涉舆论生成的语义误解或曲解问题。第一,它反映了人类面对语言的矛盾处境----依靠语言交流但语言未必可靠,言不尽意,明确了文本意义的开放性。第二,它展示了一种作为读者的阐释活动与作为作者的阐释意图不一致的“误读”现象。第三,它揭示了可能影响误读主体的语境因素,即不同的文化背景。但不同于偏重某一种形态的“误读”理论,语义错位概念更具包容性。于传播而言,既可关涉传者意图的解构,也可关涉受众阐释的解构,涉及符号、传者、受众等传播要素,因而可以外化为文本、传受各方的言语行为,成为大众传播中信息沟通误解或曲解的符号学、语言学研究范式转向之一。

从传受互动中“漫画腰”兼具语义的稳固性与游动性来看,语境与语用相结合造就舆论的萌生、爆发。传受双方在直接意指上并没有发生语义错位,事件舆论的发生也与此没有关系。但在含蓄意指上,杨某的所指是“美”,@丁香医生的所指是“病”,网民意见领袖和媒体的所指是“病态美”,不同主体“漫画腰”内容理解与表达不同。传受之间存在涵指的错位,信息沟通中出现误解或曲解,表现出明显的语义错位,一场舆论自此在大众传媒领域萌生、演化,直至爆发。

三、语境的差异推动语义错位与舆论生成

语境既为生发语义错位的重要因素,那么,杨某“漫画腰”语义错位是否与语境相关?其主要表现为何?语境不同影响舆论的要害在哪?从“漫画腰”语义错位发生的涵指来看,杨某“漫画腰”涵指错位发生的关键还在语境,即意指作用R存在任意性,而R往往又是语境的。从“漫画腰”舆论事件来看,上下文语境、言语外部的交际场景以及社会文化背景三类语境均参与到传受互动,但以社会文化语境更为关键,且不同主体先在认知框架不同,交流间则体现为传受主体的语境差异。

首先,作为传者的杨某社会身份是影视娱乐明星,其头脑并非白板,存在前在文化框架的语义生成。杨某选择表达自我的方式是基于公共人物与普通公众、偶像与粉丝之间的传受关系,“美”是其作为影视娱乐明星和偶像身份表征的表达,属于戈夫曼拟剧理论中印象管理的自我呈现,印象管理成为杨某言说的情景,规定着杨某在公共领域的言说[8]。而这种“美”依存于“阴柔美”的社会文化语境,属于传统社会所固定的女性审美神话:将头埋在地上呈倒Z型动作隐喻她柔弱顺从、谦和保守、忍让包容的传统女性审美性格;腰身柔美、身段细腻隐喻她娴静娇媚的传统女性审美气质;皮肤白皙、身形瘦弱隐喻她柔和无为的传统女性审美观念。

其次,作为受众的@丁香医生同样将“漫画腰”符号的直接意指转向含蓄意指的能指,改变了直接意指的所指过程,指向的是“病”的所指意义。从@丁香医生微博标识来看,@丁香医生微博粉丝数量庞大,具备网络意见领袖的特质。意见领袖具有影响和改变他人态度的能力[9]。因此,@丁香医生的言说实际是基于意见领袖的言说情景----“能不做就不做”收言后之果,试图影响和改变网民的态度。加之@丁香医生以医疗信息辟谣和健康信息科普为定位,懂得“病”的密语,“脊椎过度拉伸”是@丁香医生基于现代医学社会文化语境下的评判。依靠这种密语带来的神秘性,其科学话语在言说的公共领域保持着不同一般的威严,具有医学科学的“神性”品质,如此@丁香医生的言说进一步迅速获得集体认同。

最后,杨某的“美”与@丁香医生的“病”嵌入网友+媒体“漫画腰”解码的上下文,成为网友+媒体“漫画腰”阐释的上下文语境。而网友进一步隐喻,认为漫画腰与封建社会的三寸金莲无区别,说明除了上下文语境外,还存在着畸形审美的社会记忆文化语境。19世纪80年代,抱拙子在《万国公报》发表《劝诫缠足》一文中提到“自五、六岁时,则以布条紧扎,使其肉糜骨折,痛楚难堪,致生成之善足……”,斥为求“金莲”之美,长久以来以缠足损害女子健康的陋俗。“漫画腰”与我国传统畸形审美记忆“三寸金莲”,都是过度展现外在美并以牺牲自身健康为代价的美的追求,因非健康而走向美的异化,记忆文化语境下相异的能指由此同构为唯一的所指,指向“病态美”。

由此,语境的不同开始造成杨某、@丁香医生、网民+媒体语义的错位,如图2所示。同时,在不同的语境中,错位的涵指存在不同的语义主张性质。杨某语境下“美”的语义主张是肯定,@丁香医生语境下“病”的语义主张是否定,网民+媒体接受了@丁香医生的语义主张,网民+媒体语境下“病态美”的语义主张也是否定,传者杨某与以@丁香医生为首的受众由此形成对立阵营。在社交媒体互动中,如此传受语境不同带来的涵指错位进一步扰动情绪对立,助推杨某“漫画腰”舆论的爆发。

图2 传播语境不同,导致“漫画腰”语义也不同

在道歉阶段,作为道歉者的杨某再次编码的直接意指是“模仿漫画腰是有损健康的健身”,能指是“漫画腰”,意指关系是有难度的拉伸,语义主张开始转向与@丁香医生、网民+媒体同样的否定立场。然而,舆论发展至此仍没有平息。霍尔曾特别指出,符号信息字面意义的或外延式的错误是相对不成问题的,它们代表的是频道中的一种噪声,但是在内涵或语境层面的关于一个信息的误读,从根本上说,它们表示的是在信息层面的结构冲突,是经济的、政治的和社会整合的矛盾与协商[10],是需要被关注的和谨慎对待的。那么,“漫画腰”舆论波动背后的语义冲突是结构性的吗?“漫画腰”语义错位背后是否存在支配涵指的思想体系?

四、语义错位与舆论生成下的元语言及意识形态冲突

从“漫画腰”舆论事件走向来看,杨某道歉后仍未止息舆论批评。网络各种评论文章也尖锐泼辣,锋芒毕现。这说明“漫画腰”作为构成复合系统中C系统的所指,通过元语言被意指,具有先在概念的内涵。杨某与受众在“漫画腰”释言之言(meta-language)上存在本质差异,致使杨某的再次编码与受众的解码继续发生语义错位,位置依旧处于受众解码的对立面。因此,“漫画腰”舆论背后的语义冲突是结构性的冲突,即元语言的冲突。

罗兰·巴尔特承认当第一系统中的记号被直指状态的分节语言充作一个意指对象的系统时,它在操作程序即元语言中被构成。因此,这个复杂的系统中,处于直指层次的语言即元语言,而这个元语言本身又是一个涵指过程。从罗兰·巴尔特建构的关系示意图来看,元语言构成涵指项即涵指的能指,意识形态构成涵指的所指,二者是涵指的形式与内容,是“名”与“实”的关系。

(一)封建传统的男权思想

作为传者的杨某,“白幼瘦”的传统审美观作为直指层次上的元语言介入到杨某“漫画腰”涵指系统中,构成涵指项。东汉班昭的《女诫·敬慎》曰:“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以为柔是女性的本领,为女性真与善的基础,并由此成就女性的美德。在如此两性观的指导下,中国传统的主流文化以为女性美当如李渔《闲情偶记》中的“妇人本质,惟白最难”,司马光《资治通鉴》中的“年十五六一简阅”,孟棨、叶申芗《本事诗·本事词》中转述白居易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将柔弱分解为具体指标,即以“白幼瘦”作为衡量女子外在美的标准与支持女性风韵的要素。显然,杨某“漫画腰”中的自我形象难免存在中国封建主义社会女性美标准的折射。杨某微博发文后,有网友发文赞叹其“恢复单身后身材超好”,且“大龄挑战漫画腰”。这表明漫画腰中的审美不是按照三十几岁妈妈而是依据少女标准对其凝视的,这种审美标准融入时尚风尚过程中加剧了欺骗性。而中国传统文化在某种意义上属于男权文化,杨某“漫画腰”为现在男生普遍喜欢的事实,表明其审美标准来自男性。当然,杨某“漫画腰”也不乏来自女性的赞美,但这些赞美杨某“漫画腰”女性同样受制于男性目光,终极标准还是属于男权社会。毫无疑义,这样的审美标准是非女性的,且有碍女性健康,与标准树立者没有女性的切身体验是存在关联的。因此,“漫画腰”元语言的所指最终指向的是传统男权思想下的妇女观。

(二)当代科学的理性批判

同为受众的@丁香医生同样有隐藏在“漫画腰”涵指系统中的元语言,但有别于杨某之处在于其以健康为准的医学美学观。

首先,@丁香医生以医学美学观评价杨某“漫画腰”。在医学美学观中,人体美是人体在形式结构、生理功能、心理过程和社会适应等方面都处于正常状态下的合乎目的的协调、匀称和统一,是一种富有体形美和生命活力美感的人体[11]。医学美学观认为健康为人体美增艳,健康的人体形匀称、站立挺拔、步履矫健,能使人体从“完满状态”达到“完美状态”[12]。而现代社会存在一些对健康有负面影响的文化实践,其中以减肥瘦身等对女性健康影响尤为明显[13]。@丁香医生将杨某“漫画腰”视为“脊椎过度拉伸”,说明他认为杨某“漫画腰”存在有违平衡、协调等妨碍健康的身体活动,违背生理规律,并不健康,自然也就与人体美无缘。同时,这样的“不健康”与假、恶同处一场,故杨某“漫画腰”又实际为丑,即“伪美”。

其次,@丁香医生依托现代医学评价杨某的“漫画腰”。其一,@丁香医生的医学美学观所依托的医学既不是中医,也不是传统西医,而是采取科学方法形成的现代医学。这就意味@丁香医生的元语言建立在现代科学体系之上。其二,@丁香医生所坚持的这种现代科学体系具有鲜明的批判性。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认为,科学的最大特性是怀疑和质问一切的精神[14]112。显然,@丁香医生立足于现代科学体系,通过“脊椎过度拉伸”的现代科学话语揭露杨某女性审美神话对女性本性的扭曲、异化,即杨某“漫画腰”忽视健康而追求美的实质,从而建构能够与杨某女性审美神话相抗衡、相制约的批判性言说。其三,@丁香医生同时依托意见领袖身份张扬女性解放思想,在网络舆论中构建与杨某女性审美言说相对抗的反话语----“病态美”。理查德·特迪曼以为语言符号存在意义控制的斗争,反话语是与主导性话语相差异或对抗的异质性话语[15]。一个时期以来,杨某们所秉持的“白幼瘦”观念占据稳定的、恒久的主导性话语,一时成为时尚而流行,而“病态美”既是“病”又是“美”,从语义组合关系来看,属于词义“自相矛盾”的异常组合,是反讽性用法。运用这样一套显在的话语系统,“病态美”在公共领域与杨某的主导性话语“时尚美”形成对立,并与之展开争夺。

(三)二元对立:古与今的冲突

从杨某与@丁香医生“漫画腰”元语言、意识形态来看,“漫画腰”语义错位内含元语言与意识形态的冲突。这种冲突以二元对立的方式,体现了舆论场内古与今的时代冲突。

“漫画腰”的元语言冲突是传统与现代的时代冲突。美是多种多样的,环肥燕瘦折射出时代审美标准的内在张力。杨某崇尚“白幼瘦”,是千年封建主义社会所推崇的传统审美观的时代回潮。当然,“白幼瘦”充分反映当下中国人衣食无虞及其对肥胖担忧的生存实在,不可全盘否定,但过瘦、脊椎过度拉伸终究影响个人健康与国民体质,难以见容于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等当代主流意识形态,脱离当代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是背离真、善和时代进步潮流的“伪美”,具有一定的落后性。相反,@丁香医生以健康为标准,并在此基础上确立女性美的风范。显然,认同健康、力量,重视充沛而旺盛生命力以及自强不息奋斗精神的健康美,和倡导勤于创造、勇于奋斗,努力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时代要求相一致,具有明显的先进性。

在两种元语言的冲突与对立中,@丁香医生的元语言战胜了杨某的元语言。杨某“漫画腰”中的传统男权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在当代社会的遗留,与当代社会发展不相适应,因而@丁香医生的元语言获得社会认可,通过国家宣传平台的支持,汇入主流意识形态,进一步稳固胜者的根基。如归属于党媒系统的北京日报客户端评论文章《“漫画腰”崩了?畸形审美不是潮流是愚昧》、中国新闻网评论文章《漫画腰挑战?无营养的潮流该休矣!》、央广网评论《漫画腰----看上去很美,实际上很“毁”》等[16]纷纷表态,否定杨某,肯定@丁香医生。整个事件以“漫画腰”遭官媒批评、叫停告终,以“官媒”指代的方式裁决了舆论场中@丁香医生元语言对杨某元语言的彻底与最终的胜利。

五、讨论与结语

大众传播中不同的语义错位事件有不同的特性,但相同的语义误解或曲解问题可能促发共同的舆论。因此,杨某“漫画腰”舆论事件语义错位的剖析,其意义不仅在于该事件本身,更在于它对语义错位与舆论生成规律的演绎。

综上所述,大众传播语义错位与舆论生成呈现如下特点。

第一,语言或符号具有施事能力,语义错位导致舆论爆发的要害在于传受言语行为之间的对抗。其一,奥斯汀认为语言或符号的使用是一种施行话语,存在话语行为、话语施事行为和话语施效行为[17]。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话时就执行着“命令”“告诉”“说服”等行为。因此,杨某、@丁香医生与网民+媒体的言说不仅在描述事实,还表现着他们的行为与用意,语义错位中“肯定”与“否定”的语义主张对立,实质是传受之间言语行为的对抗。其二,语言或符号的施事能力在虚拟网络环境中存在,受众依靠言语或符号就可完成某种实际行为的对抗,网络舆论及舆情风险就此生成。其三,这种言语行为在某一方面具有古代巫术的效果,布尔迪厄称之为“社会巫术”[18]。通过这种魔咒般的话语力量,受众情绪被扰动,语义错位进一步助推舆论爆发。

第二,语义错位的本质是元语言与意识形态存在冲突,元语言与意识形态冲突是舆论生成的根本逻辑。其一,语义错位呈现显在的涵指错位,但显在的涵指错位下是元语言与意识形态冲突。作为传者的杨某之所以一次次与受众发生语义错位,本质在于其元语言与意识形态存在冲突。其二,意识形态存在于社会符号意义集合终极的元语言中,语义错位的元语言冲突最终指向意识形态冲突,就此语言的舆论场变成意识形态斗争的场,成为社会的客观实在。其三,舆论内容的深层意识即意识形态是固定化的思想成果,具有稳定性,是舆论生成的根本逻辑,相似舆论事件反复发生也在于此----“漫画腰”事件后,又一娱乐影视明星程某“下腰”事件陷入同样舆论争议,其本质依然是该元语言与意识形态的冲突与对立。其四,舆论是社会问题的晴雨表。舆论场中显在的言语对冲是表象,是自由言说的市场,有时可无关对错。但语义错位的元语言与意识冲突,关涉社会发展的根本问题,需要社会管理者谨慎对待。

第三,“修辞立其诚”,语义错位与舆论化约的关键在其“诚”。其一,修其内则为其诚,修其外则为巧言。语义形式通过能指建构可以千变万化,但丰富的能指最终指向唯一的所指,并在所指上发生错位、形塑舆论,表明“说什么”与“怎么说”同等甚至更为重要,语义错位与舆论化约要从“内容”着手。其二,“修辞”是为了“立诚”,“立诚”是修辞好坏的标准。“诚”存在于人的思想感情与道德品质里,“诚”的本质是真和善。杨某道歉虽未消除舆论,但“漫画腰”事件并未发展为较大舆情,表明只有表现出作为传播主体的真与善,立其“诚”才可尽其意,方能有力化约偏见与质疑。其三,语境的不同产生语义错位,语境与语用相结合造就了舆论的萌生、爆发。语义背后存在深层意识,语义错位与舆论化约是否“立其诚”,还要注意言说的语境与语用问题,考虑言说内容所持价值观是否在此时、此地与传播对象的相一致,避免冲突与对立。

大众传播中的语义错位现象是复杂的。语义错位的表现多样,有直接意指的错位,也有复合系统下含蓄意指及其元语言的错位;导致语义错位的原因也多样,有语境问题,有符号本身的局限性问题,有传者编码的技术性问题,也有受众解码的非理性问题,等等。这些语义错位现象与舆论生成规律,亟待学界进一步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