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治理如何影响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

仲是达

持久与稳定是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生命力的重要体现。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并不局限于朝代更迭，即使在朝代的不断更迭中，依然能够维持国家的基本特征如意识形态等。黄河治理将治河作为国之要事融入了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之中，出于对合法性的追求，古代大一统国家的统治者都重视黄河治理。在黄河治理的过程中，通过不断完善官僚体系，提升资源调动和组织能力；通过黄河治理减少灾害，国家获得民众的认同与支持。黄河治理对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的维系与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黄河治理被大一统国家所重视的原因

黄河治理能够对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产生重大影响，这种影响源于黄河所带来的灾害，也源于黄河对于中国的历史、文化的重要意义。

中国的地理条件为文明的起源、王朝的建立和国家的维系提供了自然资源，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无数的灾难。多难兴邦是中国历史上流传至今的古训，但是它不仅仅代表了中华民族的一种精神特质，更反映了中国古代的历史记忆。黄河所带来的水患尤为严重。司马迁在《史记·河渠书》的最后感叹道：“甚哉，水之为利害也！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

根据笔者对《二十五史·河渠志》的文本统计，仅“决”一字出现了2000余次，严重的决口引发了9次改道。但是，黄河的泛滥又为华北地区提供了大量的黄土，而黄土的多颗粒与多孔隙的特点，让中华先民可以凭借简单的石制工具即可完成开垦荒地，耕种农作物，再加上黄河提供了充足的水源，能够满足灌溉所需，使黄河流域的早期文明能够迅速崛起，与其他地区的早期文明相互融合影响，奠定了中国所形成的基础。

大一统国家的最初建立也离不开源自黄河流域的政权跨越流域的扩张、征服与融合。更为重要的是，黄河流域所形成的思想与文化也成了中国文化的核心。因此，黄河治理不仅仅是一项事关水利的工程，更是融合了政治、历史与文化的重要系统工程。

黄河治理为大一统国家提供合法性

中国历代王朝在行政管理上的一项共同特征，是对农业发展持续不断地推动，比如政府亲自参与并主导兴修水利的活动。政府对水利的重视固然有大一统国家建立在农耕经济的基础之上的考虑，更重要的是，大一统国家的统治者需要维持其统治的合法性。作为对中国影响最大的一条河流，黄河治理为古代大一统国家的合法性维持提供了重要的途径。

黄河治理从三个方面赋予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的合法性。首先，黄河治理彰显作为中国古代传统的政权合法性来源的“天命”。自西周以来，“天命”取代夏商之鬼神成为政治权力合法性的来源，受命于具有支配、创造、维系、启示和审判功能的“天”，其向臣民履行仁义之道和治理疆土职责，而“天命”通过自然灾害等异象将“天人感应”直接作用于统治者。如《汉书·沟洫志》所载，西汉经济学家、阴阳学家谷永以为“河，中国之经渎，圣王兴则出图书，王道废则竭绝。今溃溢横流，漂没陵阜，异之大者也。修政以应之，灾变自除”。黄河的泛滥正是为政失当，修政则灾害自然就会消退。

其次，黄河治理旨在为社会提供公共物品，维系安全稳定的农业生产环境，保障便捷畅通的漕运等。黄河水患以影响农业生产的形式将压力上升到政治层面传递给统治者。黄河治理失效，将对社会秩序的稳定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黄河水患导致大量耕地被淹没，影响农业生产。农业的歉收进而导致国家赋税出现波动，更为严重的是，由于耕地被毁，农民抛荒成为流民，成为国家统治秩序的不安定因素。

最后，黄河治理体现的是大一统国家意识形态的核心思想儒家所倡导的施行仁政的道德义务。民为邦本，本固邦宁。黄河治理直接影响建立在农耕经济基础之上的大一统国家的普通民众的衣食所系。同时，黄河治理是国家的重要大事，需要合理谋划实施，更需要动员大量劳动力投入到工程修建及与其相关的徭役之中。当黄河治理措施不当，会导致大量人力、物力的浪费，这显然与儒家民本思想中轻徭薄赋、体恤民力的主张相悖。

黄河治理完善大一统国家的官僚体系

黄河治理始于大一统国家的诞生之前。大禹治水不论是作为神话还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事件，都透露出了治水背后当时社会虽然原始但是能够发挥作用的组织和动员能力，能够通过有一定组织的水利活动，进而去进行农业生产活动，再形成一定的政治秩序的潜在的历史进程，由此可能诞生中国最早的王朝。所以，大禹治水对思想、道德、政治甚至經济等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为后世大一统国家的黄河治理提供了最初的标杆。

黄河治理需要以一定的社会组织和动员能力为保障，这种能力最显著的载体就是官僚体系。自秦建立起中国第一个大一统国家，官僚制成为中国政治早熟的标志。在中央集权的基础之上，基于农耕经济的税收财政体系运转，要求大一统国家建立起完备的官僚制度。

黄河治理与官僚制相辅相成，以官僚制实现黄河治理所涉及的多方面国家职能，以黄河治理不断完善支撑大一统国家政治体制的官僚体系，以官僚体系确保中央政府的黄河治理各项职能的实现。在中央集权体制下的官僚制能够实现从中央到地方的纵向统领的同时协调跨区域跨流域事务。

黄河治理对官僚制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黄河治理要求设置专业的职官体制。这是从前大一统时代所延续下的经验。以专业化的治河官僚队伍落实黄河治理的各项职能。自秦行三公九卿制，置都水长以来，历朝历代的官制之中，均设立此职，虽然名称有变化，如西汉设置河堤使者，北宋设置都水监，但职责均为治水。自北宋以后，都水监一职几乎专司治理黄河。同时，随着黄河治理作为一项重要的国家任务，治理黄河所需要调动的资源，协调的地方与部门众多，治河的专职官员的权限也随之扩大，如明设置总河侍郎，拥有调兵的权限。

二是黄河治理要求建立起条块结合的行政体制。在纵向上完成对中央水利行政体系的黄河治理除了应对灾害以外，还需要政府履行日常巡护堤防等任务，因此，除了专业的水利行政体系运作以外，还需要各地方履行相应的治河责任尤其是对属地内的河堤进行巡护，施行类似于今天的河堤属地管理制。从西汉王景治河成功以后，汉明帝诏“滨河郡国置河堤员吏，如西京旧日制”。中央命令地方以地方长官或属官承担辖区内堤防、组织治河物料劳动力等职责，以此建立起沿黄流域内跨行政区的日常巡护体系。在地方构建黄河堤防的体系，也为后世所沿袭。北宋乾德五年（967年），宋太祖下诏书令：

“自开封大名府、郓……怀、卫、郑等州长吏，并兼本州河堤使，尽以谨力役而重水患也。”元朝在中央设立都水监，在各个地方由都水监派出河渠司为地方派驻机构，负责地方维护河堤等职责。清朝，河务被康熙帝视为同三藩、漕运同样重要的大事，在黄河流域各地方建立了完善的河防制度，自河道总督以下，按地区划分置若干厅、汛两级机构，将堤防、物料等方面的职责进一步细化。

黄河治理使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的官僚体系呈现出明显的专业化和制度化的趋势，并逐渐形成了具有条块结合特征的体系。除此以外，黄河治理也促成了中国早期具有离任审计与追责色彩的治水官员的负责制。北宋咸平三年（1000年），宋真宗下诏命令“缘河官员，虽秩满，须水落受代”，即黄河所经的地区的官员，虽然任期已满，但是必须等黄河水落以后才能调动。

在科学技术与经济发展水平有限的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以完善的官僚体系建设保障国家的组织和动员能力。通过建立起完善的官僚体系，在面对黄河水患之时，中央与地方所形成的一系列协作体制，能够运作起来组织大规模的人力如动辄以万计的士卒民夫，调动大量的资源如石头、木材和粮食等，应对黄河水患，组织灾后的赈灾。然而也不应忽视，官僚体系的运转需要以强大的中央集权为依托，在特定时期，当中央与地方的博弈出现失衡，各地官员的争端严重削弱了原有的官僚体系的组织和动员能力。但是，从宏观的历史发展的角度，官僚制对于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的组织和动员能力起到了一定的支撑作用。

黄河治理巩固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民众的政治认同

中国古代的普通民众对于能够为他们解决自然灾害的人带有天然的认同与崇拜。大禹之所以在中国古代享有这么高的地位甚至被人称为“禹神”，除了站在儒家思想立场上的史官和学者的塑造以外，更重要的是寄托了普通民众内心对于解决现实的灾害的渴望与夙愿。中国古代普通民众对于一个政权的认同带有现实和功利主义的色彩，其直接体现就是当政府能够为自己带来可供享有的公共物品之时，民众能够拥护其统治。

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的黄河治理能够为民众提供相对充足的公共物品。黄河治理最直接也相对持久的体现就是水利基础设施的修建。除了在黄河干流上的堤防，大量为疏导黄河修建的辅助工程等满足了民众日常生产生活中的需要，比如隋时开凿的通济渠，宋时治理的汴河等，为普通民众提供了相对充足的水源，起到了一定改善其日常生活的作用。日趋完善的治河官僚体系与中央所设立的赈灾设施如常平仓等，在水灾发生之后能够起到赈灾的作用。

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的黄河治理以提供公共物品为纽带在一定程度上密切了政权与普通民众的联系。税收是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与普通民众最广泛的联系，但是由于税收的强制性，叠加中国古代社会的主要矛盾，这种联系是普通民众对政权的认同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而黄河治理所提供的相对安全的环境则是在税收以外建立在中央政府与普通民众之间的另外一种联系，可以直接转化为普通民众对中央政府的支持与认同。从普通民众的视角看，黄河治理最终归功于中央政府，这是中央政府的功绩在普通民众的生产生活中的集中彰显。

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的黄河治理在巩固普通民众的政治认同的同时，也进一步强化了中國古代大一统国家的合法性，共同构成了从政治认同到政权合法性的双向互动循环。以黄河治理能提供的安全、赈灾等公共物品为纽带，政治认同巩固政权合法性，统治者对合法性的追求构成寻求政治认同的动机。

然而，由于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始终无法克服固有的社会矛盾，在封建王朝的晚期尤其是自1855年黄河铜瓦厢决口以来，黄河治理所形成的一系列体系和措施不可避免地失效。但是不可否认黄河治理对延续千年的中国古代大一统国家的历史所产生的重要影响。这也是今天讲好黄河故事所必须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