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与朱德熙的美食缘
2023-11-02王道
王道
在汪曾祺所有的朋友中,语言学家朱德熙是颇为重要的一位。在《汪曾祺全集》里,可以读到他写给朱德熙的很多信件,很多信都曾提到过美食。
金必度汤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汪曾祺致信朱德熙,话题从研究草木虫鱼一下子跳到了菜谱上:
近日菜市上有鲜蘑菇卖,如买到,我可以教你做一个很精彩的汤,叫“金必度汤”,乃西菜也。法如下:将菜花(掰碎)、胡萝卜(切成小丁)、马铃薯(也切成小丁,没有,就拉倒)、鲜蘑(如是极小乳钱大者可一切为二或不切,如较大近一两左右者则切为片,大概平均一个人有一两即够)、洋火腿(鲜肉、香肠均可)加水入锅煮,盐适量,俟熟,加芡粉,大开后,倒一瓶牛奶下去,加味精,再开,即得。如有奶油,则味道更为丰腴。吃时下胡椒末。上述诸品,除土豆外,均易得,且做法极便,不须火候功夫。偶有闲豫,不妨一试。
朱德熙与汪曾祺是西南联大的同学,两人正是在那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可谓无话不谈。而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也被这个菜谱打动了,还想着好好做一次给好朋友们尝尝鲜。
有关“金必度汤”,我曾好好去查了資料,正确写法应该是“金必多汤”,是一种中西合璧的浓汤,在西餐馆中与罗宋汤齐名。这道汤的原料是鱼翅、鸡茸、火腿丝、蘑菇加奶油,也有人说是由宁波厨师创制出来的。在上海滩的天鹅阁西菜社和蕾茜饭店,这道汤是必点的。京剧名角盖叫天在上海演出时,常常跑去天鹅阁吃这道汤。
美食家沈宏非说:“金必多汤被视作第一道中西结合的菜式。”其时在南方它叫“金必多”,到了北方曾被译为“康白度”,鲁迅就以“康白度”做过笔名。因此,汪曾祺所说的“金必度汤”也不算错,而且他的做法更为“中式”。
烤麻雀就酒
一九七七年九月,汪曾祺致信朱德熙:
最近发明了一种吃食:买油条二三根,劈开,切成一寸多长一段,于窟窿内塞入拌了剁碎的榨(此字似应写作鲊)菜及葱的肉末,入油回锅炸焦,极有味。又近来有木耳菜卖,煮汤后,极滑,似南方的冬苋菜(也有点像莼菜)……汪朗前些日子在家,有一天买了三只活的笋鸡,无人敢宰,结果是我操刀而割。生平杀活物,此是第一次,觉得也呒啥。鸡很嫩,做的是昆明的油淋鸡。我三个月来每天做一顿饭,手艺遂见长进。何时有暇,你来喝一次酒。
这里可以看出,汪曾祺所“发明”的“油条塞肉”菜最早是和朱德熙聊到的,他在信中还用到了苏州话的“呒啥”。信中所提到的“笋鸡”则是尚未完全长大成年的大鸡仔,这种鸡吃起来很嫩。
后来汪曾祺广为流传的《葵》《薤》《栈》等食物考文,在他一九七七年写给朱德熙的信文中都能找到。在此间的信中,汪曾祺还不时和老友交流逛菜场的信息,如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六日:“西四近来常常有杀好的鳝鱼卖。你什么时候来,我给你炒个鳝糊吃。”又如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北京近来缺菜,肉只肥膘猪肉,菜只有大白菜,每天做饭,甚感为难,孔敬想有同感。何时菜情好转,当谋一叙。”
此信中可谓是北京农副食品的一个历史见证。汪曾祺并不以自己是家庭主厨为不妥,坦然与好友谈及菜场见闻,并渴望有空能一起喝酒聊天。由此想到了汪曾祺有一次去访朱德熙,只有朱家儿子在“捣鼓”无线电。汪曾祺见客厅的酒柜里有瓶好酒,便请朱家儿子上街买两串烤麻雀,他自己打开酒瓶,边喝边等。酒喝了半瓶,朱德熙还是未归,汪曾祺丢下半瓶酒和一串烤麻雀,对朱家儿子说:“这些留给你爸了!”
搞一本《中国烹饪史》
朱德熙籍贯苏州,出生在南京,父亲是有知识的公务员,母亲也是读过书的贤惠女性,家里曾请过专业的厨师。汪曾祺曾在信中多次提到要去探望朱母。据说有段时间汪曾祺曾住过朱家,朱家上下对汪曾祺如同一家人。想必朱家对于饮食有所讲究,有时汪曾祺遇到古代食器问题还要求教于朱母,因此汪曾祺鼓励朱德熙把家里的食谱整理出来,说“可能有点用处”。
汪曾祺多次在信中与朱德熙探讨中国古代饮食的渊源。如对于古代“薄壮”一物的推断,他认为就是一种饼类的食物,并说:“中国人的大吃大喝,红扒白炖,我觉得是始于明朝,看宋朝人的食品,即皇上御宴,尽管音乐歌舞,排场很大,而供食则颇简单,也不过类似炒肝、爆肚那样的小玩意。而明以前的人似乎还不忌生冷。食忌生冷,可能与明人的纵欲有关。”我记得汪曾祺曾说过宋代人还不晓得食海鲜,到了明代才开始吃海鲜补品,似乎是与纵欲有关,还说是鲁迅说的。对于自己的推断,汪曾祺也自谦说:“近似学匪考古,信口胡说而已……”
但同时,汪曾祺又在致信朱德熙时信心大增:“我很想在退休之后,搞一本《中国烹饪史》,因为这实在很有意思,而我又还颇有点实践,但这只是一时浮想耳。”
很可惜的是,汪老终没有时间完成这部大书,否则将会是一本如何精彩的烹饪妙论。
过年一起吃鸡
大概是一九四八年的大年初一,汪曾祺和夫人施松卿特地来到朱德熙家,与朱家三口人一起过年。这可让朱德熙夫人何孔敬犯了难,因为家里没有什么菜,连块猪肉都没有。市场上的荤菜几乎都被抢购一空。
根据何孔敬的回忆:“准备什么菜呢?急中生智,赶紧添了两个菜:一个粉丝熬大白菜,一个酱油糖煮黄豆,南方人叫笋干豆。把面粉换的鸡做了道主菜——红烧洋葱鸡块。”
说到这里还有个辛酸的故事,当时有传言说战争要从南面打过来了,住在北平的人们纷纷囤面,朱德熙家囤了三十袋面粉,后来有农妇求上门来要求拿一只鸡换三十斤面粉回去过年。这才使得朱家有了一只鸡过年。
何孔敬不禁感慨:“这个年过得真够惨的了。”汪曾祺却说:“有鸡吃就行了,还要吃什么。”
因为有了朋友的陪伴,即使菜谱有点“惨淡”,也足以抵消特殊时期物资匮乏带来的窘迫心情。
其实朱德熙更喜欢品尝汪曾祺的手艺,他常对何孔敬说:“曾祺烧的菜,是馆子里吃不到的。”有时他不在家,临走时也会嘱咐妻子,说汪曾祺今天会来家里,要烧什么菜招待。
朱德熙在美国去世不久,何孔敬收到施松卿寄来的一封信:“曾祺一天夜晚在书房里,都以为他在写作。忽然听到曾祺在书房里放声大哭,把我们吓坏了,我们到书房里一看,只见书桌上摊开了一幅刚画好的画。画的右边写的是‘遥寄德熙,下款写的是‘泪不能禁。”
汪曾祺去世后,汪家子女将这幅画送给了朱家,何孔敬把这幅画装框后悬挂在朱德熙的书房,以示纪念。
摘编自《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