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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的阅读经验和自我疗愈

2023-11-03李德豪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8期
关键词:黄州体悟陶渊明

李德豪

作为北宋文坛领袖的苏轼,在人生不断失意,且身心遭受磨难的情况下,仍能保持乐观豁达、随缘自适。他在《自题金山画像》中写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算是对一生流离的总结。本文试图从苏轼生活中的阅读经验切入,探析苏轼的自我疗愈过程。传统经典本身就具有疗愈功能,通过阅读研撰,以及情志之间的互动体悟,消解了苏轼自我的矛盾痛苦。

一、阅读疗法:书犹药也

“阅读疗法”是20世纪初西方的心理学家所提出的一个概念,阅读疗法的创始人之一卡洛琳·夏洛蒂认为,阅读疗法是“读者性格与纳入心理学领域的文学文本积极互动的一个过程,它可用于性格评估,改进性格并促使性格成熟”(尼古拉斯·玛札《诗歌疗法理论和实践》),是将阅读作为一种辅助心理治疗的方法。实际上,“阅读疗法”的認识和实践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一直存在。最早的如孔子所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此时,就已经发现了诗歌对于个人情志的感发和调适的作用。明末清初,李渔的《闲情偶寄·颐养部》直接提出了以书当药的观点,读书、著书等“素常乐为之事”,可以消忧铲除不平之气,其功能如药一般。张潮的《书本草》更是仿照本草体例,备论经史子集的性味功效,如所言:“四书……性平,味甘,无毒,服之清新益智,寡嗜欲,久服令人……心广体胖。”虽然是游戏笔墨,但依旧点明了中国传统经典在疗愈人心上所具有的“药性”。可以说,药石可以医疾,而书籍则可以医心。在遇到精神危机时,内敛而通过阅读传统典籍寻求解脱之道,从而修正人格缺失,获得心灵上的拯救,是传统的儒士所具有的普遍行为。而书,也是苏轼患难途中最忠实的朋友。

二、阅读《周易》:对苦难的超越

对于苏轼的阅读经验,南宋的王十朋如此评价:“(先生)平生斟酌经传,贯穿子史,下至小说杂记、佛经、道书……”(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可以说,苏轼的阅读范围相当之广,这么庞大的阅读量可以帮助他从多个视角看待人生的各种问题。而且,苏轼读书非常之勤。据《春渚纪闻》记载秦少章所言:“公尝言观书之乐,夜常以三鼓为率,虽大醉归,亦必披展至倦而寝。然自出诏狱之后,不复观一字矣。”乌台诗案后,尽管苏轼内心遭受重创,但并非从此“不复观一字矣”;而是“废兴古郡诗无数,寂寞闲窗易粗通”(《次韵乐着作野步》),通过研治《周易》来排遣内心的忧郁和苦闷,化解悲哀,超脱苦难。

作为有经世之志的儒家士大夫,又受到当时盛行的解易之风的影响,苏轼毕生研撰《周易》。他青年时代就在父亲苏洵的指导下研读《周易》。贬居黄州时,他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和闲暇时光,更是投入对《周易》的研究中。比如,他在《黄州上文潞公书》中写道:“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学,作《易传》九卷。”通过对于《周易》的深思,苏轼对于其中所蕴含的“变易”思想有了深刻把握。而所谓“变易”,就是指宇宙变动不居,而人也应该随时宜的不同,积极地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并主动适应外部环境。“变易”思想的典型概括便是“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当人生遭遇困难,位于人生低谷之时,要相信有通往坦途的希望和力量。苏轼曾多次表达这个道理,他在《贺正启》中说:“伏以物壮则老,肃役所以成岁功;否终必倾,反复然后知天意。”又在《移廉州谢上表》中说:“否极泰遇,虽物理之常然……濯于淤泥,已有遭逢之便;扩开云日,复观于变之时。”这是一种积极正向的心理暗示,将客观事物的变化看作平常规律的运动,而并非归咎为命运的无常。这样不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都不会使自己的内心陷入一种绝望、穷途之哭的处境。所以,苏轼在黄州时期,并没有自我消沉,而是对生活抱有一种热切的期待,就是受此阳刚精进的“变易”哲学影响。此时,他所展现出的豪放热切的词风,如“何妨吟啸且徐行”等,也是基于这样的心境,一切总是处于变化之中。对于这种变化的通达认识,无疑正是苏轼超越困境的心理调节机制之一。

深悟“变易”之理的苏轼,也对《周易》中的“不易”思想有了透彻认识。“不易”有两个方面,一是指宇宙秩序的恒常性。在苏轼登上海南岛环视茫茫水天,不知何时能出此岛,于是凄然。但转念便以一种宇宙情怀消解了这样的痛苦,他认识到“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之中,有生孰不在岛者?”(《在儋耳书》)苏轼站在宇宙的高度审视,发现不论是中国,还是九州,还是天地,都在水中,于是发现了事物背后恒定的规律,跳出了眼前境遇所导致的惶惶不安。另一个方面是道德价值的恒常性。苏轼在黄州时期给李公择的信中就说:“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怜(一作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可以展现出苏轼在穷困之时所展现出来的气度,虽老又穷,但依然秉持着忠义道德和积极的人格精神。而且他被贬海南时期,也积极践行《周易》的中正观,立身处世循理无私,正直方正。

三、阅读陶渊明诗:回归心灵的田园

如果说易学智慧所建立的是一种乐观的积极用世观,那么苏轼通过阅读陶渊明的诗集,打开了一条通往精神自由之路。苏轼对于陶渊明的接受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在黄州贬官之前,陶渊明对于苏轼来讲只是一个向往的田园符号;而在乌台诗案的意外打击之后,他更深刻地体悟到了陶渊明的人格精神和精神自由。陶渊明处事态度率真旷达,他的诗歌也“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所以苏轼“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苏辙《追和陶渊明诗引》)。在元丰七年(1084),苏轼得李江州《陶渊明集》相赠后,余生皆以陶集相随,他在给程全父所写的信中说:“随行有《陶渊明集》,陶写伊郁,正赖此耳。”(《答程全父推官书》)他在《东坡题跋·书渊明〈羲农去我久〉诗》写道:“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惟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他通过阅读陶渊明,追和陶渊明的诗歌来进行自我疗愈,将自身的苦闷和闲适同陶渊明进行互动,冲刷郁积在内心的不良情绪,超越时间的局限,成为心灵的挚友。苏轼在生死、仕隐、固穷等方面,都继承了陶渊明不喜不惧、委运自然的思想。苏轼将生命看作是一种寄寓,人生是短暂的而宇宙是永恒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前赤壁赋》)在宇宙的长度上,人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存在,而世间的一切也没有长存的,都要归于幻灭。所以,不再执着于悲喜荣辱得失,不再执着于现世。于是,能够脱离忧患,超越生死。但苏轼并非悲观的虚无主义,而是用一颗平静之心行入世之事,随处皆可喜。被贬黄州后,他坚持自己所建立的“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超然台记》)的生活美学,积极去发现生活,在薪俸微薄而精神高度压抑时,依旧可以看到“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他能做到很快从悲伤中淡出,回到一种“原初状态”,也即自己本非沦落至此,而是似乎本来就是如此。化悲为喜,随处皆喜。这是对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形影神三首·神释》)人生观的一种发展,以一种人生如寄的心态安然于尘世生活的百态。另外,苏轼的用世和出世之间的内心矛盾状态也通过阅读陶诗获得了调和。苏轼曾高度赞赏陶渊明对待仕隐的态度,评价其为“欲仕则仕,欲隐则隐”。虽然感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看似自己受到朝廷的桎梏,到处迁谪没有自由,但其实真正的自由应该是内心的自由,应该是保持人格精神的高度独立,而不是真正去山林隐居。他发展了陶渊明亦步亦趋的仕隐观,而提出了“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沁园春·孤馆灯青》)的观点,个体是自我行动的主人,无论外部环境如何变化,自己是蹑居高位还是耕于农田,自己的内心都可以不为外物所束缚,来往自由,在挫折和苦难中一次次完成超越。但是,放在现实中,仕隐之间的冲突和选择,一个不可回避的现实影响因素便是经济问题。苏轼的一次次迁谪需要面对的首先便是生活物质上的困境,“米尽初不知,但怪饥鼠迁”(《和陶岁暮作和张常侍》)。生活上的困顿对于心灵其实也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在这一点上,陶渊明和苏轼之间有极为相似的处境,因为饥饿而忍受漫漫长夜。在这一点上,苏轼继承了陶渊明“固穷”的观点,在贫困中坚持自己的操守,“昔我未尝达,今者亦安穷”(《和陶拟古九首》其二),便是他自我调适的真实写照。但他并非只是忍耐穷苦,而是用心观照穷苦的生活而发现生活中的诗意,这是苏轼精神上高人一等的地方。身处破屋烂房中雨打风吹,但他写道:“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和陶怨诗示庞邓》)酣眠自适,完全没有牢骚满腹,还有一层释然祥和,可以看到他的达观自适。其实,这是和贫困生活的一种和解,用一种真诚的目光看待苦难,尽管物质生活贫乏单调,却通过内心的调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充盈。

四、阅读道释:消弭界限,物我两忘

虽然苏轼是一位传统儒士,他的思想却是三教融合后所提炼的产物。我们不能忽略他对于道家和释家经典的阅读。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写道:“(苏轼)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苏轼在任密州太守时多次通读《庄子》来排遣内心的压抑和苦闷,来净化内心。庄子的齐物思想对于苏轼影响颇深,他在《醉白堂记》中云:“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非独自比于乐天而已。”从二元论的划分中超越,用一种相对的眼光看待万物和人生,将苦难和顺境都看作人生的一部分,一切皆顺其自然。将万物看为一体,消除了物我之间的对立界限,生命个体本身才能达到物我合一或物我两忘的自由境界。基于此,苏轼超脱于尘世之上,内心获得一种宁静且淡泊的恬淡感受。他舍弃了主观的标准,在《后杞菊赋》中他说:“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这样的自问显然是庄子之风,这样的界限消弭后,内心一派澄明无碍。而苏轼对于佛教经典的阅读,初涉《维摩经》,后来与《金刚经》具有颇深的渊源。苏轼在《〈金刚经〉跋尾》篇中写道:“有一念在,即为尘劳,而况可以,声求色见……灌流诸根,六尘清净……应如是观。”可以看到他对于禅宗的空性观的深刻体悟。自性本清净,应如是观,而不是用五根来寻求解脱。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他用“雪泥鸿爪”的比喻来表达人生无常、无迹可寻的空性思想,破除声色迷惘,这也对他旷达无碍的性格产生了启发。另外,苏轼继承了禅宗的“无念无住”的思想,所谓无念,并非指断绝一切念头,而是指面对事物的变化而不执着于此,能够在任何状态下都可以保持自性清净,是一种任性自然的状态。苏轼在被贬黄州时期所作的《黄州安国寺记》中说:“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却是苏轼内心一瞬的释然,而且从“孤月此心明”(《次韵江晦叔二首》其二)等诗句中我们也能体味到他内心那一时的清净无碍。但值得注意的是,苏轼从来不是游戏于高深的禅学理论,而是融入生活去参禅体悟。而且他没有把成佛作为自己的终极目标,只是随缘随喜,去获得禅悦,这是苏轼独有的态度。

阅读是一面镜子,苏轼通过这面镜子,使自己的精神实现了高度自由。不论人生处于何种困厄之中,他都可以积极直面现实人生,观照自然,体悟生命,打开自己的人生格局。通过对易学的研治,他能够正面看待宇宙人生的变化,坚守自己的道德。通过对陶诗的体悟,他和陶渊明心灵之间的互动,他可以固守穷困、委运自然。而通过在《庄子》中的遨游,他弥合了是非荣辱、穷达美丑的对立,用一种万物一体的思想实现了坦然自适。通过对禅学的体悟,他体证了万物的空性,能够不执着于外物,从而获得内心的清净。可以说,苏轼通过阅读实现了精神上的自我疗愈,而这一过程必然也是和真实的生活不断互动的过程,是一个阅读并实践的过程。这对于抑郁的现代人来说也是一种宝贵的启示,传统经典对于现代人来说也是一剂清凉的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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