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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作为空间视角的文学地图

2023-11-02张袁月

关键词:空间性可视化

摘 要:文学地图的可视性特征使其常被作为辅助性图示工具,强调文学地图的空间性本质特征才能体现其独特优势。与文学图表、文学图志、文学图像等相比,文学地图是一种空间化的可视视角,擅长处理数据空间关系,揭示文学隐性空间;与文学地域、文学地理相比,文学地图是一种可视化的空间视角,不仅更加直观,而且在涉及动态空间、多重空间信息的研究中优势明显。将文学地图作为空间视角,对文学史的重构、文学地理学的纠弊及文学地图学的建设都有推动意义。

关键词:文学地图;可视化;空间性;文学图像;文学地理

中图分类号: I0-05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編号:1672-0539(2023)04-0062-08

近年来,文学地图越来越受各界关注,并被应用于多种场景。在文学阅读中,文学地图可作为一种新型阅读方式,作者或编辑为作品配上地图,以帮助读者理解文本地理空间;在文学教学中,文学地图可作为一种立体教学资源,教师在讲授文学知识时,让学生浏览相应的地图,在课程拓展学习中加深对文本的理解[1]287-297;在近些年兴起的研学旅游等新业态中,文学地图可作为一种智慧旅游指南,景区将景观信息呈现在数字地图上,使游客在获得沉浸式旅游体验的同时,提升文学修养;在文学研究中,文学地图可作为一种跨学科批评方法,学者将文学地理信息转换为文学地图,以此呈现与揭示文学地理空间的形态与意义[2]163。可以说,得益于可视化的特征和优势,文学地图不仅打破了象牙塔内外的壁垒,甚至成为“需要争相标榜的一个时髦概念”[3]270。

然而,也正因为文学地图引人注目的可视特征,其最本质的空间特征反而容易被弱化。这样,文学地图也就成为辅助性的图示工具,有之增色,失之无妨。事实上,文学地图的最大价值并非更直观地呈现文本,而是作为一种新的空间视角,揭示文本的深层信息及文学的隐性空间。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文学地图才能成为独立的研究对象,并具备建设独立学科的可能。

一、空间化的可视视角

尽管文学地图在各种场景中有不同的使用目的,但其作为“图示”的主要功能是共同的,即以图像形态来呈现文学信息,因而广义的文学地图可以理解为“使用地图语言的、直观形象的、与文学有关的图形”[3]271。这一定义概括了文学地图的基本内涵,但“与文学有关”包括附属关系和并列关系,“图形”则包括图表、图志、插图、图像等相近概念,由此形成文学地图的不同定位甚至学科归属。

学界一般将弗兰克·莫莱蒂(Franco Moretti)视为国外文学地图研究的代表人物。仅在其著作《欧洲小说地图集:1800-1900》(Atlas of the European Novel:1800-1900)中,“莫莱蒂就绘制了91幅文学地图”[4]141-147。但查看原书,这些“文学地图”中有不少是人们通常理解的“图表”。事实上,在《欧洲小说地图集:1800-1900》刊发后不久,已有一些地理学家对莫莱蒂的“文学地图”提出质疑,如克劳迪奥·塞莱蒂(Claudio Cerreti)认为书中的“图形”(figures)只是“图表”(diagrams),并非真正的“地图”(maps),因而将莫莱蒂的文学地图归为“几何学”(geometry)而非属于“地理学”(geography)[5]54。

在讨论中国的文学地图研究时,学者多将杨义提出的“重绘中国文学地图”[6]17-28作为国内文学地图研究兴起的标志。“重绘中国文学地图”实际是针对传统文学史书写缺陷提出的新型文学史范式,杨义还编写了《中国现代文学图志》与《中国古典文学图志——宋、辽、西夏、金、回鹘、吐蕃、大理国、元代卷》,尤其是后者,仅从书名就可以看出这套文学史从线性时间模式向地理空间模式的转换,而全书更是以多民族的视野、多区域的观照被视为“重绘中国文学地图坚实的第一步”[7]49-52。就理论体系而言,杨义的“文学地图”涵盖了包括“文学图志”在内的民族学、地理学、文化学与图志学,但从他编写的文学史著作来看,书中有古籍插图,也有碑帖、书画及出土文物等图片,还包括一些他自己拍摄的实景照片等,却几乎不涉及地图。因此,“地图”与“图志”之间的关系也不够明确。如果再注意到近年来迅速发展的图像学中,有时也会论及以插图形式出现的文学地图,那么“文学地图”与“文学插图”“文学图像”等概念内涵亦有重合。

在显示形态上,文学地图与图表、插图等一样,属于一种文学图像,它们都可以可视视角揭示文学的深层信息,且在一定条件下可相互转换。但文学地图是一种空间化的可视视角,即文学地图中必须包含地理空间数据,这是它与其他图像最重要的区别。

文学地图和文学图表相比,两者都是图示,都可以直观反映一定的数据关系。但图表通常反映数据的数量关系,而地图反映的是数据的空间关系;图表侧重从时间维度显示数据的变化,地图则通常侧重反映空间维度。当然,地图也可以反映时间序列,但这个时间序列必须同时具有空间数据。两者有时可以相互转化,比如,可以用表格来表示各朝代的文学家数量,也可以用条形图、饼状图等图示来直观反映各朝代的文学家数量,或是用折线图显示各朝代文学家数量的变化,但这个时间序列不能用地图直接反映出来。如果加上区域(空间),则不仅可以用表格、条形图表示各区域的文学家数量,也可以通过分层设色地图直观显示不同区域文学家的分布密度。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制图技术的发展,图表与地图之间的界限有时也不再那么明显。如果用立体条形图或者饼状图显示中国各省份的数据,并将这些单独的图表放在中国行政区划地图的对应区域中,就成为一种“地图+图表”的复合图示,但数据与区域是主要映射关系,这种新型空间性图表也应视为地图。

例如,要研究唐代后期区域中心城市的文学家地理分布,可以用表格标出唐代各城市的著名文学家人数,以及所属方镇的总人数[8]345-347,这样虽能从排序上看出哪些城市的文学家人数更多,却难以显示哪些城市的文学家在所属方镇占比更大。如果用堆积柱状图来表示,除了显示各城市文学家的数量,也可显示出他们在各所属方镇的比例,这就比表格反映的信息更丰富。不过,其中有些城市属于同一方镇,它们之间的文学家分布比较就不能直观地显示出来,此外,文学家分布重心在哪些区域也未能体现。如果将文学家数据绘制成点状分布的地图,则不仅可以根据圆点的大小直观地看出每个城市文学家人数的多少,还可以根据圆点的密集或稀疏判断各区域的文学繁荣程度,并根据较大圆点的分布区域发现文学家的分布重心。可见,地图与图表都可以将同一来源的数据可视化,本身也无优劣之分,但在涉及空间关系及规律的研究中,地图体现出更大的优势。如果想要同时反映数量关系与空间关系,则可以使用“图表+地图”的复合图示,这样,人数多少、比例大小以及分布重心等多个层面的文学家分布状况都能在一张图中直观显示,兼具图表与地图二者优势。

文学地图和文学图志有密切关系,“图志”最初就是指附有地图的志书。中国有“左图右史”的历史传统,最早的具有小说属性的地理书《山海经》原有与经并存的《山海经图》,可视为原始的文学地图。此后,地理方志逐渐形成兼有图文的“图经”传统,并以南宋杨甲的《十五国风地理之图》为标志,将文学配图推向高峰,但这依然“处于附属形态文学地图阶段”,而非“学术意义上的文学地图”[2]160-161。因此,文学地图与文学图志并不等同。不过,中国古代地志书里常见的疆域图、府城图等,虽然属于图志,但若将其作为文学作品的空间示意图,并以此来解读作品时,它们就具有了文学地图的属性。

至于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体系中的“图志”,并不限于地图,而是包括了与文学相关的各类图画,实际已属于图像学中的“文学图像”。“文学图像”或“文学插图”,有时与“文学地图”是重合的,因为地图也可以作为作品中的插图,或是作为壁画上的图像等。但地图与插图的区别在于,前者必须具备空间属性,而后者则不一定。即使是一些涉及地理空间的插图,其表现重点与地图也是不同的。地图表现的重点是空间元素,而插图图像的中心往往是人物,如宋元开始兴盛的绣像小说,空间只是背景,而且多是意象化的空间,并没有地理方位、路线等空间元素。明清西湖小说《西湖佳话》和《西湖二集》都附有西湖图,《西湖佳话》文本前有西湖全图,它既是插图也是地图;《西湖二集》文本前所配的与西湖有关的人物图则只是插图而非地图。

综上可知,文学地图属于一种图像,但在图像学研究中,它常常被作为地图文献来使用,即研究者将地图视为一种历史文献,更关注其历史性,并由此分析地图所对应时代的社会文化特征;或是作为一种副文本,研究者利用“图-文”的互文关系来挖掘文本未言说却包含的信息。在文学地图研究中,地图的空间性是研究的基点与核心,即地图是作为一种空间研究视角来应用的,因而文学地图不仅仅是揭示“文学的隐性信息”,更重要的是显示“文学的隐性空间”。

此外,图像学研究中的“图”是已经存在的、可以直接使用的,而文学地图研究的“图”需要一个“空间化”的过程,即需要先将“文”中的空间信息转换为“图”,再通过“图”显示的空间特征去解析“文”。即使是使用已存在的地图,文学地图研究通常也需要进行“二次绘制”,在原图上进行文学空间信息的标识。因此,“绘制”或“制图”也应成为文学地图研究范式中的独有特征。

二、可视化的空间视角

文学具有时间维度与空间维度,但长期以来,中国文学研究更重视文学的时间维度,忽略了空间维度,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文学研究的知识根系的萎缩”[9]44。在此背景下,文学地图的兴起就不单纯是文学与地理的跨学科互动,而是基于地图的时空合一属性强化文学空间维度的研究转向。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文学研究的“空间转向”并非始于文学地图。20世纪90年代末,袁行霈的《中国文学概论》在“中国文学的分期”一章后,又专列了一章“中国文学的地域性与文学家的地理分布”[10]33-47,这不仅是对建立时空并置的文学史范式的初步尝试,而且“中国文学的地域”与“文学家的地理分布”实际开辟了后来文学空间维度研究的两条重要路径:文学的地域研究与文学地理研究。从学术脉络来看,中国文学的地域研究、文学地理研究与文学地图研究存在内在关联,且国内的文学地图研究主要是伴随着文学地理学的建设而兴起的[11]149-158。广义而论,文学地图与文学地域、文学地理都着眼于文学的空间维度,探讨文学与地理的关系,都可归属于文学地理学,但它们的研究视角与侧重点并不相同。

文学地图与文学地域都与作家的地域意识有所关联,都可反映地域特征和地域变迁,但文学地域包括物产、风俗等地域文化,文学地图则不直接研究地域文化,而是关注作家对地域文化的空间表征。明清小说中舟船的高频出现,体现了江南小说家的地域意识,但对舟船意象的研究不属于文学地图。如果研究小说中的舟船主要活动在哪些区域,与作者的地理活动范围是否重合,以及舟船的距离、路线设置对叙事有何影响等,则属于文学地图。也就是说,文学地域的切入角度可以是语言、文化,文学地图则需要从地理角度切入。

文学地图与文学地理有较多的交叠地带。事实上,最初文学地图在国内得以发展,主要契机正在于文学地理分布研究成为文学地理学的主流,而展示地理分布空间特征的最佳手段就是绘制地图。但与此同时,也产生了两个弊端:其一,导致文学地理和文学地图长期偏重外部研究,直到近两年,“推动文学地理学研究重心由外部研究向内部研究转变”[12]3-9才成為文学地理学界关注的重要议题;其二,导致文学地图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文学地理的附庸。如曾大兴的《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被视为中国文学地理学的开创之作,该书初版(1995年)附有“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简表”[13]506-507,用表格形式反映了中国历代文学家的数量。虽然也是分省统计,但在表格中只能看出数量多少,却不易发现分布重心及其规律。修订版(2013年)中添加了历代文学家的分布重心地图,可视化的呈现使文学家的空间分布特征更为凸显,但并未改变初版的研究对象与研究视角,也没有改变初版的基本论述及结论。可见,文学地图在这类文学地理分布研究中,往往处于附属性的“图示”地位,也由此模糊了文学地图研究与文学地理研究的界限。

文学地图并不简单地等于“文学地理+地图”。文学地图与文学地理的主要区别并非“可视化”而是“空间视角”,即文学地理可包括文学与地理的各种关系,文学地图集中关注文学与地理的空间关系。比如气候对文学的影响,属于文学地理,但不属于文学地图。此外,“文学现象都产生于特定的地理环境”[14]36是文学地理研究的地理基础与空间前提,因而外部地理环境对作家作品的影响是其主要议题。而文学地图基于文学要素的空间化,既包括地理环境对文学产生的外部影响,也包括文学如何利用地理环境、地理意义等进行叙事空间的构建,反映文学与地理的双向关系。如文学作品中利用方向方位、距离、比例尺等传达特定的文学、文化信息,就属于文学地图范畴,但不属于文学地理范畴。

如果说与其他空间视角不同的空间化特征,使文学地图有一些特定的研究对象,那么可视化特征则使其在文学空间研究的某些方面,可以发挥更大的优势。例如,文学的地域研究通常会划定一个地域进行分析,文学地理分布研究虽覆盖多个区域,但与文学地域一样,都属于一种“静态空间”,而文学地图的可视化特征使其可以更好地显示作家流向、地域变迁等“动态空间”,因而可在作家活动地理研究中发挥重要作用。在“截面性”的时代或区域研究方面,文学地理与文学地图差异不大,但文学地图的可视性使其能够对文学地理的空间信息进行“全景式”呈现,因而在涉及多重空间信息的分析和比较时,文学地图能更容易从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中揭示文学规律,对区域内部差异也能更加细化和具化。

以梅新林的《中国古代文学地理形态与演变》为例,其第四章第三节通过对汉代到清代著名文人贬谪区域的考察,总结出被贬谪文人的群体流向[8]519-525,但近3000字的文字列举可能会让读者在脑海中留下一长串模糊的人名和地名,却难以像作者那样提炼和总结出文人流向规律。如果将历代著名文人贬谪区域绘制成文学地图,则可清晰直观地呈现各代贬谪文人的地理分布与流向,体现出“一幅好的地图能胜过千言万语”[15]4的明显优势。

在此基础上,还可通过共时或历时的文学地图比较,挖掘更多深层的文学文化信息。比如,在人们的印象中,岭南一直是贬谪重点地区,但事实上在不同时代,岭南的文学形象并不相同,而由于外地文人的流贬地不同,岭南内部不同区域的文学发展也是不均衡的。如果通过文学地图的复合空间信息,则可更细致地还原真实的文学历史图景,改变印象式的论断。在共时的文学地图上,可以观察岭南在某个时代是否为当时贬谪文人最集中的区域?在岭南内部,哪些区域的贬谪文人分布更密集?在历时的文学地图上,可以观察不同时代贬谪岭南的文人较前代是上升趋势还是下降趋势?产生这种趋势的原因是什么?可将岭南本土作家与外地作家的地理分布图进行对比,观察某个时代的岭南文学主要力量是本土作家还是外地作家,在不同时代他们的力量有何消长?除了群体,还可着眼于个体,根据作家活动行迹地图,考察作家个体在赴岭南和出岭南的途经地中对岭南文学形象的建构有何差异?首次赴岭南和再次赴岭南,文学书写是否有变化?也可对作家个体进行比较,观察同一时期各个作家行迹的重合地点及流向,尤其是同一地点不同流向(如有的在此地入岭南,有的在此地出岭南)时,他们的创作是否会体现出不同的表达内容和表达方式?除了文学家地图,还可以绘制文学作品地图,探析在岭南区域内部,哪些区域或城市得到了更多书寫?同一地点在不同作家的作品里有何异同?根据研究者需要,更多空间数据可以继续叠加到地图上。这些大量的空间信息显然是线性文字描述难以承载的,而地图则具有一览性特征与信息载负功能,使其可以通过制图综合在设定制图区域中储存相应容量的空间信息,根据制图区域大小和注记多少,地图能容纳“一至几亿个信息单元的信息量”[16]86。尤其随着数字化地图平台的建设,在一张地图上复合多重空间信息,将不再是难事。

据统计,目前国外已有近50个数字化文学地图平台,国内也陆续建成“唐宋文学编年地图”“学术地图发布平台”等多个平台。可以预见,随着数字化文学地图平台的建设,文学地图将发挥更大优势,体现出其“不同于传统研究的空间视觉化意义和价值”[17]47,并可能由此改变研究者的学术思维方式。

三、文学地图作为空间视角的意义

(一)突破偏重时间的线性模式,有益于文学史书写转向多维

传统文学史更偏重于时间维度的线性模式,即按照历史时期对作家作品聚类。其优势在于能够比较清晰地呈现历史演进的脉络,弊端是容易遮蔽不同文体、不同区域的多重文学面貌。而文学地图以空间联结文学要素,能够突破历史分期的断代局限,打破文体之间的研究分界,从而用更开阔的视野去挖掘文学的深层意蕴及内在关联。此外,历代文学地图上的文学中心及其移位、不同作家的重合行迹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不同作品的共同地理空间所反映的时代特征等,都是以往线性分析模式的盲区,却恰是文学地图大有可为的空间。

传统文学史按文学价值对作家作品进行筛选,只有少数经典作品才能进入文学史。而绘制文学地图通常需要足够的样本量以提供有效的空间数据,从而必然将大量的非经典作品也带入文学史,这不仅有利于文学史从选择性分析转向全景式展现,还使一些非经典作品的价值得以重新评估。如晚清小说《风月梦》情节描写松散拖沓,却像地图指南那样“列出城市街巷”,给出人物“在特定城市中的精确行程”,这种区别于前代小说的特征使它成为“第一部城市小说”[18]36。同样,晚清小说《海上繁华梦》不仅有更细节性的路线书写,并将路线与小说主题联结,还通过不断出版的续集呈现出上海文学地图的动态变化[19]215-223,从古代小说现代性转型的角度看,这部以往评价不高的小说在揭示晚清转型期城市与文学变迁方面有其独特价值。

传统文学史以中原文学为中心,这样的文学史也是不完整的。文学地图则将以往处于边缘的民族文学也纳入文学史,对传统文学史进行补充,形成完整的中国文学史版图,反映出中国文学多元一体的特色格局。更重要的是,地图所具有的时空合一属性,使文学地图并非单纯地从文学的时间维度转向空间维度,而是将时空交融并置,从而构建多维的新型文学史,也更接近鲜活、立体的文学历史现场。

(二)强化空间维度和精神维度,有助于文学地理学走出误区

近年来,文学地理学在保持热度的同时,也因出现的一些误区屡受质疑。文学地图作为一种较为纯粹的空间视角,有助于文学地理学的纠弊与拓新。

由于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为文学与地理的关系,很容易将其他同样涉及文学与地理关系的研究纳入其中。诚然,作为一门建设中的新学科,吸纳各学科资源有利于文学地理学的理论体系建构,但这也容易导致文学地理学出现泛化倾向,从而失去学科边界。陶礼天将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归纳为“地域的文学与文学的地域”“地域的文学与文化的地域”以及“地域的文学与地域的文化”[20]263三对关系,更为清晰细化,但地域文学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研究,而不是一种文学研究”[14]36。同样,一些看似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可能只是生态批评、空间批评,甚至只是一种国别文学或地域文化研究等”[21]6。此外,城市文学、地理文学、游记文学等都易与文学地理学混淆。文学地图则可以天然地“过滤”非空间性的文化因素,如地域文化中的物产风俗、城市文化中的生活风尚等,从而既可保留相关研究中的地理学资源,又能使研究更聚焦于空间本身。

将文学地理学定位为一门研究“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22]7-8之学科,强调了文学地理学的空间性,但也容易导致机械化的误区,即圈定一个区域,将其中的作家作品进行聚合,分析当地地理环境对作家的影响。作家籍贯在某地并不一定在创作中就会体现该地的地域特色,但作家的地理经历却会对其创作产生或深或浅的影响。文学地图在文学的外部空间体现为作家行迹图,在文学的内部空间体现为人物行迹图,两者叠合比较,不仅可将地理对文学的影响通过空间形态显现出来,还有助于解决文学外部与内部研究长期割裂的难题。

此外,文学地理学还存在强调地理对文学单向影响的片面化误区,而文学地图则能更好地体现文学与地理的互动关系。一方面,地图上呈现的元素正反映出地理对文学的影响;另一方面,文学可以影响人们对地理空间的感知和重构,文学地图也一定会因作家的地理感知产生对真实地理的“失真”和“变形”,但这恰好体现出文学在时间维度、空间维度之外的精神维度,使文学地理学能够真正成为“有体温的地理学”[23]130。

(三)厘清文学地图的基本问题,有利于文学地图学启动建设

将对文学地图特征的关注从可视性转向空间性以后,文学地图不再是作为辅助性的配图,而是一种特别的空间视角,为其成为专门的独立研究对象提供了合理前提。在此基础上,文学地图将形成不同于传统的研究范式,如超越文本分析,侧重图像解读;突破孤立对象,强调比较互参等,从而逐步建设自成特色的文学地图学,并有望成为文学研究的新热点。不过,一门新学科的建设,必须有系统的理论体系作支撑,而目前在文学地图的理论构建方面仍存在诸多分歧或争议。如果对文学地图从空间视角来探讨,则有助于厘清文学地图的兴起背景、内涵、特征、类型等基本问题,并推动文学地图学的建设。

(1)关于文学地图的兴起背景。原始形态的文学地图早在古代已经出现,20世纪以来文学地图的绘制实践也陆续有之,然而直到近十余年,文学地图才作为学术研究对象真正受到关注。文学地图的兴起,是其自身特征与时代风潮相契合的结果。一是可视性,因而“读图时代”的到来是文学地图兴起的背景之一,学界逐渐关注文学地图的近十余年,也是文学地图普及读物明显增多的时期;二是空间性,因而“人文社科领域的空间转型”与“文学研究学界的空间转向”[24]59-67是文学地图兴起的重要背景。就全球视野来看,文学地图与“20世纪70年代以來人文社会科学的‘空间转向的时间节点相同步”[25]899,但就国内情况而言,文学地图真正兴起的时间明显滞后。文学地图在国内的兴起,很大程度上受到文学地理学建设进度的影响。厘清文学地图的兴起背景,对于文学地图学未来的学科定位有所帮助,即文学地图学虽与空间文学、文学图像学、叙事学等有交叠地带,但中国文学地图学应归为文学地理学的分支学科。

(2)关于文学地图的内涵。国内学者杨义、梅新林、郭方云、李仲凡等皆对文学地图进行过专门的理论探讨,虽尚未形成对文学地图的统一定义,但论者基本都以文学与地图的关系为立足点。文学与地图有诸多共性,如都是某种形式的叙事、都结合了客观性与主观性、文学创作与制图过程有着内在一致等。然而,两者能够融通一体成为“文学地图”,最关键的联结点实际是空间性。叙事文学通常被视为与绘画雕塑等空间艺术不同的时间艺术,但随着文学空间理论的发展,空间已被认为是文学的本质特征,而空间本体性也正是文学地图的本质属性[24]163。事实上,文学地图被引入文学研究,正是由于其空间性可以强化文学的空间维度。因此,无论文学地图最终定义如何,其内涵中必须包括空间性,兼顾可视性。

(3)关于文学地图的特征。空间性是文学地图的本质特征。判断研究对象是否为文学地图,首要是看它有无空间性,而非是否冠以“文学地图”之名。如徐艳华主编的《世界文学地图》介绍了从古希腊罗马时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世界文学,采用的是时间视角而非空间视角,因此书名中的“文学地图”只是一种修辞手法。可视性作为文学地图的重要特征,直接关系到对文学地图内涵的界定。如郭方云将文学地图定义为“文学世界中空间信息的图形表征或文字描绘”[26]113,李仲凡则认为“文字描绘”的地图不应归为文学地图[27]2。尽管郭方云的定义主要是基于英美文学,在中国文学范畴的适用性还有待讨论,但该定义抓住了文学地图最根本的空间性,兼顾了可视性,客观而言仍较为合理。事实上,有的文学地图之所以用“文字描绘”,很大程度上是受到绘制技术的限制。正如前文提到的《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修订版比初版增加了地图图示,但显然不能因此将同一本书分别归为非文学地图和文学地图。因此,基于文学地图绘制技术尚未成熟的现状,有必要将一些具有空间性、可转化为可视性地图的“文字描绘”也归为文学地图。同样,美国学者罗伯特·塔利(Robert Tally)提出的“文学制图”[28]479-485理论对国内文学地图研究影响很大,但塔利极少在其研究中绘制地图。如果注意到“文学制图”使地图不仅仅作为呈现文学的方式,而是“以一种‘空间的思维和方式重新诠释文学”[29]42,那么“文学制图”中有很大部分也应纳入文学地图的范畴。因此,判断文学地图需要以空间性为首要标准,再评估是否能够进行可视性转化,这样就可以更清晰地为文学地图划界。

(4)关于文学地图的类型。根据不同标准,论者对文学地图也有不同的分类。如梅新林将文学地图分为“实体性”和“借喻性”两类[2]161-162,实际是基于地图的可视性特征来区分;郭方云分为“图形地图”“文字地图”“认知地图”三类[24]133,主要是按照文学作品的媒介不同分类;李仲凡则参照地图学教材,将文学地图按照用途、现实性、制图区域、作者、表现内容、使用方式、载体等进行了更为全面的分类[27]2-3。而如果从文学地图的空间性着眼,那么对文学研究最有意义的其实就两大类:文学外部空间地图和文学内部空间地图。由此可具体再分层级,如文学外部空间地图可分为作家地图、读者地图等,作家地图又可再分为作家地理分布图、作家活动行迹图等。这样既保证了文学地图以较为纯粹的空间视角去考察文学现象,又使其能够在运用地理学方法的同时坚持文学本位。

此外,将文学地图作为空间视角而以其空间性为本质属性后,还可能打破学科藩篱,建立起能够将中国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等联结贯通的文学地图学范式。如外国文学地图中的空间多带有权力、性别等隐喻性,而中国古代文学地图中的空间则更多地指向真实的自然地理。若从空间性出发,将文学空间视为文化空间的一种缩影,则中国古代作家即使并非出于主观意识,也会因文化基因与传统的影响而将空间原型与空间记忆投射到文学地图中。以《西游记》为例,小说文学地图的表层空间是与玄奘西游的历史地理路线对应的,但在深层空间中,“西”的空间方位对应着五行之“金”,而“金”的修炼意象(炼金)与取经修炼心性的内核正可契合。同样,中国古代文学虽很少见到外国文学那种具有“身体隐喻性”的身体地图[24]147-158,但在中国“天人合一”观念影响下的空间意识也会将地理与人体进行类比对应。由此,或可用“象征性”来统摄中外文学地图的深层空间性。限于篇幅,关于此话题将另行撰文探讨。但可以预见的是,只有将文学地图的空间性分层为可视性部分(表层)和象征性部分(深层),并进行结合,文学地图的独特价值和优势才能得以真正发掘。未来的文学地图学也才能既扎根本土,又融通中外,成为富有中国特色的新兴研究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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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he Literary Maps from Spatial Perspective

ZHANG Yuanyue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Law, China University of Petroleum(Huadong), Qingdao, Shandong 266580,China)

Abstract:The literary maps high visibility makes it a frequently employed auxiliary graphic tool. Emphasizing its spatial nature is essential to fully appreciate its unique advantages. In comparison to literary charts, chronicles, and images, the literary map represents a spatial perspective. It excels in handling spatial data relationships and unveiling the concealed dimensions of literature. Contrasted with literary regions and literary geography, the literary map offers a visual spatial perspective that is more intuitive and holds evident advantages in studying dynamic space and multiple spatial information. Embracing the literary map as a spatial perspective bears significant importance in the reconstruction of literary history, the rectification of literary geograph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ry cartography.

Key words:  Literary Map; Visual; Spatiality; Literary Image; Literary Geography

編辑:唐玲娜

收稿日期:2023-01-1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21BZW105)

作者简介:张袁月(1985-),女,成都人,副教授,博士,兼职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文学地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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