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思潮视野下的党晴梵金石书法研究考察
2023-11-01杨晓萍
杨晓萍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西安 710049)
党晴梵(1885—1966年),名沄,字晴梵,陕西合阳灵泉村人,博学多能,善文工诗,理论与实践兼善,在史学、关学研究领域都有所革新,在书学研究方面更被钟明善誉为“我省继明代赵崡论书的第一人,是近代中国文化史上难得的大书论家”[1]。
党晴梵金石书法研究成就的取得,既与现代学术方法发展与视野的扩展相关,又与其学贯中西新旧的学问修养与理想追求密不可分。党晴梵幼时于私塾、书院求学,举秀才后入中国公学就读。于右任曾致函党晴梵:“望弟对旧文学万勿轻易弃却,吾乡有此资格者不数人也。”党晴梵所擅长的旧学不但包括旧文学,而且包括小学、经史之学、金石学,以及书法;所善新学,既有对西学,如世界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科学家、文学家拜伦、莎士比亚、达尔文、培根、卢梭、马克思、托尔斯泰等著作的研习,也有对甲骨新学,及王国维唯物辩证法及郭沫若所借鉴的殷格尔图案方法的吸纳。党晴梵非常关注国内外最新学术动态,1936年出版的《华云杂记》中多有记述新近出版的学术著作,如郭沫若的《卜辞中之古代社会》(1930),朱芳圃的《甲骨学商史篇》(1935),日本林泰辅的《龟甲兽骨文字》(1918年出版,北平富晋书社有影印本),日本德富芦花的《不如归》(1933年才有中译本)等。正是这种学贯中西新旧的修养,使他既能敏锐地捕捉到金石文字、书法史、书法理论等研究领域的新思潮,又能立足研究对象本身的传统,多有自己独到的发现与见解,形成综合新旧,研究方法多元、实证,研究内容宽博、开阔,研究思想敏锐、深邃的特点。
一、近现代学术转型背景下兼容并包的研究方法
近代中国社会剧烈变革,中西文明相互碰撞,学术研究开始现代转型。“对于研究方法的表彰和提倡,是彼时作为显学的‘泰西学术’区别于中国传统书学的一个鲜明标志。”[2]117民国金石学研究在重考据、文献的传统基础上以考古实物新材料的发现而取得重大进展,民国书法史研究开始探寻科学研究范式。党晴梵有明确的方法意识,曾借全谢山的名言申明自己对综合研究方法的推崇:“全谢山曰‘世有大儒,决不别立宗旨,譬之大医国手,无科不精,无方不备,无药不用,岂有执一海上方,而沾沾语人曰,除此更无科、无方、无药也。近之谈宗旨者,皆海上方也。’所谓今日之‘学术综合’,亦即此意。”[3]8他认为鲁迅的伟大成就在于“注重在新的方法分析、整理”,又“能利用旧史学的根底”[4]105。在近现代学术转型的社会背景下,党晴梵的金石书学研究方法并未偏执于某一种,而是兼容新旧、并包中西。
党晴梵对于王国维的研究方法大为称赞,称其“用世界上最精确的治学方法——唯物辩证法整理国故,为中国史学开辟了新途径。使世界学者对中国古史,得以认识本来面目”[4]104。在《陕西文化的过去和未来》的附识中,党晴梵特别强调文中所列举事实,或来自古籍文献,或据碑传墓志,或为亲见,或为故老传闻,不敢作凿空之论[5]。并于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之外,增加了“传闻”一途。
党晴梵对金石著作及书法的研究,多基筑于对实物及拓本的考察。其实物及拓本的获得,既有自购,亦多得友人之力。《十六金符斋印存》是党晴梵于长安市上购得;吴大澂手拓周龙节、新莽虎符、隋虎符墨本于长安肆中购得;苟氏兰亭长治本拓本于长安肆上得之;李苞题铭得自沈树镛旧藏拓本;褚千峰《金石图》,为友人范庆成购获于西安书坊;《党尚书摩崖》拓本是家松岩贻赠;《广武将军碑》(1918)拓本为靖国军第五路军司令高峰五所赠;《汉博碑》是友人孙桓卿以四百金购得;《冯恭定公画像》是西安书院门毓文斋碑帖铺焦氏珍藏。翰墨堂段氏藏品为党晴梵的研究助力最多,他于《隋董美人墓志》一文中称其“民国十五年长安陷于重围,假段氏碑帖多种,慰藉牢愁”,《合阳碑版目录》中所整理的《雷询墓志》也为翰墨堂段氏收藏。
党晴梵的金石研究,当有实际考察的支撑。明清以来,访碑活动兴盛。党晴梵所研究的《隋开皇四年观音造像》,陈列于合阳县教育局所属之民众图书馆;《合阳碑版目录》中所收录的23方碑石,散落于合阳文庙、高池村、县城南门外、县北门太山庙、县库、光济寺等地。这些碑石文物较少见于文献记载,党晴梵的整理,当多为实地考察所得。党晴梵的金石书法研究,也有对新出土碑石文物的关注。其《论书》中所评价的《泉男生墓志》为1921年出土,《景教碑》为1923年新出土,《三体石经》残石六方为近人复得,《姚伯多造像记》为1912年出土,《广武将军碑》为1918年复出,《朝侯小子残石》为民国初年出土。
这些金石实物及拓本为党晴梵的金石书法研究提供了大量资料,正如党晴梵《论书·序》所言,其所评论研究皆“第就所弁藏者”,故其研究具有自清代金石学而来的严谨实证特点,而“墨拓真迹,时摩挲之”,则使得其研究因长久的感悟思考而多真知灼见,并时现独特见解。
党晴梵的金石书法研究,除继承清代金石学研究的传统外,还时有通过访问父老乡人而获得更多材料。对于褚千峰的生平,他通过访问乡人进行补充。对于盂鼎的流传,他通过闻诸父老,纠正补充文献记载。关于宝兰山房的金石佚史,也是得诸故老传闻。对于褚遂良的《兰亭》,则通过友人范清尘记忆,记述大致形制。顾燮光《梦碧簃石言》广搜佚闻的记述方法被称为“《语石》之外,又树一帜”,党晴梵通过访问父老乡人的记述方法,则更别开生面,类似于近现代口述史的研究方法。
对于金石文字的研究,党晴梵更注意到外来新方法的重要价值。《由古文字中所见到之医术》一文认为,郭沫若采取“穆尔刚的图案,殷格尔的方法,和罗叔蕴、王静安整理的材料——甲骨文文字,探索出古代社会的一个轮廓”,“开辟了历史科学的正当法门。”[4]94《兽骨龟甲文字》一书认为郭沫若通过结合罗、王材料与殷格尔图案进行古代社会研究的方法为揭示古代社会真实情况的得力方法,是中西合璧的新尝试。党晴梵在极力推崇这一研究方法的同时,也将之自觉地应用到自己的金石文字研究之中。其《由古文字中所见到之医术》《释“砭”》《古代之巫》《先秦思想史略论》等,皆是借鉴郭沫若及乾嘉先辈研究方法所取得的成果。
二、“整理国故”思潮下揭示社会真貌的金石文字研究
胡适所倡导的“整理国故”思潮,提倡以科学方法从事“国故学”。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的《整理国学计划书》指出:“整理学术者,将古人学说以科学方法为之分析,使有明白之疆界,纯一之系统,而后各见古人之面目,无混沌紊乱之弊。”[2]95党晴梵对金石文字的研究,推崇王国维、郭沫若的科学研究方法,以认识历史本来面目为目的。
《华云杂记》对金石学家及收藏家郭宗昌、褚千峰、宋瑞卿、程一敬、王蔗村、赵乾生、傅(诗)雅三的生平、收藏、著述等的记述,对《广武将军碑》《龙节虎符》、勾勒上石唐《虞恭公温彦博碑》、长治本苟氏《兰亭》、《毛公鼎》、灵山出土铜器及23方合阳碑石等的整理记述,不但对金石史、书法史的研究有所补充,而且对收藏辨伪很有价值。如于右任1920年著有《广武将军复出土歌》,故后世多将《广武将军碑》复出的时间定为1920年,但党晴梵收藏有1918年拓本,且了解帖贾谢秀峰发现《广武将军碑》的佚事,故其对《广武将军碑》重新发现经过及时间的记述,可以补充纠正与之相关的记述。对《毛公鼎》金陵刊复本与原本的不同之处的记载,对于辨别原本与复本也很有帮助。
《华云杂记》在对金石文物进行记述的同时,间有考订。有对文字本身的考订,如对吴氏《愙斋集古录》所载《愙敦》释文,党晴梵通过《龟甲兽骨文字》《殷墟文字类编》《殷墟文字前编》《铁云藏龟》等的层层对比进行考辨。更多是通过文字字形及技术等综合因素,对金石的真伪及时代进行考辨。《愙敦》与《愙鼎》同文,党晴梵以两拓本比较,通过文字点画悉同但敦文线条壮而无力的差异,怀疑敦为赝品,但出于谨慎,又说“未见器,故不敢下判语也”。对于清代著录中对《毛公鼎》有谓周成王之诰,有谓周懿王时物的不同观点,党晴梵根据制度、鼎足,判断其为周中叶以后之物。对于所收藏的《周龙节》,根据文字形体判断为战国时物。《石鼓》考据学者有谓周文王时物,有谓周成王时物,有谓秦物。党晴梵根据文字为过渡、技术工具为铁刀的特征,判断石鼓应产生于春秋战国以后,距秦始皇颁布篆书不远的时期;根据文字结构与秦系文字相类,且出于秦地,判断其为秦先君之物。
受郭沫若、乾嘉学派的影响,党晴梵还通过金石文字的综合考察探讨古代社会的真实面目。《周金文中之文化精神》一文根据文字记载的内容考察社会的政治、经济、军事、教育、历法、宗教等精神文化。《由古文字中所见到之医术》一文,通过器物考察,认为石器时期以石针治病,即“砭”“灸”;通过“疾”“医”两个字的考察,认为渔猎时代人们意识到的“医”是蔽矢,而后才有引申的人身痛苦及其治疗;通过“翳”“病”“药”的考察,认为春秋战国以后才有“酒剂”的疗法,进化到用药物的时代,纠正了《七略论》《六艺论》等书对古代医术的臆想。《释“砭”》一文认为古文中的“弹”即后世的“砭”,石器时代用石刺病,谓之“砭”或“弹”,到铁发现以后,用铁作针以治病,有了针砭,或砭弹,纠正了以为“砭”“弹”为二事的错误认识。《古代之巫》一文,通过对古籍文献及文字的考察,以为古代“巫”即是所谓“工”,指人指工作。“巫祝”为本业,“巫马”“巫医”为兼职,秦汉以后,才为专门降神之人,纠正了以“巫”专为“以舞降神”的狭隘理解。《先秦思想史略论》更“以古文字和经史作为材料,进而探讨先秦儒、墨、道德三家思想的渊源、产生、发展及其相互的斗争”[3]4。
曹冷泉《陕西近代人物小志》在“史学”类“党晴梵先生”下云:“近年专攻社会科学,并以原理著有《文字学》一书,以生产关系剖析文字发生之由,实为洨长梦想所不及,汇史学、文学于一编,诚不朽之著述也。近日更以科学之成果,铸金石甲骨之材料,著为《中国古代社会意识大纲》,此先生史学之时期也。”[6]其《书党先生所著“儒与巫”后》对党晴梵通过金石文字研究古代社会的方法及成就,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三、“西学东渐”、文化救亡背景下艺术文化并举的书法观念
“二十世纪中国书学理论进入当代学术体制的第一个步骤,是对书法‘艺术’地位的确认,而这种作为‘艺术’的书法观念,是在从晚清到五四‘西学东渐’的大潮中诞生的。”[2]114在这一大潮中,党晴梵对书法艺术的观念有了自觉的思考。他在《有闲阶级之写字与写字驾驭英雄》一文中明确提出“写字能算是艺术吗”的追问,并通过对六朝及唐朝书法的考察,认为书法之所以被称为艺术,既是因为可以怡情消遣,也是因为有技巧的锤炼。《西京金石书画学会缘起》一文对“艺术即生活”“生命之艺术”观念给予肯定的同时,更指出中国人的生活,应以知识与道德为基础,进而涵泳之于书画艺术。祝帅认为民国时对“书法是否是艺术”的争论,“始终没能够超越‘西学观念’这一潜在的框架本身”,学科化的同时,“不免受到西方造型艺术观念及其生态语境的选择和剪裁”[2]117,书法中的“意义陈述”被屏蔽掉了。党晴梵虽然也在这一大潮中探讨这一问题,但并未以西方的艺术作为标准进行衡量,而是从中国书法历史中去寻求答案,故而不同于时人对线条、色彩等形式的关注,而是把握到“怡情消遣”这一更切合书法本身的核心所在,以及“知识与道德”这一中国艺术所更为关注的文化价值和伦理价值。
救亡图存是民国时期有识之士最为关切的问题。党晴梵于上海求学期间就开始受到革命思想的影响,后又加入同盟会、国民党,创办日报《国民新闻》,参加陕西靖国军,开展各种形式的革命活动,其诗词多为国家安危、人民疾苦大鼓大呼,其文化艺术活动与观念自然受到社会责任与担当意识的影响。在《有闲阶级之写字与写字驾驭英雄》一文中,党晴梵虽然认为写字是艺术,但主张只要写不错写清楚就够了,因为时间有限,在学术综合的时代,对于生活迫切不已的学问很多。《龙节虎符》一文认为虽然考古掘地为今日一时风尚,但无补时艰。这一态度虽看似旧时文人“书为小道”的余绪,实则是因为新时代的迫切使命,与于右任倡导标准草书“广草书于天下以利制作而转国运”,节省时间用于国家建设的旨趣是相同的。
这种时代的使命感,使得党晴梵对于书法的认识,不仅只有艺术的角度,还有文化的角度。党晴梵曾于《西京金石书画学会缘起》中指出:“夫艺术者,社会精神文化,所演之剧目也,即以社会之经济与政治,为其背景。”[4]119文化不仅是一种历史的遗存,也可以发挥救亡图存的作用。《陕西文化的过去和未来》一文明确指出,“要根本救国,先要树立全国文化基础,要明了陕西文化。”
党晴梵对文化的态度,一方面与“进化论”观念一致,他于《明儒学案表补》中称,“吾人在今天必须建筑现代新文化才能不被天演所淘汰,才能合于现代生活”,但与当时完全抛弃旧学的激进态度不同,他主张“要一面发挥固有的文化,一面合理地接受西方的文化,再造成一种新的中国文化”[5]。党晴梵之所以坚持中国固有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的结合,并非因儒家的中庸之道使然,而是切实认识到文化发展的时代窘境,旧的文化虽然不合时势濒临破产,但已经成为吾人的肌肉,新的文化虽为时势所需,但浮于表面,有无“我”的流弊,存在文化侵略的危险。故而无论是文化的保守主义还是激进思想,都无法解决中国文化在新时代所遭遇的瓶颈。在中国固有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的结合发展中,中国固有文化就肩负起抵抗外来文化侵略,保存民族根基的重要作用。
书画艺术作为中国固有文化之表现,其作用亦然,故而对金石书画的研究与学习,其作用并不仅限于陕西一隅,而是可以发扬整个中华的文化,这正是党晴梵与寇遐、张寒杉等人发起成立“西京金石书画学会”的缘由。在《西京金石书画学会缘起》一文中,党晴梵不但指出了书画的这一作用,而且阐明这一作用的深层原理,即是艺术以知识与道德、活泼向上内涵的熏陶而具有文化的作用。晚近以来外来物质文明的压迫,致使国人精神多生异态,存在“亡国灭种”之危险,在“儒”“释”之术已无法担当挽回之重任时,艺术却能通过激发国人意志,鼓舞国人精神,从而将国人引向光明高尚之域。由是,文化艺术的救亡图存并不只是一个空洞的理想,而是有内在的理路与实践操作性。于此可见党晴梵对“西学东渐”思潮下民国社会发展状况的体察不可谓不敏锐,其对国家民族发展的拳拳之心不可谓不浓烈,其对艺术之于文化社会作用的认识不可谓不深刻。这一认识在当今全球化发展的时代仍具有现实意义,对艺术美育的开展也有一定启示。
王正基在1937年为《华云杂记》作序时曾感慨:“以先生之惊才逸气,不能有所建树,乃亦雕虫自晦,寄情金石。”[4]3其言虽肯定了党晴梵的才气,但对他于金石书画的拳拳之心并完全未明了,故而才有此惋惜之叹。
四、近代史学转型进程中基于书法史实的史识探究
二十世纪,中国史学在史学范式、史观、对象、规范等方面出现新的转换,民国书法史的研究也开始产生不同于传统的转变。王岑伯《书学史》(1919年)被认为是现代意义上独立的书法史研究著作,祝嘉《书学史》(1947年)以完备的体例和详实的史料,成为民国书法史研究的集大成。
党晴梵的《论书》完成于1926年中秋西安围城之时,虽以绝句的形式,也没有明确时期划分,缺乏现代书法史的研究范式,但论述按朝代展开,对从三代至清各个时代代表书家、书作及著述,进行了较系统的点评,是民国书法史研究中较早者,而且“就所弁藏”的“商周鼎彝,秦汉碑碣,古籀篆隶文字,以及晋魏唐宋明清正楷行草墨拓真迹,时摩挲之”,并以群众史观与疑古、求真的方法研究中国书法历史。他从作品实际出发,既不迷信权威,也不完全否定权威,故而多有与前人或不同,或有所补充的识见,是民国书法史研究中立足作品而以思想见长的典范。毛昌杰为《论书》作跋称赞其“举四千年之文字,指陈正变,较量优劣,如数掌上螺纹”,“抉择之精”[4]212,刘自椟评价“《论书》是一部内容丰富,立论精当,用诗的形式写出的书法史”,可谓的论。
党晴梵立足作品,对众多书家书作及时代特点的重新审视,多有不同于传统的识见,而对非名家无名书法价值的新发现、对清代碑学理论的完善纠偏及新发展,更在研究史观、研究对象方面有所突破。
一是对非名家无名书法价值的新发现。古代历史主要是王侯将相的历史,而在书法史上能留下书名的,除了书法的因素外,也少不了非书法的因素。如果只是信奉古人成说,就无法正确地看待无名之作,也必然会忽视他们的价值,从而无法反映真正的书法历史。钟明善曾说:“其实默默无闻或小名气的书法家的作品,艺术价值之高往往远胜一些名家之作。后世不以目鉴而以耳鉴的知识分子,眼睛只盯着几个名家,这样就使许多不知名的有很高水平的书家受到了不公正的历史待遇,这就太不公平了。”[7]
党晴梵《论书》就对一批历史上籍籍无名的书家、书作给予了应有的认识与评价。对于初唐书法,阮元、梁巘、刘熙载等皆盛赞虞欧褚为初唐名家,康有为《广艺舟双辑》“碑唐”一节,更以欧、虞为衡量初唐书家的标准,认为唐人名手,诚未能出欧、虞外者。党晴梵则说:“唐初佳书甚多,不独虞欧褚薛也。”“当时执笔无庸手”,明确指出初唐书家不仅有四家,这才是更真实、生动的历史。“莫论张增与裴休,圭峰不及段碑遒。兰陵墓室特韶秀,又有佳书记马周”的评价,不仅充分肯定不知书家何人的兰陵公主碑的书法价值,而且认为没有书名的张增所书比有书名的裴休所书更遒劲,更是不以书名作为衡量标准,而是从作品实际出发评判。
《论书》不但对唐以前无名碑石较多自己的评价,而且对新见文物,尤其是对十六国、北朝石刻书法特点与价值的发掘,拓展了北朝书法的研究范围。《邓太尉》于清代发现,《姚伯多造像记》1912年出土,之前金石学家无缘得见。《广武将军碑》,明末清初有少量拓本传世,清乾隆年间武亿的《授堂金石跋》中有著录,后佚失,1918年复出。1920年于右任作《广武将军复出土歌》,将其与《姚伯多造像记》《慕容恩碑》并称为关中“三绝”。与党晴梵《论书》同年出版的顾鼎梅《书法源流论》,对《广武将军碑》《邓太尉》皆进行了著录品评,但未录《姚伯多造像记》。党晴梵的《论书》不但将三碑作为整个书法发展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对其艺术特点进行了简要概括,认为《姚伯多造像记》“方笔疏宕,逸趣横生”,《仓质墓志》的“不衫不履”差可与之并驾,《广武将军碑》是苻秦隶书,“卓荦自出群”,《邓太尉》“飞扬荡动扫千军”。其对逸趣横生、不衫不履审美意蕴的把握与记述,不仅丰富了书法历史面目,而且开扩了书法史的著述视野与思维。
二是对清代碑学理论的完善纠偏及新发展。清代以来,碑学兴盛帖学式微,而碑学理论更对帖学持否定态度。民国书法则“具有浓厚的后碑学特征,碑学的传承方兴未艾,帖学的复苏成就斐然,碑帖结合造就创新之路”[8]。理论上则开始出现对碑学的反思与批评,朱大可可谓其中最为极端者,他说:“审此则北朝书法,鄙陋紕缪,当时朝野,早有定论,毋伺后人为之推尊崇奉也。”[9]可以说走到了包世臣、康有为贬帖的反面,成为绝对的抑碑者。
在碑帖成为重要议题的时代,党晴梵敏锐地把握到这一议题并较早地对其进行了理论探讨。碑学与帖学的理论分野,为清人所创,并以阮元、包世臣、康有为的理论为代表。党晴梵认为《孔羡碑》(梁鹄书),茂密雄强,开北派;《乙瑛碑》(钟繇),秀逸丰润,开南派者;钟南梁北;北朝碑刻墓志,圆笔秀逸,钟繇嫡派;北朝碑造像,方笔茂密,梁鹄云礽。党晴梵《论书》总体上受康有为影响最大,而关于南北书派的理论却综合包世臣、康有为两家之言,将北碑分为雄秀两派,应是其在切实考察汉魏碑石之后的认知,反映了党晴梵不唯权威、以事实为依据的书法史观。
党晴梵还沿着包世臣将魏书两派上溯汉隶的思路,将南北两派上溯到先秦,认为“南北分宗三代上”,荆楚宏肆,齐鲁谨严。春秋战国之际,确是书法风格繁复与地域书风明显的时代。党晴梵能够采纳名家书派之论而将其融会贯通,根据历史史事,拓展其内涵与外延,实乃善学善思者。
党晴梵虽在崇碑上对清代碑学思想多有继承与发展,但并不认可“尊碑抑帖”的观念,并对这一观念进行了纠正,但也没有走向反面的“尊帖抑碑”,而是认为南北两派“绳武多才旗鼓相当”[4]194“钟梁异曲正同工”[4]192,并没有高低优劣之分;还对风格秀逸的作品给予称赞,曰:“更喜《曹全》开别面,时花美女妙多姿”[4]191,“漫云晋楷皆丰润,如此娟娟亦足珍”[4]199。而“耳食纷纷谈魏体,谁将帖学细钻研”[4]210,“北碑今日特横绝,更有何人重欧阳”[4]200等语,则指出由于碑学的偏执发展与缺乏自己的客观考察而导致忽视秀逸作品、帖学的问题;“安吴持论薄香光,变化无端须较量”[4]210之言更指出包世臣对董其昌的鄙薄并不公允。党晴梵对清代碑学的反思与纠偏,主要针对“抑帖”观念及其所产生的忽视帖学价值问题,不同于朱大可等对碑学本身的批判。
党晴梵还表现出对综合碑帖类书法的偏爱,声称“更爱等慈开宕意,方知师古悟真诠”[4]202,“更爱山人行草笔,沧波万里掣长鲸”[4]209-210。《等慈寺碑》与邓石如草书都不是其所处时代最为典型者,前者融魏隋唐书法于一炉,后者有融碑于行草的意味。在《论书》之前的实践中,党晴梵已经在深研篆、隶、魏碑、行草的同时,进行着融碑于帖的探索。其《论书》中对融合碑帖类书法的偏爱,正是对其实践探索的呼应,也体现出对时代新发展的理论敏感。
党晴梵的碑帖理论虽主要补充完善了清代碑学理论,但亦能对其进行反思批判,客观地看待帖学的价值,并敏锐地觉察到碑帖融合的趋势。这一理论成就的取得,离不开其从客观实际出发的史学态度、及其对古代碑帖的仔细研摩,也与其崇变的思想有关。如前所述,党晴梵对文化的态度与“进化论”观念一致,故其对有独创性、独特性的书法格外推崇,称赞《天发神谶》险奇为其独创,《吊比干文》《曹全》都是别开生面,与时风不同者。对赵之谦、张裕钊书法的称赞更直接表明了其学古通变的思想,曰:“撝叔学魏意匠多,濂亭变晋毓嵯峨。爱他师古非泥古,片纸零缣好护呵。”[4]210
五、结语
党晴梵的金石书法研究包括金石文字、书法史、书法理论等三大方面,而书法史论的研究又离不开金石文字的支撑与滋养。学贯中西的修养使其既能敏锐地捕捉到金石书法研究领域的新思潮,又能立足研究对象本身的传统,其研究既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亦能多有自己独到的发现与见解,可知钟明善称其为“我省继明代赵崡论书的第一人,是近代中国文化史上难得的大书论家”的评价不虚。