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永不遗忘的村庄

2023-11-04唐明

雪莲 2023年9期
关键词:阿爸拉拉阿妈

【作者简介】唐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十月少年文学》 《儿童文学》 《中国校园文学》等刊,出版有《德吉的种子》《河源清澈》“小马驹”系列小说等,曾获青海省第八届文学艺术奖、第六届金近儿童文学奖等。

1

“小黑怎么办?”我抚着小黑的頭,问阿妈。

“当然是跟我们一起走。”阿妈头也不抬,收拾着厨房的那七七八八的东西,“在小院里给它搭个窝还是可以的。”

“阿妈,那我的花羊羊呢?”妹妹尕拉拉望着在院子里那只叫做花羊羊的母羊,小脸上写着与她年龄不太匹配的焦虑。

阿妈停下手里的活儿,转头望向屋子外面。

花羊羊拖着圆滚滚的肚皮在院子里那株茂盛的牡丹花丛边上踱着碎步,干枝牡丹才刚刚打叶苞,与它最葳蕤繁盛的样子还有很大差距,花羊羊在干枝旁边走着,能够清楚地看到它的脚步完全不假以往那般轻盈和灵动。还有几天,它就要生产了,这是它第一次当妈妈,我们都感觉得到,它是真的有点紧张,但它很自律,晚上尽量安静地休息,养精蓄锐,白天会像此时这样在院子里踱步,保持运动,积攒能量,以期在生产的时候平安顺遂,这是动物的本能,也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我们都很期待花羊羊能够顺利生产,不希望她有什么闪失、受更多的苦,因为她本身就是从苦难中来。

花羊羊是一只弃羊,是去年除夕的前一天傍晚尕拉拉从村外的路沟里捡回家来的,她到我家的时候,我们还以为妹妹抱回来一只病猫,又瘦又弱又脏,瑟瑟发抖,呼呼喘着粗气。阿爸让尕拉拉把病羊再丢到外面去,但是尕拉拉可怜兮兮地说:“太可怜了!”然后看看阿爸,再看看阿妈,又一脸求助地看着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肯定说不通阿爸的。

“家里已经五六年没有养过羊了,羊圈都被你阿妈拆了。”阿爸指指院东角那片花圃说,“你把它养在哪里呢?”

这个我是知道的,妹妹出生那年,爷爷和奶奶相继离世,一个年初一个年尾,阿妈一下子失去了帮衬,她要照顾我和妹妹,还要兼顾着家里的几亩青稞地,阿爸就把爷爷的二十多只羊全部卖掉,自此我们家就再也没有养过羊了。其实,这些年,村子里的牛羊也在加速变少,大多数人家除了年纪大的人舍不得离开村子,多数年轻人早就搬出了村子,家都不回了,种地和放羊的都是越来越少了。我阿爸也是这样啊,他一年中只有过年和农忙的时候在村子里,多数时候也是在外面做工,阿爸有做木工的手艺,所以,他多数时候是在黄南州建造各式各样的雕花木楼,或者给一些寺院做藻井装修。挣钱倒是不少,也能如数交给阿妈,但家里的事总也指望不上他。阿爸早三四年就在动员阿妈离开村子,去县城里安家,至少到镇上吧,我们上学会方便很多,但是阿妈舍不得离开,房子是新修的,院子是新平的,院边的苹果树杏树才开了花,还没吃到一次果子呢。

“总不能看着它死掉的,它太可怜了!”妹妹尕拉拉带着哭腔,抚着小羊那无力的头。

阿妈抿紧嘴角,不说话,过了半天她才把羊子兜在自己的围裙里,仔细地检查它的病情,不理会阿爸在旁边的唠叨,决定收留小羊。

弃羊在阿妈的悉心照顾下、在妹妹虔诚祈祷之下,居然恢复了健康,可以在屋里屋外活跃地跑来跑去,小羊很活泼,也跟妹妹很亲昵,慢慢成了妹妹的小跟班儿,妹妹时常被小羊的俏皮可爱逗得哈哈大笑。

小羊很能吃,是个大馋猫,虽然它有自己的食盆,但还是经常去抢我的小狗小黑的食物,小黑气得大声吠它,它也不收敛,脸皮厚得很。因为多吃多占,所以它长得特别快,只两三个月大,它就完全不像刚到我家时的模样,出脱得俊美又活泼,平时仗着妹妹对它的宠溺,俨然就是家里的小霸王,我的小黑也得让它两分。有时候我都觉得对不起小黑,我在妹妹面前得忍让,害得我的狗儿也不撑劲,也得让着小羊,但是,能怎么办呢?谁让她是我妹妹,是我们全家最心疼的尕拉拉呢?

小羊最特别的一点就是它有一身黑、灰和浅褐三色卷毛,纯色和两色的小羊我是见过的,但三色花毛的小羊我还真是没怎么见过,尕拉拉给它取名叫花羊羊。听这个名字,是不是有点耳熟?是的啊,跟那个动画片里的羊羊家族当然是自承一脉的,动画片《喜羊羊》是妹妹的最爱,那个庞大的绵羊家族有喜羊羊、美羊羊、沸羊羊、懒羊羊等等,动画片看得多了,这些羊羊似乎就在妹妹的生活中,现在,真的有一只羊了,她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给它起名叫做“×羊羊”,弃羊有三色花毛,花羊羊这个名字就显得十分贴切又可爱。

丰神俊秀的花羊羊怎么跟我们一起搬家呢?搬到新家它怎么住呢?那里挤得很,新小区,我们都去看过的,那是我们这一片乡村城镇化的新试点,小区有几十套二层小楼,建得很整齐,是我们大茶石浪、小茶石浪等附近的几个村集体搬迁的居民,每家都有独立的两层,如果只住人,自然很宽敞,可是如果小狗小猫和小羊、再加上果树和花木都要一起搬去,那可真是太不好安排了。再退一步,如果只是花羊羊一个也还罢了,它马上就生小羊宝宝了,不知会生几个,一群羊搬到新家,那就更不可能了。住的问题解决不了,吃的问题就更难了,我们新小区的四周都是房子和柏油路,路边也长不了几株草,那几株草长出来也要让环卫工人当做垃圾清除掉,没有草,小羊吃什么呢?

是个难题。

但,难题仿佛只是在阿妈和妹妹那里,对于阿爸来说,很好解决,把花羊羊以及它的孩子们一起卖出去,或者干脆就送人不就行了,多简单,送给二姑或者小舅都是可以的,因为他们都还没有搬迁,尤其是住在雪隆村的二姑,她家里一直养着羊呢,一起放很方便。阿爸本来就不喜欢花羊羊,去年有天晚上,阿爸走路被花羊羊绊了一跤,瘸了一个星期才恢复,自那起,他更是不待见花羊羊,早就商量着想把它送给二姑,现在这机会,简直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根本不必纠结。

当然,阿爸也不敢轻易地把羊按他的方式处理掉,他得顾及阿妈和尕拉拉的感受,尕拉拉可是他的心肝儿,尕拉拉一哭闹,他马上就得投降。

阿妈望着屋外踱着小步子的花羊羊,叹了一口气,来到院子里,轻轻地抚摸着花羊羊的肚皮,温柔地说:“花,你怎么办呢?”

花羊羊肯定是听不懂阿妈的话,它没有那样的智慧去理解搬迁这件事,它体会不到阿妈眷恋脚下乡土的那份伤感、不舍和对未来的担心和恐惧。咩咩地叫了几声,把头拱到阿妈的怀里,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安慰阿妈。她越是这样,阿妈更是心疼它舍不得它,像自己的一个女儿,女儿要做妈妈了,怎么忍心把它丢下呢?

可是,怎么带走它呢?带走它,怎么给它更好的生活呢?

2

搬家的日子是村里集体安排和定下的,统一了车辆,老书记祁伯伯和村干部们也是考虑到村民各自去找车辆会有诸多不便,是为大家办好事,阿爸也为搬家特意丢下外面的工作回来。

如果不搬土地、不搬山坡、也不搬牛羊、房屋和花木,那我们一家倒并没有什么大件可搬了,我们的衣物,阿妈早就收拾好了,厨房里的东西还有粮食也都归置好了,随时都可以走。

坦白地说,对于搬到镇上的楼房里,我是欢喜的,上学不必跑那么远,我还可以继续养小黑,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只有好处而没有一点坏处,我的欢喜几乎是表现在脸上的,我也热情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在一起,专等搬家。对于花羊羊的归宿问题,我也并不纠结,我不讨厌花羊羊,相反有时还会觉得它可爱,但是,新家确实很难养羊,尤其是养几只羊,本来就不大的院子会很挤,还会很脏,到时,打扫羊圈和給羊儿们到处去拔草这样的活儿,肯定都是我的,总不能叫妹妹去做吧!越想就越不能叫花羊羊跟我们一起走。

离预定搬家的日子还有7天,花羊羊的预产期还有3天。

花羊羊这家伙也是调皮,预产期都过了两天了,还没有生产的迹象,阿妈本来计划得很好,花羊羊按预产期顺利生产,收拾好花羊羊和它的羊宝宝,正好可以利索地搬家。但见它这样不守时,心里都有点着急,阿妈一天要去摸花羊羊的肚皮好几次,阿爸小声地嘀咕,这家伙可别真就在搬家的日子生啊,多添乱呢!

晚饭的时候,阿爸和阿妈在商量苹果树和牡丹花怎么搬的事,阿妈说反正这都是要搬走的,那丛牡丹可是她和阿爸结婚那年种的,一直长得很好,这牡丹是富贵花,家里的牡丹长得好,象征着这家人富贵吉祥日子红火。阿爸却犹豫着说其实都可以不搬,到那边可以再重新种。

阿妈不高兴,说阿爸是个没情没义的呆人。

“他阿妈,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这花草树木一挪可能都会死掉,反倒害了它们,不可惜吗?”阿爸耐心地劝阿妈。

阿妈幽幽地说:“要我说,人和树,不搬最好。城里的日子,花和树不习惯,我也不习惯,院子太小了,搬走了,房子不要了,土地也不要了,那么一片片的丢下,那才叫可惜!”

“孩子的傻阿妈啊,咱们搬走了,地不会撂荒,不是有人来统一承包播种么,我们不用出力气还会有收益呢,多好!这是国家的好政策,是我们的福气啊!”

“我的福气是什么呢?没有庄稼,我以后做什么呢?”阿妈伸出空荡荡的双手。

“做什么?可做的事多得很呢!陪着小新和尕拉拉读书就是你最大的任务,小新马上就上初中了,尕拉拉下半年也要读一年级了,如果你能给咱家培养出两个大学生,那就是大功一件!”阿爸安慰着阿妈。

“那我们总得吃青稞和洋芋吧,不种地,哪里来呢?”

“哈哈,用钱买啊,我挣的钱够买青稞和洋芋,买肉也够的。”阿爸很乐观。

“孩子们还要读书,用钱的地方多得很,只靠你一个人挣钱,搬到镇上,一棵葱一头蒜都得花钱,多难啊!”阿妈的眉头并没有因为阿爸的劝慰明朗反而皱得更紧。

“好啦,向前走嘛,别想那么多,国家好政策有咧,村里的干部们不是说了吗,要搞集体经济的,要给大家提供挣钱的门路的,你要相信,生活总是会向好处走的。要是都像你这样想,那国家不往前走了,我们这村里人的生活也不改善了!想想啊,我们农村人在土地上刨食,多难啊!这些年,如果不是大家找门路走出这山沟,只靠那几亩土地,有几家能修得起新房子,买得起汽车?”

阿妈叹口气,还想说点什么,但她突然听到花羊羊在院子里咩咩叫得异样,她马上跑出去,发现花羊羊一边咩咩地叫着一边用前蹄刨地,阿妈叫阿爸一起去看,阿爸又开始小声地抱怨着:“呀呀,这不是要生了吧,挺会选时间,这深更半夜的!”

“好吧,远的就不说了,眼下的事情,这羊,咱们怎么办呢?”阿妈还在接着刚才和阿爸的话题说。

“不是说了吗?送到二姐家啊!”阿爸说得很轻松,他看到花羊羊屁股后面拖着一串亮晶晶的水线,“唉,先生下来再说吧,估计就在今晚了。”

阿妈耐心地把花羊羊哄到厨房,阿妈早在那里为它准备好了一片厚实柔软的干草,轻声地安慰它,“别怕啊,没事的,顺利地生下来就好了,你马上就要当妈妈啦,放轻松啊!”

花羊羊一阵阵地发呆,一阵阵地抽搐,一阵阵地哀叫,它一定是肚子疼得厉害,卧也不是,站也不是,看着叫人难过。

尕拉拉几次凑过去看,阿爸和阿妈都把她劝走,让她只在屋里等着乖萌萌的小羊羔就好了,阿爸把她平时最喜欢的动画片打开,声音开得大大的。妹妹来来回回地跑了几次,也看不到花羊羊有什么本质性变化,慢慢就放松下来,动画片里的内容渐渐占据了她的心,后来居然在电视机前睡着了。

我睡不着,我觉得花羊羊很可怜,我也守在厨房里,直到夜里十一点多了,花羊羊才生下一只小羊,虽然它很痛苦,但总算顺利,阿妈劝我回屋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她和阿爸继续等待花羊羊后面的羊宝宝出生。

第二天一早,阿妈没有像以前那样叫我起床吃早餐,我自己醒来到厨房一看,两只小花羊在干草上练习站立和走路,似乎还企图寻找羊妈妈的乳房,但它们的妈妈花羊羊却喘着粗气躺在草上,肚皮随着它的喘息一起一伏。

“阿妈,怎么啦?”我问。

“它肚子里还有一只小羊,但是它没有力气了,昨天晚上生老二就费了很大力气。”阿妈抚着花羊羊。

“阿爸呢?”

“去镇上买药去了,花羊羊需要吃药和打针。”阿妈的眼泪流出来,又对花羊羊说:“花,你受苦啦!可是你还得再加一把劲啊,不然真是危险啊!”

可是花羊羊完全听不懂阿妈的鼓励似的,把头垂在地上,喘着粗气,一副无力的样子,状态令人担忧。

阿妈又回头安慰我,说,没事,会好的,你去上学吧,又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给我,抱歉地说没有给我准备早餐,让我自己去学校外面买早餐。

我接过钱,背好书包,骑上我的自行车离开了家,小黑在我自行车后面跟着跑了好久才折回去,小黑很乖,它每天都会把我送出村外才回家。

清晨的大茶石浪村清新美丽,长尾巴的灰鹊在青杨树上欢快地叫着,是它们叫醒了这个美丽的村庄。虽然花草和树都还不茂盛,但浩荡春天已有横扫天涯的气势,路边和水边的草绿得诱人,过不了多久,粉色的水晶晶、紫色的翠雀、白色的露玉梅就都要开满了,好看极了。

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看到离开村子都好几年不怎么回来的荣伯居然在跟我家的邻居龙海爷爷吵架,我从他们身边路过,跟他们打招呼,忙着争吵的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理我。龙海爷爷手里拿着卷尺,在丈量公路边上那片土地的面积,为两棵大青杨在南边还是北边而争执不下。荣伯说:“当时我离开,地不种了,你说要种,我觉得咱俩的地挨着,那你种着也方便,啥要求也不提就同意了,没有想到,现在你却把边界移出这么多,好几米呢,长宽一乘就是几个平方!”

“土地年年种,年年打地埂子,哪有不挪动点的,咱就按最早的边界啊。”龙海爷爷口气高昂。

荣伯和龙海爷爷沾带着姑表亲戚,原来是很要好的两家,此时怎么会为了这事大清早吵架呢?

才开学半个月,而且我这学期才刚被选上当了纪律委员,我可不能迟到啊,所以,也没有停下来仔细听他们的纠纷,只是在心里默默地不安。我们大茶石浪村是个安静的小村庄,除了鸟鸣虫啾、除了风声雨声、除了乡邻之间的亲切交谈和问候,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争吵,让人不安。

我心里的不安,除了这份不和谐的争吵,还有我家的花羊羊,它的状态也令人担忧,我在学校里几乎忐忑了一整天。

放学之后,我骑着自行车飞奔回家,明天是周六,是全村集体搬家的日子,虽然阿爸阿妈把家里的事都打理得很好了,二姑和小舅早也说好了要过来帮忙,但我还是觉得有很多事需要我帮忙的,我虽然还差那么两厘米才跟阿妈一般高,但我是男孩,比阿妈力气大,搬啊抬啊扛啊,肯定得我跟阿爸一起来干。

花羊羊气若游丝地躺在草上,那些干草此时一片狼藉,血迹斑斑,湿泥点点,还弥散着重重的腥臭味道,幸好才开春,不然那些烦人的苍蝇必定嗡嗡叫得厉害。这一天,是花羊羊极痛苦的一天,花羊羊因为生头两只小羊耗费了太多体力,第三个小羊在它的肚子里闷得太久,就憋死掉了,阿爸阿妈帮忙取出了死胎,花羊羊身体因此受到了巨大的损伤,此时,它身边放着用过的针管和药盒,那一定是阿爸给她吃药打针了。可是,看花羊羊的情况,我真的不知道它能不能支撑得住。这一刻,我甚至都在心里暗暗发愿:花羊羊,坚持住,如果你能好起来,我一定要在小黑的小屋旁边也给你搭一个相同的小屋,我们一起搬到新家去,不论有多困难!

尕拉拉哭得声音都丢了,哑着嗓子一会儿摸摸老大,一会儿抱抱老二,看着也着实可怜。阿妈托着奶瓶给小羊喂奶,小羊们倒很听话,并没有去纠缠它们的妈妈,而是乖乖地咬着我阿妈手里的奶瓶子咂叭着小嘴吃得欢实。

晚饭前,阿爸说要去龙海爷爷家一趟。阿爸走了,我给阿妈说早晨出门的时候看到荣伯和龙海爷爷在吵架,阿妈给我说,荣伯和龙海爷爷后来还动了手。我从阿妈口里得知吵架的原因,心里更是感慨,我们村庄搬迁过后,县里要把这一片区域和日月山景区重新开发出一条旅游线路,贯村而过的那条公路根据规划需要拓宽改建,修路占地就要给所占土地的主人赔偿,龙海爷爷的地和他几年前种的荣伯的地都在赔偿的范围,那片土地的边界牵扯到1860元的赔偿款,如果按最早的边界,龙海爷爷可以得到这些钱,如果按现在的边界,荣伯就可以得这些钱。

阿妈给我讲完事情的原委之后,我说:“为了这么点钱就要吵架?他们还是亲戚呢!”

阿妈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是啊,为了这点钱伤了和气的确不应该。”

“要是我,一定就会让出去的。”我说。

“小新是好孩子,你说得对,人不应该把钱看得太重了,情义更重要。”阿妈听我这样说,一脸欣慰。想了一会儿,阿妈又说,“其实,荣伯和龙爷爷吵架,也不完全是钱的事,我们是农民,土地对每一个农民来说,是身家性命,每一寸都很重要。”

“可是,阿妈,现在,我们一寸也不要了,都要搬走了啊。”我说。

阿妈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有些异样,悲伤又无奈,她向后山望了一眼,幽幽地说:“要是你爷爷奶奶还在,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搬离的吧。”

“阿妈,种地太累了,还是搬了好。”我劝慰阿妈。

“搬家也是好的,小新,以后你和妹妹上学就方便多了,如果人生病去看医生也方便得多,要是你奶奶那时候住在县上哪怕住在镇上,也不会那么艰难,也不会受那么多罪。”

我默默点头,阿妈说得对,那年年初爷爷刚去世,奶奶就病倒了,因为住在村里,看病不方便,阿爸不在家的时候,阿妈就用小车推着她去县上看病,过小河小坡的时候,阿妈就得背着她。每次去看一回好一点,但总也不能徹底好,再后来,奶奶的心越来越淡,干脆就不去看病了,疼也忍着,都没有撑到过年,奶奶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受了很多苦。

丢下这个伤心的话题吧,我提议帮阿妈给小羊喂奶,阿妈就去给我们煮晚饭。阿爸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阿爸说荣伯和龙海爷爷已经合好了。阿爸说,本来就是亲戚,再说,书记和亲戚们都在劝,还是要讲情义的嘛。

我和阿妈都舒了一口气。

3

卡车开到我家院门外面。

二姑和小舅也按约定早早就来到我家,我和阿爸、小舅就开始搬东西,小黑显得无比兴奋,跟在我们脚前脚后忙得不得了。

二姑在一旁给我做帮手,阿妈一边照看着我们搬运,一边还要腾出时间来去厨房照看花羊羊,妹妹尕拉拉就盘腿坐在花羊羊身边,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东西已经装得差不多了,我本以为并没有什么可搬的,但还是整整装了一卡车。

司机问了两次,“现在走吧?”

阿爸和阿妈都说再等等吧。

等什么呢?还是花羊羊和它的两个羊宝宝的问题,到底怎么解决呢?尕拉拉现在的情况是,坚决不让二姑带走两个羊宝宝,更不让我们丢下正虚弱的花羊羊。花羊羊此时就像它从前刚到我家时候的样子,羸弱得如同一个婴儿。这个时候,别说是妹妹,我们任何一个人也不会这样丢下它的。

后来,大家还是商定先由阿爸、小舅和二姑一起把家搬走,不能耽误全村的搬家行动,因为在新小区里,还有一些集体的搬迁仪式,县里和镇上的领导都来了,在那里等着这些新居民,要挂红绸,要放鞭炮,要发表祝福的演讲,很隆重,也会很热闹。

妹妹开始怎么也劝不走,但是阿妈却坚持让她先去新家,她可不想让妹妹看到花羊羊死在她的视线里,那太残忍了。阿妈同意让妹妹带着羊宝宝先走,妹妹才松动了一点,阿爸和小舅也用了很多承诺才终于让妹妹离开。

我和阿妈留下来照顾花羊羊。

妹妹坐在卡车后斗的一块软垫上,一手搂着一只羊宝宝的脖子,准备离开。

就在汽车即将发动的那个瞬间,花羊羊居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它的脚步颤抖得厉害,但它走得很稳当且优雅,这着实还吓了我们一跳,它什么时候有了这番力气,居然可以从厨房走到院子里来,刚才看它的时候,那可还是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呢。

花羊羊走到阿妈的脚边,像平时那样亲昵地蹭了蹭阿妈的脚脖,咩咩地叫着,然后又走到卡车那里,阿爸和二姑都下了车,但是花羊羊不理他们,只是望着车斗里的尕拉拉和它的羊宝宝,也不出声,只是默默地望着。

大家都被花羊羊的举动惊呆了,同时觉得花羊羊更可怜了。

尕拉拉欣喜地说:“花羊羊好了,花羊羊能走路了,它好了!”

阿妈便接过话来:“尕拉拉,你看,花羊羊好起来了,但是还很虚弱,留下来再养养就彻底可以回家了,你就放心地跟阿爸去新家吧。”

妹妹立刻开心起来。

阿爸接着建议,让尕拉拉把两只小羊也留下来陪它们的妈妈,这次妹妹很听话,把两只小羊放下车子。

卡车轻轻鸣了一下车笛,慢慢驶向远方。

阿妈脸色变得格外凝重,她轻轻地抱起花羊羊回到厨房,把它放在干草上。花羊羊精神依然很好,它并没有卧在草上,而是站起来,伸出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着两只小羊,小羊被它们的妈妈舔得酥痒,一边躲,一边又往妈妈的身边凑,老二还跪下前腿,去找寻羊妈妈的乳房。

“花羊羊真的好了?”我问阿妈。

“不知道。”阿妈忧心忡忡地答,她一边给花羊羊喂药一边说,“大概并不是你想得那样。”

阿爸来电话说,所有的家什都搬到新家了,只是要重新归置摆放,必须得阿妈回去才能做好这些事,阿妈很坚持,说家已搬了,余下的琐碎事可以慢慢做,阿爸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我和阿妈在老屋里度过了最后一夜,整个村庄安静得令人心生幻觉。

清早,花羊羊死了。

我很伤心,觉得花羊羊可怜,但阿妈却不再落泪,她说:“也好,这样倒可以永远地留在大茶石浪。”

我们把花羊羊埋在后山脚下,正如阿妈所说,花羊羊永远地留在了我们祖祖辈辈生活过的村庄。

一会儿,阿爸和二姑来接我们,二姑带走了花羊羊的两个孩子。

我和阿妈、阿爸爬上后山,在爷爷和奶奶的坟前磕头,敬香,道别,这个时候,我感觉到了阿爸的不舍,这个他出生成长的村庄,记录过他曾经的快乐时光和青涩年华,阿爸特意爬到更高一些的地方,俯视着整个大茶石浪,庄稼地、溪流、草坡和那个被青杨和各种树木半遮半掩的村庄,那些几乎搬空了的屋子里,曾经有过各式各样的欢笑和痛苦,有着各式各样的幸福和磨难,那些快乐的、忧伤的、无奈的、激昂的、低落的、兴奋的、徘徊的情绪弥漫在村庄里,飘散在那些巷道和房屋之间,那些声音、那些味道、那些卑微又茁壮的烟火气,滋养了村庄的一代又一代,但自此,都要消散,且永不再聚拢。

我也站在高处,远眺我们的大茶石浪,我知道,以后这样的时光大概不会多了。让我好好地看看我的村庄吧——

日月亭在我的左手,我轻轻一侧脸,它就完美地呈现在我的视线中。两座建在山顶的亭子,像两座美丽的佛塔,塔里藏着经文,肯定也藏着文成公主远嫁的传奇,那个长年大风猎猎的垭口因一千多年前的那位菩萨一般的公主而被世人熟知和铭记。我第一次到日月亭还很小,自己并不记得,是听阿爸阿妈说的,我是刚过了一岁生日的时候,阿妈带我去过,后来也走过无数次,就上个暑假,我和同学还骑自行车去过。

大小方台在我的右手,传说,大小方台其实就是赫赫有名的石堡城,也叫“铁仞城”,是古时的一个军事据点,因它地势特殊,曾是控扼着唐蕃古道赤岭至药水河谷的咽喉,听大人们偶尔讲起关于石堡城的故事,说得金戈铁马烽火连天,但是我真的很难体会,为了验证别人的话,我曾特意登上大小方台,险峻也是险峻的,漂亮也是漂亮的,但离别人讲出来的那种气势,我确实是无法感受,两个被一段狭窄山梁连接的大小平台,听说曾是驻军的要塞,大概也曾有过营房,但我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除了满山遍野怒放的金露梅银露梅和山顶两片平坦的草地以外,什么也没有。当然,和我一起去的同学也有捡到瓦片的,想来那就是古时军营仅留的残迹了吧,但是我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药水河在我的面前,听人说药水河源自拉脊山,从我们这里路过,它的目的地是湟水,最后要汇到黄河。药水河是我们这里最大的河流,河道不宽倒也水流丰沛,滋养了这一片土地,河岸美丽,尤其是夏天,开满了各色小花,有的河段里还有鱼,是我们最喜欢的一个去处。

把视线渐渐收回,看到我们的村庄。

这片有着千年历史的村庄,那样古旧,又是那样温暖美丽,大伯家和龙海爷爷家的杏树和桃树是春天里开得最心急的花儿,粉霞一般惹人爱怜;荣伯家虽然不常有人住,但是他家院子里那棵梧桐树大得很,树冠遮掩了他家半个屋子和半个院子,此时这棵巨大的树正在酝酿一片紫色梦境;我的同学祁俊俊家也显眼,俊俊阿爸曾在县里的林业站工作过,他在自家的院子里种树是讲规矩的,树种很统一也很整齐,一排果树,一排青杨,还有一排暴马丁香,到了丁香开花的时候,那花香飘得满村都是;村子最西头的那家,房子最矮最旧,那是豆奶奶家,她平时独居,靠着大家的帮助过日子,搬家之后,她就要住到敬老院去,这应该是件好事,豆奶奶应该很开心吧……

我把目光停留在我家。那座四四方方的院子,是两年前才建好的,因为阿爸是木匠,所以,我家的房子盖得比别人家更精心一些,院门和正屋前的檐廊都是精致的木雕建筑,院子里外都有阿妈种的果树,苹果、李子、核桃、无花果和杏,绕着屋子种了一圈,院子里有一丛牡丹,这是阿妈的最爱,阿妈在牡丹花丛旁边又种了月季、美人蕉、八瓣梅等花,我们都认为那是阿妈种来陪伴她心爱的牡丹花的,牡丹花旁还有一个石桌和四只石凳,那是我们夏天的饭桌,有时,我也在那上面写作业呢,石桌石凳是阿妈让阿爸特意从大华镇池汉村最有名的石匠郑师傅那里买来的,买石桌石凳的时候,还请回来两只小小的石狮子,那两只小石狮子此时也就在我家院门两侧呢,像我家的守护神一直护佑着一家平安……

太阳的光芒开始刺眼,提醒我们该离开了。我突然感觉到了阿爸的不舍,我一直以为阿爸是村里最愿意搬迁的那个人,没有想到,此时我们站在半坡跟村庄告别的时候,阿爸居然眼圈都紅了。阿爸哑着嗓子,搂过我的肩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怎么搞的,不是正如所愿吗,咋还会舍不得呢!”

阿妈接过阿爸的话,说:“要是舍得,那你可就真的是无情无义的人了!”

“我怎么会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呢!我虽然主张搬迁,但是,对大茶石浪我是有真感情的,想想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娶妻生子,在这里把老人送走,而且,将来我死了,也是要回到这片山坡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几乎都是在这里发生的,怎么会无情无义呢!”阿爸说得很动情,叹了一口气,又轻声地感慨道:“人,离开了,但心还是会永远牵挂这里的,永不遗忘。”

阿妈不再说话,我看到她眼里含着泪水。

我们从山上下来,离开了已然空寥的村庄。

4

春天,阿妈从老屋里费很大力气移来的那株干枝牡丹终于缓过来了,虽然比从前晚些,但也开始有新芽从干枯的枝干上小心地绽出新绿。妹妹已经读一年级下学期了,她不停地讲她的班级她的老师和她的同学们的事,小脸上散发着兴致勃勃的红晕,她也许已经忘记了花羊羊,当然,她最好忘记,想它做什么呢,只会让人难过,我希望妹妹永远快乐,在新家、在新的生活中一直快乐下去。

猜你喜欢

阿爸拉拉阿妈
阿妈叻嚒
梦中的老阿爸
阿妈的草原
拉拉真棒
刺刺拉拉的魔术贴
拉拉勾,吃糖豆
梅里雪山 我的老阿爸
阿妈 阿爸 嘎洒坝
阿爸的目光
短耳兔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