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 者
2023-11-04周家兵
【作者简介】周家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文艺报》 《北京文学》 《长江文艺》 《福建文学》《北方文学》《边疆文学》《广西文学》《厦门文学》 《散文百家》《特区文学》《当代小说》等报刊。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亚泰的密室》。
下午四点不到,女人就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到了家门口,重重坐到屋檐下的椅子上,朝屋里喊道:“渴死我了。”
儿子杨德利送一个客人去广湖市火车站,刚回来,正在帮忙给麻将桌上的客人们添茶续水。他放下热水瓶,皱着眉,从里屋出来,站在母亲身边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再也不想去了。刘医生说,从今往后,不管我吃饭喝水了。”女人说着,眼泪溢出眼窝,伸手用袖子去擦。深秋,天干风燥,她嘴唇上干裂起皮。今天早上七点她送儿子去好喜诊所时喝过水,中午,她拄着拐杖用一次性杯子去诊所饮水机打水,漂亮的护士从注射室出来吼道:“不要钱呐!”好凶!女人手一抖,满满一杯水剩下七八分。
在诊所看病打针的人,目光刷一下全看过来。女人实在又饿又渴,忍着委屈,含着眼泪,一步一步后退着坐回椅子上。诊所银灰色的铁椅子,坐板上有密密麻麻的小孔,拐杖靠上去就滑溜到脚底下,横在走廊上。红光村一个老熟人取完药,帮忙捡起拐杖递给她,关心地问:“怎么坐在这里?”老熟人的意思是,累了可以去里面病床上躺一会儿。
女人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觉得他面熟,应该是前后村的湾间邻居,搬到镇上后,见面少了,好多熟人碰面时却叫不出名来。
刘好喜医生,从诊室出来给茶杯续水,顺便问女人:“今天,腿疼好些没有?”
老熟人走出了診所。刘医生也走进了诊室。女人不知道要不要逐一回答。有风从诊室大门吹进来,地上的黄叶开始多起来,天越来越凉了。
你怎么回来的?杨德利问母亲,女人很想说,一个好心人把我带回来的,在门前停车让我下来,还要扶我进来,我说自己能慢慢走进来。可女人却说:“我饿,我渴。”想起来,她还是早上六点半在家吃的早饭。
杨德利掏出手机,拨通刘好喜医生的电话:“你太不讲究了,我老娘在你诊所饿死渴死,你都不管,是不是?”
“这会有人要看病,耽误不得,晚点我给你电话。”刘好喜医生电话里轻言细语回答杨德利。
“先不要扯,端碗水我喝。”女人哀求儿子,“弄点吃的,中午剩下的饭菜也行。”看来,女人是饿极了,渴怕了。
杨德利本想跟刘医生继续“扯一扯”,听母亲这么一说,挂断电话,关心起母亲当前“又饿又渴”的实际问题。
中午饭剩下的是粑粑,还有一两个小时就吃晚饭,用长湖镇人的话说,“中不中,罢不罢”,比较难安排。女人从儿子手里接过半个粑粑,啃着还算软和的粑粑瓤子。硬邦邦的粑粑壳,吃起来“皮皮踏踏”咬不动。长湖镇的热粑粑是家家户户都会做的一道面食,松软的粑粑瓤有发酵气孔,吃起来软糯可口。金黄色的粑粑壳,咬起来脆生生嘎巴香。
女人牙齿还不错,可粑粑实在太干,又饿,吃得急了些,噎住了,憋气,心口生痛,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怎么吃点粑粑还感动了呢?”儿子杨德利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给我倒杯热水。”女人终于缓过劲来,急促地吐出这句话。
杨德利给母亲倒杯温水,顺便放了几根狮子山的毛尖茶。茶水慢慢变绿,透亮,几针茶叶竖在茶杯里,漂亮。女人三口两口就喝了下去,连那几根漂亮的毛尖。
“你先垫一下肚子,中午剩下的鸡汤,我给你去热一下。”杨德利转身去厨房,乒乒乓乓一阵响,把鸡汤端出来放在饭桌上,把母亲搀扶过去,坐到饭桌边上。“你先喝汤,粑粑我放热锅里,趁刚才的热气焖一下,软和点。”
看母亲狼吞虎咽,吃饱喝足,杨德利挨着她坐下来,问了今天的情况。跟前几天不同的是,今天开始,不给吃喝了。杨德利越听心里越生气,看来这笑面虎刘好喜的笑真不好对付,得想个办法弄弄这狡猾的老狐狸。
天刚擦黑,杨德利分批把打麻将的客人送走,媳妇刘海霞忙着做晚饭。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吃饭,聊天。孩子们饭后做作业、洗澡、早睡,明天一早,他们要照常起床上学。杂七杂八的事忙完,刘海霞开始清点今天麻将馆的收益。杨德利帮忙清洗麻将牌,给麻将房消毒。忙完这些,十点过了。刘好喜还没打电话过来。杨德利嘟噜着,要去找刘好喜这狗东西。刘海霞劝道,“明天送妈过去,直接到诊所找他。”
“你们睡。莫管我。”杨德利带上钥匙,出了家门。
红光村就在长湖镇边上。前几年扩镇,近水楼台,村里有一小部分被划到镇上管辖,刘好喜就在316国道旁买块地,建了三间四层楼房,把村卫生室搬到这里,一二楼看病,三四楼住人。朝国道这边的阳台栏杆外,悬挂牌匾“好喜诊所”,下面一行小字“政府注册,医保定点。”
杨德利把车直接开到诊所门口,拨打刘好喜手机,三次都没人接。他便打开手机录像功能,用脚猛踹诊所卷闸门。“哐!哐!哐!”响声在寂静的夜里特别让人烦躁。不一会儿,两边的邻居从阳台和窗户探出头,不满地喊道:“干什么?都上床睡觉了。”
杨德利不再踢门,开始大声说话:“刘好喜今天把我六十来岁的老母亲打了一顿,腿都打折了。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为什么出手打一个老婆婆?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讲,为什么要如此狠毒,打一个老婆婆?刘医生,你要是讲道理,就站出来,我们当面对质,把事情说清楚。你要是理亏,可以躲着不见我。我在这里守一晚上。你也可以报警,警察来了最好,我们把事情摊开来说。”
杨德利说一段,停下来,用脚重重地踢诊所卷闸门,声音有些恐怖。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越来越多了,杨德利就不踢卷闸门了,接着继续喊话,让大家都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你作为治病救人的医生,你丧尽天良,你谋财又害命,你动手打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婆……”
好喜诊所门前街坊邻居越聚越多。杨德利打开手机录像功能,阐述事情的经过,控诉刘医生的恶劣行径。他发现,围观的人群里,好多人用手机在录像,或许还有人在网上直播。下一分钟就会传到抖音、快手上面,就是发微信朋友圈也不错。
刘好喜医生终于出来了。他在里面用力向上提起卷闸门,差点被杨德利的脚踢中。他依然是笑眯眯的样子,和善,亲切,像对待他的每一位病人。
“你还是扛不住。”杨德利面无表情地说,“街坊都拍下来,这就是笑面虎刘医生。”刘好喜用右手挡一下眼前的手机灯光,收了脸上的笑,严肃地说,“德利!你母亲这几天都来我诊所闹事,看在街坊的情分上,我好吃好喝招待她,你不能血口喷人。进屋来,我把具体情况跟你细说。”说着,把杨德利朝诊所里面“请”。继而,刘医生转过身,笑眯眯地向围观的街坊道歉:“对不起各位街坊邻居,影响你们休息了,对不起啊!对不起。”刘好喜向大家弯腰鞠躬,“情况不是那样,还请各位街坊不要上传视频到网上,都是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免得误会,伤害到谁,都不太好!谢谢大家。”
围观的街坊邻居陆续散去,窗户一扇扇关上了,阳台上的人影也消失了,热闹没得看,还不如早些上床睡觉,说不定明天还有续集。
诊所里只有杨德利和刘好喜两人。刘好喜给他倒杯温水,坐在对面。笑眯眯地说:“出我洋相,有一套啊!”
“跟你学。”杨德利说。
刘医生起身,拉下诊所外面的卷闸门,关上里面的玻璃门,微笑着说:“你知道我诊所有高清监控,前后左右,室内室外。你要什么时候的录像,跟我说一声,都可以调出来给你。今晚,当着这么多街坊的面,污蔑我打你母亲这事,我们暂时放一边,就说说,你母亲腿疼的问题,你想怎么办吧?”
那天晚上,两人慢慢细聊。刘好喜最后亮出底牌:“我一个村办小诊所,进项少,开支大……”
直到凌晨两三点,刘医生微笑着把杨德利送出好喜诊所。
杨德利说:“这事边走边看,有问题还会找你。”
刘好喜依然是笑眯眯的招牌模样:“那是,把老母亲的病治好,是我们共同的宗旨。”
道别时,刘好喜主动和杨德利握了握手。
每周五长湖镇卫生院有上级专家过来坐诊,市第一人民医院安排过来支持下级医院的主任医生,除了坐诊看病,还会跟卫生院医护人员就个案临床展开分析和研讨,采集更多临床病例用于病理研究。这半年时间,上级卫生主管部门,安排市一医院马志彬主任医生支援长湖镇卫生院。
刘医生作为业内人士,对于长湖镇卫生院内部运作和管理非常清楚。请镇卫生院医生领导们吃饭喝酒抽烟聊天,只要稍作打听,便可收集到长湖镇卫生院所发生的任何事情。这话是那晚刘好喜私底下跟杨德利说的,说这话时,刘好喜依然保持着笑眯眯的样子,重点强调说,就连上面卫生系统的人下来,都会私访我的诊所。似乎他的小诊所是个秘密联络点。他收集的信息远超长湖镇医疗系统的数据库,因为除了正儿八经医院内部的事,还包括相关的八卦传闻。谁未婚先孕流产;谁跟哪位领导好上了;谁的孩子出生了屁股上有个胎记……刘医生是想用这些说服杨德利,按照他出的主意,能解决共同的问题。
按照刘医生的建议,星期五一早,杨德利开车送母亲去镇卫生院。坐诊的果然是马志彬医生,和医院大堂墙上的照片和个人简介对得上。四十多岁的马医生,头发有些花白,大概一米七五的个头,稍微偏胖,“八点二十”的眉毛,胡须剃得干净,白净的脸庞,笑起来眼睛变小,慈眉善眼,跟病人显得亲切,没有距离感。杨德利第一次见马医生笑,脑海里闪现出刘好喜的招牌模样:笑眯眯。仔细打量,发现他们的笑似乎完全不同,至于哪里不一样,杨德利没心思细想,不管刘医生马医生,都是医生,治病救人。
镇卫生院不像市里大医院把科室分得细,只有全科一、二、三,以前也跟市里医院一样分过科室:内科、外科、妇科、泌尿科、骨科、耳鼻喉科等等。乡镇患者就诊,不知道该挂什么科,卫生院导诊通常是实习生,挂号挂错科室是常有的事,医生和患者都有怨言,产生了不必要的就医矛盾。于是,干脆改成统一的全科,患者就是来看头疼脑热,吃药打针,越简单越好。乡镇患者最反感医生开单做各种检查,背地里议论纷纷,有说医院为了创收,有说是黑心医院。“你一个镇级小医院,就看个小病,搞那么麻烦。又赚钱,又折腾人。”如果怀疑自己得了大病,会去县市医院看,或者去省城武汉市更大的医院确诊。如果得了大病,如癌症,治疗不麻烦,就治一下,如果麻烦,拿些药回老家乡下,边活边看,没必要遭那份治疗的罪。乡镇人反感插管抢救,认为不孝,让老人不能痛痛快快地死,变着法折磨他,最后,人财两空,何必呢。“老天爷要你死,跑得脱?”尤其是老年人,“又不是死不过?”乡亲们还是信宿命。活到花甲之年,就是非常不错的“寿数”了。有乐观者酒后打着哈哈说:“什么癌都不怕,大不了让它跟老子一起死,老子儿孙满堂,死得其所,死而无憾!”癌症要是人,闻言必丧胆。
“五十六七的人,还可以搞几年。”这话是刘好喜跟杨德利说的,他的意思是劝杨德利,你母亲还年轻,也是可以治疗的病。他这个小诊所治疗设备有限,应该送去长湖镇卫生院或广湖市医院看看,起码要确诊一下。大医院仪器先进,专家坐诊,肯定不一样,就是看病贵一些。该花的钱,还得花,不是么?尽个孝道,世面还是要顾好。
按照儿子的叮嘱,女人没有告诉马医生自己在“好喜诊所”看过病,更不能说打过针,吃过药,還持续了一个月。女人说了谎:“前几天开始,腿莫名其妙的酸胀,慢慢有些疼痛,越来越严重,拄拐还可以走,真担心瘫痪了,拖累子女。”这话前面是儿子告诉她的,让她这样跟市里大医院下来的马医生说。这些话也是“好喜诊所”刘医生告诉杨德利的。杨德利转述给母亲,希望母亲好好配合。女人问过儿子为什么?儿子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你照着说就行了,其他的事,不用管。”杨德利还鼓励母亲说:“你要相信大医院来的医生。他们都很厉害,什么病都能看得了,治得好。”
女人腿疼,并不肿胀,其他没什么异常。马医生用手试探着按压女人腿的不同部位,反倒疼痛减轻。马医生给她开了几项检验单,拍个X光,验个血。他怀疑女人是摔伤、扭伤、糖尿病或坐骨神经痛。
女人相信儿子,他大学毕业后去深圳闯荡,在大型台资企业做过管理。女人觉得儿子了不起,比他爸爸强多了。他爸对这个家最大的功劳就是死在建筑工地上,听说那是在建的深圳地王。儿子领取赔偿款后,带着他们一起回老家发展,當然还有他爸的那个“小红木盒”。儿子翻新改造了老家乡下的房子,像城里有钱人的别墅。还在镇上买地皮,自建了目前居住的房子,一楼二楼做生意开麻将馆,顺带卖些饮料日用百货,上面两层住一家老小五口人。雄心勃勃的儿子还计划在广湖市里买一套商品房,说孩子们长大了,要去市里最好的一中念书。其实,租房也可以,但,租金年年都要给别人,最后房子也是别人的,还不如自己买一套,大家都省点花,努点力。儿子说这话,意思是提醒儿媳妇少在网上买那些打折用不着的东西,让孩子们平时少喝饮料,多喝白开水。女人欣慰,一家老小在一起吃苦受累心里都踏实。家里谁有个三病两疼,去刘医生的好喜诊所,看病也方便,一句话的事,“过来我给你看看。”笑眯眯的刘医生说话温柔,听着舒服。做梦都没想到,这次看个感冒,打个针,把腿打出了问题。老是疼,不见好。按照刘医生的叮嘱,晚上睡觉前,按摩,热敷,吃药,打针……不但没减轻,还越来越凶了。女人思来想去,还是怪自己人老被病欺。女人心生愧疚,话就少了,眼窝也浅,泪花就多了起来。
看着女人的检验报告,马医生皱了皱眉。他轻言细语地问,最近吃没吃药,打屁股针没有啊?边询问边用手轻压女人屁股打针的地方,让女人脱下来看看屁股上有没有针眼。
女人心里惊慌,手放在腰上,不停摇头,眼泪溅到马医生白色的工作服上。女人的愧疚像越来越凉的深秋,寒意阵阵叠加。马医生照顾着女人的情绪,温暖地微笑着,女人的心里又慢慢暖和些,一晃,就到正午了。长湖镇卫生院的检测设备有限,马医生建议女人去广湖市医院做个磁共振。今天看病花掉了好几百,虽然有新农合可以报销大部分费用,可自己贴进去的钱,够在好喜诊所看个把月的。女人心里被多花了钱的不舒服所填满,觉得上面派来的专家医生,检查没少做,钱没少花,病却没有看明白。女人在心里对比着想,刘医生好歹没怎么费钱。
杨德利征求母亲,要不要去市里医院看看。女人说:“马医生一星期才来一天,他让我们去市里医院看,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哪个晓得?”
杨德利坐在饭桌边上好久没说话,起身时说:“你说的这种情况,也很有可能。”
女人的腿疼还在继续,开始影响睡眠了,有时候,半边身子都疼起来了。
儿媳妇用煨罐给女人熬鸡汤,补充营养,每晚用热毛巾给女人热敷腿,活血化瘀。每次女人都很感动,流着眼泪。海霞安慰婆婆:“自家老人,应该的。再说你快点好起来,还能帮我们照看麻将馆,做做饭。我抽空可以替换德利跑几趟车,让他适当休息一下。”女人知道,儿子的“熟人租车”生意不错。只要坐过一次他的车,就会坐第二次第三次,都说他有服务意识,帮客人拿行李,开车门,矿泉水、纸巾、音乐等好多细节也都替客人考虑得周全。毕竟是从深圳一线城市返乡创业的大学生,服务非常人性化,愿意让客户占小便宜,自己吃点亏。想起儿子的努力,就心疼他的辛苦,女人就更加欣慰,这日子真是越过越红火。
杨德利经常会去好喜诊所,女人对儿子说:“拿点止疼片回来,让我好好睡一觉。”
半片,一片,最多两片。刘医生说,止痛片不能多吃。先吃半片,实在疼得受不了,再吃半片。儿子杨德利转述刘好喜医生的医嘱。女人遵照医嘱,从只吃半片就好睡觉,到一次吃两片都睡不好觉。
这个星期家里没什么变化。儿媳海霞依旧忙自己麻将馆的生意。儿子每天接打电话后,外出接送客人。孙子们照常上学念书,放学做作业。女人却觉得变化很大,腿越来越疼,止疼片越来越没效。晚上,女人疼得睡不好,想起来拄拐活动一下,又没力气。只好躺在床上想已经走了的老头子,疼痛似乎会减轻一些。老头子走那年,才五十多点,身强体壮,每晚要喝半斤酒。他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砸穿劣质安全网,跌落到地上,身上还有腱子肉。女人倔犟地要去老头摔下的现场看看,她不相信老头子就这样走了。看后,便相信了。后来,慢慢地又不相信老头子真走了。再后来,恍恍惚惚,特别是最近几天,觉得老头子离自己很近,他的脚臭味还是那么重。在疼得受不了时,女人就想老头子。跟他过了一辈子,不好不坏,吵过闹过。但有一点女人感到很幸福,他从没动手打过女人,这在乡下非常难得。他的“红木盒子”还放在乡下老屋的四楼阁楼上,用好几层塑料包裹得像个大粽子。儿子说,到时候,父母合葬再入土。墓地已经找好,天使岗山半腰,是个好地方,前后种的八棵柏树都长得翠绿欲滴。女人过去看过,甚是满意。
午饭后,央视一套在播放《今日说法》,女人喜欢看,经常看。今天播放的是一个哮喘老人,病发,呼吸困难,憋得脸发黑嘴唇发紫,实在难受,生不如死。在家求儿子给他买瓶“夏枯草”,儿孙满堂,又不是死不过。儿媳妇说,要死去医院死,还能找医院赔点钱,弄点安葬费,死在家里,传出去,还以为我们不孝。老人在就诊时,就真的喝农药死在了医院。女人看得心里难受,眼泪大颗大颗地滚滚而下。突然想到自己这腿疾,电视里老人儿媳妇的嘴巴一张一翕,一直在脑海里回放,那句话,一直在耳畔回响。电视里在医院喝农药死去的老人,比自己还小一岁。坐在主持人对面穿着西装的嘉宾说,人道主义补偿。嘉宾还说了很多自己听不太明白的道理,都是法律方面的,但人道主义女人听清楚了,意思就是,不管是不是你的过错,你是“国家单位”,你就得多少给点钱,女人这么理解的,镇卫生院是“国家单位”,“好喜诊所”是刘医生的私人诊所。私人的钱难要,听说刘医生也很有钱,在省城武汉市买了商品房,儿子在武汉名牌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大医院当麻醉医生。但刘医生总是笑眯眯的,周边乡亲街坊们都说他和蔼,人缘好。跟他要钱,街坊们可能会觉得在“敲他竹杠”,乡里乡亲,就是这么一个人情社会。跟“国家单位”要再多钱,都似乎是理所当然,也很有必要,不然就是傻。女人胡思乱想,越想越远……晚上躺在床上,女人身上越来越疼,把白天电视里的事又想了一遍,突然觉得自己越活越坏,“你这个坏女人!”女人心里骂自己。女人睁着眼睛环顾四周,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黑,还是黑,无尽的黑。
女人一晚上没睡着。女人想跟儿子说,明天星期五,送我去镇卫生院。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晚饭后,儿子杨德利主动提出来说:“妈!明天送你去镇卫生院,再找马医生看看。”
女人提前吃了两片止疼药,自己拄着拐杖,在长湖镇医院走廊上慢慢走。女人让儿子去忙自己的生意,交代他忙完了就過来接她回去吃午饭。女人把以前在镇卫生院看病的所有检验单、化验报告,都带在身边。女人随手的方便袋里,还有一包“三步倒”鼠药。
关于自己的腿越来越疼,没去市里大医院进一步检查这个问题,女人和马医生温和地聊了一会。从马医生的全科一诊室出来,女人坐在门口附近的铁椅子上,让过路的护士帮忙打来一杯温水,透明的一次性杯子,女人从袋子里掏出白色的药丸。她咬咬牙,全部喝了下去。
女人从铁椅子上痛苦地滚落到地上,口吐白沫,喊叫不出,用手抓脖子……她恍惚中听到凌乱的脚步声和呼救声。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弱,女人越来越清晰地看到老头子坐在建筑工地脚手架上,朝他招手。
“国家单位”的钱,的确要比个人的钱好要。杨德利从医院要到一笔“人道主义补偿”款,什么名头不重要,拿到钱才是真金白银。女人生前的愿望达成了。杨德利的愿望也实现了,他在广湖市奥体中心花园小区,买下一套三房两厅的商品房,距离市一中不到四百米。
女人跟过了一辈子的老头子合葬在天使岗山腰处。此处避风,坐阴朝阳,山谷有涓涓细流,对面是青云山顶,树林茂盛。风水先生说,这宝地至少旺三代。办完丧事的隔天,治丧所有的开销,好喜诊所的刘医生安排人过来把账全部结清。
“钱不过我的手。”杨德利曾经跟刘医生协商处理母亲腿疾时说过这句话,刘医生允诺了。刘医生还说过,要帮杨德利和他母亲,说到做到,就像他在当地远近闻名的口碑,药到病除,立竿见影。让刘医生没想到的是,杨德利母亲把性命都搭进去了,这也太……
“顽疾用猛药。”刘好喜医生的口头禅,远近乡亲们皆知。自从女人走后,刘医生说这句话的频次越来越少。后来,在省城武汉市大医院的儿子,继续深造医学硕博连读时,好言相劝父亲刘好喜,去武汉医学院再进修一下。回来后,刘好喜医生几乎不再说这句话。就是来看病的熟人乡亲们说起这句话,刘医生会笑眯眯地说,还是要规范用药。
这几年,乡亲们口口相传,刘医生的医术好像不如以前了,以前,看个感冒打一针拿点药回家,过两天就好。现在,不给打针,只开药吃,要一个星期才能好。“多喝白开水。”“不用打针,开点药吃吧。”似乎成了刘好喜医生新的口头禅。
乡亲们还是愿意到好喜诊所看病,不用挂号,不用预约,不用做听起来就头晕的各项检查。随到随看,刘医生九十度挨着病人坐,膝盖碰着膝盖。刘医生一直保持着笑眯眯地问话:“哪里不舒服?”“这两天吃了什么?”“嘴巴张开,舌头伸出来,啊——”刘医生的右手搭在病人的脉搏上,病人的手腕放在桌上装着谷糠的枕头垫上,似乎有种无形的温度,穿透病人的五脏六腑,立刻由心烦气燥变得宁静安定。但,有路过此地的江湖郎中说,刘好喜医生根本不会号脉。
广湖市医院的主任医师马志彬,因为女人的事被调查,最后虽然没受到处分,但还是被“冷藏”。这件事导致市里“上级医疗资源支持下级医院”这项便民惠民政策被叫停。马医生在市医院工作不顺,越来越苦闷,索性辞去在市医院的工作,凭着自身的医术,受聘于武汉市昌明区中心医院,高职低聘,从副主任医师开始做,三年后,才做回主任医生。
女人的儿子杨德利再次跟马医生见面时,是一个深秋。这年,杨德利的孩子已经是市一中高二的学生,一家人住在广湖市奥体中心花园。杨德利还在坚持跑私家车出租,只做熟人生意,不过熟人圈子越来越大。送完客人回来,杨德利进小区正门后左转,抬头就看到马医生。马医生卖掉了自己在本小区的房子,回来做最后一次交接手续。他在省城武汉市已经安家落户,买房买车了。
杨德利先认出马医生,想低头躲过去。马医生也认出杨德利,热情主动打招呼。杨德利有些不好意思,他没想到还会遇到马医生,更没想到原来还是一个小区的邻居。马医生老了,满头银发,显得更加慈祥。简单寒暄后,得知马医生已经搬家到武汉市,杨德利暗自长吁一口气。马医生感叹道:“哎!当年你母亲腿上的病,还没来得及确诊,她老人家就匆匆走了,真是遗憾!”
杨德利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眼睛不停地眨巴着,摇摇头,似乎是不想再提。他用一只手遮挡住鼻子和嘴巴,低下头,匆匆忙忙逃也似的走了。
马医生站在原地,意识到自己刚才揭了杨德利的伤疤,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杨德利的背影,越来越远。
女人黄泉之下若有灵,怎么也不会想到,至今对她念念不忘的是马志彬马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